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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痕

(2019-11-13 08:04:03) 下一个

遗痕

 那天我去小邵家,他头天晚上来电话说家里的屋顶漏雨,要我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一大早离开家,没想到高速公路上堵车,平时二十分钟就可以走到的路,今天居然用了将近两个小时。按下门铃,站在那里大约三、四分钟也没见有人来开门,以为小邵等不及我上班去了,刚要转身,却听见屋子里传来清晰的脚步声,随后门被打开。

门开了,微微开启的门后露出一张陌生女人的面孔,脸色略微显得苍白,眉眼间却带着一丝缠绵的微笑。“你就是老邢吧?”随着话音,门被完全打开,一位苗条淑女站在我的面前。我不由自主上下打量着看样子身高大约在一米六五左右的她。修长的双腿穿一条浅绿色裤子,上身穿的紫色大棒针编织毛衣松垮的垂下遮盖住臀部。她大方地伸出手指修长的右手,嘴里叽呱地说着我听起来有些吃力的湖北方言。“小邵公司早上来电话,说有些事情要他赶快到公司去处理。小邵要我招待你。”

我笑了笑,基本上属于皮笑肉不笑的那类,然后侧身从她身边挤进屋子。有点陌生外加不知所措,单独与这位陌生女子在一起感觉很不舒服,也许是内心里的邪念在起作用,甚至不敢直视她。在刚才瞬间的扫视下,虽然没有真正看清她的模样,却知道是个美女。

“我叫凌岚。”她在我身后说。“小邵和张彤都管我叫岚岚,就是上面一个山,下面一个风的那个岚。”这会儿似乎湖北口音不那么重了。

我依旧没有转过身来,好像天生就有点自卑,最怕的就是美女。倒也不是真的自卑,就是觉得要是女人长得太漂亮,会吸引男人犯错误,起码会在看见她的刹那,在灵魂深处的一闪念里产生龌龊。

凌岚有绝对的优势可以把男人的魂勾走,我是凡人,仅此而已,所以不能免俗。

看着我的背影,她可能也感到了我内心的挣扎。美貌女子也许都很清楚她在男人心里会产生如何巨大的化学反应。

门开了,小邵回来了。也就顺便打破了屋子里的僵局。

后来凌岚告诉我,那天她可真有点傻了,没想到我会是这么腼腆的人。因为还没见着面,小邵两口子就一直赞不绝口的在夸我。

屋顶没什么大问题,不过是夜来一阵狂风掀起了几片瓦,其实打开天窗就能看见,没半个时辰就给他糊弄好了。欧洲的老房都这个样子,买得起修不起,稍微有点风吹草动的就出问题。小邵还要赶回公司去上班,临走前又把我交代给凌岚,让她给我准备午饭。

由于刚才小邵在关键时候的归来和修房时的一阵忙活,缓冲了我和凌岚初识的尴尬,顺其自然的在几句话后便好似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有点畅所欲言的感觉。她一面张罗午饭,一面和我闲聊着,不外乎为了满足内心对欧洲的好奇,提出些幼稚可笑的问题。我也就东拉西扯地海阔天空起来。从啤酒聊到巧克力,又从奶油蛋糕聊到湖边的大雁。刚开始凌岚还不时插几句嘴,到后来只是听我一个人在那里尽情发挥,甚至聊到了上帝与释迦摩尼。午饭吃完,几杯茶喝光后,我觉得该走了。刚刚站起身来,凌岚却怯懦地小声说:“可以多陪陪我吗?”

于是我就留了下来。也就零星知道了凌岚一些过去的往事。

张彤和凌岚从幼儿园时就在一起,也是最好的朋友。直到张彤高中毕业被选送出国才分开。自从分别就再也没有了消息,大家各自忙于自己的学业,然后又是事业,后面跟着的是家庭,自顾不暇后朋友间的友谊也就中断了。

多年后,张彤回国探亲才又重逢。物是人非,当年的小姑娘早就变为人妻人母。相互间对视着,话却不知从何开始。凌岚看着张彤满脸的幸福,如梗在咽,十几年的心酸苦辣堵在心里,流出来的却是眼泪。

张彤从那时起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帮帮岚岚,要她到欧洲镀金,不然将来也会感到内心不安。

