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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年之春

(2022-05-06 13:55:00) 下一个

69年之春

69年之春
 
 
那是一个富于幻想的年代,幻想我们的未来。可谁又知道未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小学、中学,然后是后来的文化大革命。理想和抱负始终支配着我们这些年轻人的一切,成为主导。幻想中的东西总是不实在的,也在幻想中不断充实、变换,也就变得更加光怪陆离。却充满了生机。
草原、森林在不到二十岁的时候进入我的生活。突然而合情合理,因为我喜欢那样的生活。动荡和不安定也是幻想中的一个画面,一种场景。当切身进入那如歌如画的世界里,在我年轻的心灵里留下的更多是怀念。怀念那纯洁的绿色、蓝色、金黄色、绛紫色……,七彩世界的光环笼罩着的群山荒野,还有那珍珠般散落在草原上的羊群,白桦树铺就的山川沟壑。

当春来临,也就开始了一年里春的故事。每年的春都有自己的故事,也是这些故事丰满了大地,心路。69年,在内蒙古草原的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在那不为人知的大山中,有了我的故事。平淡的故事。

那年的冬天,我们满都宝利格牧场二十六个知青被抽调到宝格达山林场为建设兵团营建准备木料。后来专场到五十七团煤矿附近的罕山林场。天气暖和就不能再伐木,师部把我们撤回。离开宝格达山时,由于天气渐暖,大家有些衣物留在那里的,我和小平又返回宝格达山林场。

草原到了春天,大地融化,万物苏醒。道路像翻了锅的糨子,汽车开上去如同进了烂泥潭,有时挣蹦挣蹦就出来了,有时越挣蹦陷得越深。离开罕山林场时天气虽说也已经热了,但到了北边的山上就差了些,我和小平是末班车,到了宝格达山林场后就再也没有车能开进来。

二十多人的东西也没什么,归拢到一堆也占不了多大地方,只一天就把东西拢齐,放在仓库的角落等来车往回拉。原来以为最多一个星期就有车来,后来才知道,师部确实派车来过,走半道就回去了,司机不敢往山里开。那条路说是边防公路,其实多是汽车压出来的土路,个别路段修了修,该凸的地方不凸该凹的地方不凹,路上没有坑反而觉得不正常。司机都有了口诀:小坑一闭眼,大坑一咬牙。反正只要脚下踩了油门就轻易不抬起来。

和小平在一起不寂寞,牧场知青里流传这样一句话:小平三件宝,小闹钟、小收音机、小提琴。他每天按时起床,然后打开半导体听新闻,汉语的听完了听蒙语的,同时洗脸、刷牙。我要等到去吃早饭才起,两人去林场食堂。吃完饭,他回住的地方,我就去找人聊天。到吃午饭时去找小平,吃完饭我又没影了,要不就去和工人一起干活,要不还是接着串门。晚饭过后就不出去了。

小平的脾气真好,待人热情有分寸,从没见过他生气。是老三届高三的,在北京是重点中学的高才生。有才气,会编曲子,晚上没事,我就出题目让小平即兴拉琴我一个人听,胡闹到新闻联播停止,那是他每日必听的我不能影响人家。然后就是他给我讲笑话直到睡觉。

小平出生在延安,算是个小革命家吧,在延安保育院时据说领袖还抱过他。我最佩服的是他的蒙语水平,他可以听着半导体上播出的最高指示,当即翻译成蒙文,然后讲给牧民听。同时到的内蒙,我话都说不利索,人家已经到了翻译级别。其实从性格到喜好,我们两人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他给人第一个印象就是属于比较严肃的那类,不像我想严肃都学不会,可真跟他在一起时间长了就会发现,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魅力,我甚至喜欢他的严肃。

晚上黑着灯,我们躺在床上,他讲在学校的故事和他们牧业队里发生的事情。

后来带的粮票和钱全没了,好在食堂管理员祖籍也是北京人,算半个老乡,开了借条说以后一定还,其实谁还真还啊,那时我们一切都是供给制,拿条子上师部结帐也许管用。事情过去好多年,有一次林场托人带话,还让我还帐,那帐赖到至今未还。

还真来车了,两辆大黄河,刚进山没多远就陷住了,边防站巡逻发现的,给林场送了信。开拖拉机的小刘也是北京人,在呼和浩特上技校毕业分配在这里,刚来就文革了。他开的是链轨式,最快一小时就12、3公路,我陪他去拉汽车,知道消息已经是中午,拉完车回来也许就半夜了。