小邵是她们两个的小学同学,后来举家迁移到东北。没想到张彤选送出国前,在北京突击学习语言时居然和小邵意外重逢。旧缘重续,在周围多是陌生面孔的北京语言学院就更多了一份亲密。出国后,寒窗苦读,虽然选学的不是一个专业,但在生活上互相帮衬,度过了十年漫长岁月,双双拿到博士学位又找到了理想的工作就结婚了。

凌岚自打上学就一帆风顺,虽然比不上张彤,但也是年级的顶尖学生。张彤离开中国后,凌岚考上了武汉医学院,专业是内科,侧重肠胃。以优异成绩毕业分配到了一家条件比较好的医院成为临床大夫。就在这时她认识了后来成为丈夫的小高。小高身材魁梧,不同于一般湖北人,倒显得像条山东汉子。别的嗜好没有,不抽不赌就是喜欢喝两口小酒。

后来熟了,我问过凌岚:“你爱他吗?”凌岚看看我,好像这是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她犹豫着说:“说不清楚,结婚前他对我很好,他说爱我,所以我就嫁给他了。”

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连自己爱不爱都不知道。过去包办婚姻,父母指定了就不能更改,可他们是自由恋爱,自己都不知道爱不爱就跑到一起去了,未免傻得过分了吧。心里想着,刚要张嘴责问,却觉得有点唐突,想想自己,也许未必就比她聪明多少。

小邵和张彤都在的时候,我们四个人在一起探讨过这个问题。张彤说:“那时我们是很傻,其实什么是爱,我也不懂。”小邵看了一眼张彤,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只是咽了口唾沫。而我在那时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我爱过她吗?

我离婚也有几年了,说不上是谁抛弃了谁。在一起的时候,双方的感觉逐渐疏远,似乎没什么话好说。从心里说,我很喜欢她,但那是否就是爱,我不知道。而爱是什么,又有谁能够回答得出来呢。

张彤和凌岚在困惑,小邵在咽口水,我在回味已经消失了的婚姻。大家都过了不惑之年,却不知道爱情为何物,看来我们几个的情商是有问题了。

沉闷了多时,凌岚小声说了句:“爱可能就是感觉吧。”

小邵家的房子是新买的。刚买时总是出现各种问题,我那时去他家比较多。离婚后,很难找到工作,只好各处帮朋友修房,挣钱糊口。后来小邵家房子修得差不多了,我们的联系也慢慢少了,都在为嘴奋斗。何况他们还新添了一张嘴,周末两个人还要围着孩子转。

一天,张彤给我来电话,说:“你周末要是有空,陪凌岚到各处转转吧,她一个人也很孤单。”

正好我这些日子太累了,没到处去揽活在家休息。周末就开车带凌岚去了卢森堡。

没想到凌岚其实是个很活泼的女人,车刚离开小城,她就不停嘴地唱起来,尽管不那么专业,但有她在那里唱,可以解除我开车的疲劳,尤其她唱的多数是我熟悉的五、六十年代的老歌,有时便随口跟她哼上几句,近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在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车停在卢森堡大峡谷旁的停车场,我带着她向市中心走去。

卢森堡市实在太小,不到一个小时就把该看的地方都转到了。还在皇宫前面给她照相留念。然后就在街旁找了一处酒吧,坐在临街的椅子上休息。她在这一刻突然沉静了,默默品味着咖啡,好似望着来往的行人,却明显的是在愣神。

我由于最近太累了,又开了一路车,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很舒服,困劲儿上来了,干脆闭上眼睛歪斜在椅子上打盹。朦胧中,似乎听见有人说:“天堂,这里就是天堂吧。”睁开模糊的睡眼,一时没醒悟过来,却突然忘记了自己怎么会在这个地方,还以为依旧是在梦里。

听见凌岚哈哈大笑才真的醒来。她指着我,笑着说:“看你那个睡相,还流口水呢。”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掏出手绢在嘴角抹了一下。“老啦,人老了都是这样的。”自己安慰自己随口说了一句。

凌岚却突然不笑了,看着我垂下了眼皮,轻声说:“对不起,我不应该嘲笑你,我也会有这一天的。”说完,就沉默不语,呆坐在那里。难道这就是触景生情,看见我想到了自己的未来。小邵有时就这样,看着我暗笑。问他笑什么,他一脸诡秘地说:“咱俩也就差个十来岁,我在想,再过十年我也会成你现在的样子。”小邵比我小一轮,差十二岁,好像张彤和他是同岁,可能凌岚也差不多吧,他们都是过了四十的人。青春逝去,进入中年后肯定会有很多失落感。

凌岚见我也陷入沉默,叹了口气说:“也是啊,人的一生是要经历很多事情的,可是为什么我总是那么不幸呢?”她好像是在问我。

我只是听张彤简单说过凌岚的过去,知道她孩子刚刚三个月就离婚了。可是究竟为了什么,这是人家的事,我没兴趣多打听。

凌岚好像是有意要跟我谈论自己的过去,又好像是在自语。

“我从小就娇生惯养,妈妈把我当宝贝那样,家里的活从来不要我做,只要我功课好就行。小时候,我可是个好学生,也很活跃,能歌善舞,是学校的文艺骨干。大学毕业后,人家介绍认识了小高,他可能是一见钟情吧,见过一次面就开始追我。当时我身边有不少追求者,但我都不喜欢。只是对小高还有那么一点好感,但我并不爱他,这点我心里很清楚。我们来往了三年,这三年里,医院的工作很忙,我又想在事业上有所成就,也就没着急找对象。后来一天,小高突然对我说,‘凌岚嫁给我吧,我真心的爱你’。当时我很感动,不知道怎么就同意了。也许这三年里真的遇到我爱的男人,也就不会跟他结婚了。可是命运就是这么安排的,除了他,没遇到一个我喜欢的男人。”

说到这里,凌岚停住了,抬头看看我,好像是想知道我是不是有兴趣听她继续讲下去。我一直在注意听她的叙述,见她突然不说话了,就问:“说这些你是不是很伤感。”

凌岚点点头“是啊,是很伤心,可是我多年来心里的苦却没有人能说,简直快憋死了。”看来她是没把我当外人。

我叫过酒吧的服务员,给凌岚要了杯饮料,自己也要了杯咖啡,然后对凌岚说:“心里有话就说出来,我知道这种事谁也不能帮你的,不过总是憋在心里也不行,说出来也许会轻松点。就算我帮你开渠放水吧,都倾诉出来压力会小点。”

凌岚笑笑说:“老邢,我总有那么个感觉,从第一天看见你,这个感觉就一直存在。你是一个很会关心人的男人,但未必是一个好丈夫。”

我苦笑了一声,点头同意:“也许你是对的。”

凌岚说:“有些话,我连张彤和小邵都没说,可是现在我却有向你说的愿望,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

凌岚结婚时没钱,两个人都是工薪阶层,九十年代初期靠工资吃饭,不过也就是解决个温饱,攒不下多少闲钱。凌岚的母亲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不喜欢小高,这会儿突然翻脸,女儿结婚竟然一分不拿,也不闻不问。小高家在外地,即使是在武汉,也是个穷人家,供独生儿子上大学就已经把家底全部拿了出来。小高体谅家里的难处,结婚根本没告诉父母,要是让他们知道,就是借钱也会大办酒席。那样的话,本来工资就不多,刚结婚就欠下了一屁股债,还怎么过日子啊。他们两个人在结婚登记处办理了登记手续,在大街上找了家饭馆吃了顿饭,就算是办了喜事。最难的是住房,两个人都住单位集体宿舍,结婚后,依旧“两地分居”。还是小高出了个主意,偶尔周末找家便宜的旅馆,凑合住两个晚上,算是还有了夫妻生活。熬了两年,凌岚单位分给她一间房,算是有了自己的家。接着问题又来了,凌岚不会过日子,每月工资花得分文不剩。小高还爱喝几口,吃饭穿衣都顾不过来,更没有钱买酒,日子久了,小高开始抱怨,偶尔还说句风凉话:“娶了不会过日子的老婆真倒霉。”

本来凌岚心里就有气,一个人时无忧无虑,每天下班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自从结婚在一起过,却感到处处不自由,下班还要赶回来给小高做饭。她又不会做饭,几乎每顿晚饭都要过九点才能吃上。小高还特别大男子主义,家务活一律不作,到家伸腿当大爷。听见小高的风凉话就来气了,凌岚举起手中炒菜的铲子,顺手就扔了过去:“是你要跟我结婚的,又不是我求你的,这会儿后悔了还来得及,明天就去办离婚。”