拖拉机在山路上“咣咣铛咣咣铛”的走,走偏了才板一下操纵杆,坐在车里没事可干,小刘不愧是北京人出身,嘴皮子也真练一气,结合了北京人的侃和东北人的哨,这一路讲山说水,最后聊起开防火道:“你说,一个破林场要链轨式拖拉机做什么?就是每年一次犁防火道用,边界线犁出一道五十至一百米宽的无草地带,怕的是两国的火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越境。”我问他:“界桩子什么样?”他说:“就水泥的,上面写了是第几号的,距离多远不一定,地形复杂就多立几个,平坦的地方相距就远些。”

每天在边界线耕地,一去一回就几十上百公里,看来不好玩。我说了想法,小刘说:“可不是吗,一个大兵背着枪跟着,像看犯人似的,你说我跑那边去干什么?人家那边穷的还恨不得往这边跑呢。一次尿憋急了要撒尿,站在界桩子上想,人出去不行,就让尿到国外去吧,他妈的!刚撒出来,刮过一阵风又吹回来了,连他妈的尿都不愿意投修!”

两个多小时后看见陷在泥里的汽车,那车整个趴在泥潭上,开门下车没台阶,迈腿就是地面。车陷到这份上也算是出了水平。车后是两溜深沟,司机够勇的,看来是想冲过来,没想到一头扎泥里了。不远那辆倒没事,前边堵住了,想冲也没路。两个司机看见我们来像遇见了救星。后来是小刘用拖拉机把车拉到干燥处,他们开车先去林场,我们两个再慢慢往回开。

满以为有车我们也该回去了,可那两个司机说什么也不走回头路,要从五岔沟回去,我们跟他们走要绕很大的圈子,路上也不一定就保险,和小平商量决定还是不走了。

又耽搁了近一个星期,我上边防站去玩,那里在搬家,整个站都搬空了,最后留下一个班长和一个战士。他们要把一匹患病的马;一串牛车和破烂零碎带到我们牧场所在的边防站去,正好可以和他们一起走,虽然慢可是也总比在这里干等强。那时已到了7月初,雨季一来,路上车更少。

那两个兵很愿意带我们结伴而行,路上人多了热闹。

第一天没走多远,也就是过了拉汽车的山冈就钻林子休息了,那里有一个临时了望所,里面也就勉强容得下我们四个人睡觉。做饭时两个人在外面,要不然里面没法操作,外面的人就去拣些干木头来烧火。离边境很近,据说下坡就是外国。

饭简单,烧了一大锅稀饭,突噜完了稀粥,四个人就窝在棚子里睡觉。不能说话,夜里静,出一点声音都怕被外边人听见。据那位班长说,他在这里值勤时就听见过蒙古兵说话的声音。

第二天一大早,小平和班长出去放牛,我和那个小兵继续睡觉,突然闻到烧胶皮的气味,爬起来一看,原来是小平烤在火堆边上的鞋被烧焦了。我赶快伸手用树枝挑着扔到了外面。棚子外雾气蒙蒙,地下全是潮的,鞋子扔在腐烂的树叶上冒出一股轻烟。一双解放鞋烧的只剩下了两鞋底。小平回来看见自己的鞋成了鞋底了不着急反而还笑,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急过。

人家不急自有人家的道理,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了个针线包,然后又在牛车上的一堆破烂东西里找到了几根布条,居然缝制出了一双凉鞋,很像当年红军过雪山草地穿的那种草鞋的式样。

班长把牛轰来,我们套车在雾气里出发了。

雾气很重,身上的衣服很快就湿透了。牛不紧不慢地走着。钻出老林子开始下山,走了一会儿没雾了,回头看,半山坡上依旧云雾缭绕,我们从雾中来,大有当了回神仙的感觉,玩了半天腾云驾雾,原来压根就没离开过地面。

越走越低,翻过几道坡树林子就看不见了,前面是一片草原,公路蜿蜒曲折在绿色的草地上划出了波浪型的黄色曲线,路的遥远尽头是一道梁,翻过去有条小河,那里是我们今天的宿营地。天上只有几朵白云在缓慢向南移动,一点风都没有,四周安静极了。突然一只百灵鸟从草丛中“叽啾”鸣唱着升向半空,它有本事,可以在空中不停扇动翅膀滞留在一点而不飞去,那悦耳的歌喉也是我听见过的鸟叫里最好听的。正当我被草原上空的蓝天、白云还有鸟叫陶醉得昏昏欲睡时,本来牵着病马走在牛车队前很远的班长却骑着那匹病马往回走。我听见小平问:“马连自己都驮不动了,你怎么还骑它?”

班长神情紧张,指着前面小路说:“路上有蛇,我就怕蛇。”从声音里可以听出,他说的是实话。

我就爱玩蛇,听说有蛇就不困了,问班长蛇在哪里。

班长指着道路中间的一丛草说:“就在草丛里盘着,你别动,蛇是龙崽,你惹了龙的儿子,龙会报复的。”

我想:“这个当兵的还挺迷信,我就破除迷信给你看看。”然后走过去,看见真有一条蛇在那里。

我先找了根略粗的草径把蛇扒拉了一下。蛇被惊动了,伸展腰身要溜,我一脚踩住蛇头,然后从上往下捋,这是最致命的一招,可以跄着把蛇身上所有的骨节全部捋脱节,然后抓住蛇尾巴就抡开了。没想到刚抡了几圈蛇尾巴断了,那条蛇被甩出很远落在草地上,我赶快跑过去,可是蛇不见了。

班长开始紧张:“你把蛇弄死了还不打紧,现在折腾完了它没死,回去向它老子报信,你就等着龙王爷来报复吧!”

我和小平全笑了,哪儿见过这么迷信的大兵啊。

刚刚走出没多远,原来还晴空万里的天上瞬间浓云密布,那云是从四面八方聚拢来的,云层里不时闪着火光,同时还传来隆隆的雷声。狂风席卷大地,犹如万马奔腾由远而近,轰鸣着的雨点和冰雹是同时到的,核桃大小的冰块从天上掉下来,空荡荡的草原上无处躲避,我只好把案板顶在头上,其他难友也在各显神通,有头上套个大锅的,有干脆钻进毡子下的。这时眼前已是一片水幕,那水像是从天上直接倒下来的,才理解了有人在形容大雨时说:仿佛银河决了堤。那水势,那气魄非常宏观,这阵再用什么排山倒海,雷霆万钧之类的来形容,就显得忒小器了。

豪雨中知道牛在顺着雨势走,可是走到了什么地方根本不知道,听天由命的感觉不太好受,却又一次深深体会到了无能为力和无可奈何。

不知道这雨下了有多长时间,反正是在我们快要临近绝望时停住了。班长还有心情接着教育我:“我说什么来着,好好的天咋能下这老大的雨,头回见。不是龙王报复才怪!”

牛车早离开公路老远了,小兵牵着头牛,把车队引入正途。土坡上,一只旱獭站在那里冲我们“吱吱”笑。

班长双手叉腰,看着旱獭说:“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让他妈你看笑话了!”

我说:“用水灌!”

道路两边的水沟里满是积水,四个人一人一帆布桶,舀满水就跑到坡上獭子洞灌下去,估计没有近千桶也灌进去了七、八百桶,那洞就是不满,班长好奇,到土坡另一面转了一圈,回来跟我们说:“那边一洞口往外流水呢。”

四个傻瓜坐在土坡上仰天大笑。

晴空万里,一丝云彩也看不见,甚至无风。

下雨刮风,再加上四个人同时抽疯似的灌了一气旱獭,天黑前怕是赶不到河边了。草原上望山跑死马,看是看得见,那也许还在三、四十里以外。

早晨喝的是粥,折腾了近一天,晚上吃不上东西,空着肚子这一夜可怎么熬。

有东西吃与没东西吃的关键是水,茫茫草原缺水,赶不到河边就没水做饭,按现在的速度到了河边天也黑了。

走了一会儿,起风了,四周的乌云又开始往一堆凑,小平说:“接雨水做饭呀!”

全体通过,不走了,把车上带的所有可以盛水的器皿摆满公路,横竖也一大片。

班长说:“要两条腿走路,挖水井。”车上东西齐全,有铁锹。内蒙古水皮子浅,一般来说挖个一人深就出水。我和小兵去挖井。

我们两人艰苦奋斗挖了不到半个时辰,有一人多深,仍未见水,到了后来干脆挖到了冻土。简直不可思议,都已到了夏天,居然草原的下面还依然是冬天。天上云消雾散,又是一片晴空万里。我对班长说:“还两条腿走路呢,哪条都没用上,全残废了。”

小平说:“说老实话,做老实人,办老实事。我看咱们也别想新鲜的了,还是老老实实到河边做饭去吧。”

前半夜到达河边,开始下雨。我们四个人挤在小帐篷里,用河水烧了一大锅稀粥,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陪伴下喝粥。

天亮了,又是一个好天气。

再往前走,就到了牧场。远远的可以看见乃林高勒草原上的蒙古包。我向小平和班长、小兵道别,下面的路我就不奉陪了。

回到了离别近半年的牧业队,看一切都亲切,那山、那水、那草、那狗、那人……

半年里,就像走进生活道路上的一条支岔,没有草原的深沉和平稳,却展现了另一个世界的风采,使我知道了人的活法是多种多样的,勇敢地面对眼前的一切,没有什么困难是过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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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荣确 回复 悄悄话 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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