小高躲过了飞来的铲子,嬉皮笑脸说:“开句玩笑何必当真。”

凌岚的火气更大了:“有这么开玩笑的吗?你是嫌弃我了,有什么话今天你都说出来,咱们好和好散。”

小高被凌岚的话激怒了:“你以为我怕离婚,娶了你连酒都没的喝了,我忍了这么多日子都没说什么,趁早离了算了。”

凌岚气的眼泪都出来了,刚要张嘴大骂,却突然感觉胃里难受,好像要吐,急忙跑到脸盆前呕吐出几口酸水。

还在生气的小高这时也慌了,急忙过来给凌岚捶背,焦急地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凌岚用毛巾擦了一下嘴,躲开小高,自己去倒了一杯水漱口。她是医生,心里清楚,可能是怀孕了。回头看见炒菜锅里做了一半的菜在冒烟,早就糊了。这时她心里很乱,早知道小高是这种人真后悔嫁给他。小高惊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凌岚转身拿了衣服就冲出门外。

这一夜,凌岚在外面几乎走了一夜,她无处可去。

小高托人到凌岚单位说情,几次下来凌岚心软了,又加上怀孕反映很大,人瘦了一圈,还是搬回去了。这次小高一改往日的作风,到家就主动做饭,其实他做饭比凌岚好,不知道以前为什么就是不动手。这也是凌岚感到失望的原因之一。

夫妻吵架就怕有个开头,就像绝堤的水,想堵住确实很难。这之后两个人还经常拌嘴,但都能互相忍让,说出的话适可而止,但疙瘩是结上了。

后来凌岚才知道,小高的变化不是为了她,而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妊娠开始的一闹,使凌岚大伤元气,怀孕的反映直到临产都没消失,经常呕吐,不能吃东西,吃了就吐营养自然跟不上,她整个人都变形了,谁看见都感到惊讶。那时的凌岚弱不禁风,成天病假在家里躺着。还不足月发现妊娠中毒,医院提议刨腹产,要不然大人孩子有可能全都不保。小高慌了手脚,不情愿的在手术单上签了字。

手术很不顺利,麻药似乎对凌岚失去作用,第一刀划过肚皮就有感觉,随着层层划开的刀口,凌岚声嘶力竭不停地大叫着,汗水浸透全身,如同进了一回地狱。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

小高请来伺候月子的婆婆听说是个女孩,还没等凌岚出院就回老家去了。小高请假去送妈妈,也一去不回。

凌岚心里非常清楚,这次的婚姻彻底结束了。就在孩子出生三个月后,他们办理了离婚手续。

听完凌岚的回忆,我心里很难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一个人带着孩子,娘家婆家全都不管,一个纤弱的女人需要经历多少磨难,又要有多坚强的心理素质才能挺过来。

看凌岚的样子,好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从表情上看,她似乎已经不会很动感情了。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跟我说这些过去了的往事。我随口问了一句:“小高现在怎么样了,他又结婚了吗?”

凌岚笑了:“鬼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一直没再结婚,还提出要跟我复婚。我才不干呢。”

听了这话,我大吃一惊:“怎么!他要复婚?”

“是啊,我前年得了子宫肌瘤动手术,他还到医院来陪床。”

“那不是挺好吗,说明他是后悔了。他是不是还爱你?”我问。

“他是这么说的。还说现在才知道,他是爱我的。”凌岚眼角露出一丝轻蔑,“鬼才相信呢。”

“都离婚这么些年了,他还能在你动手术时去照顾你,也许他说的是真心话呢。”我心里也有疑问,随口说出了一句在这种情况下大家都会说的话。

“什么啊,在病房还吵架呢,后来是他生气走了。”

真是一对冤家,也只能这么解释了,我心里在想。

“就因为生孩子,那时正好要评级,我常请假带孩子,级也没评上,工资那么少。那时他上哪里去了。每月给孩子生活费,还不够请保姆的钱。我要带孩子,还要上班,十几年他也没露面 ,现在孩子大了,他又要回来,没那么容易。”提到这些事,凌岚显得有些失态。“国内什么都要关系,我哪里找这些关系去啊。没关系的人,在单位就很不吃香。那些人下班就去打麻将,说是玩,还不是为了拉关系。这些事我才不能做呢。”语气里透出了小姐的高傲。看来这是天生的,无论现在如何,骨子里带来的东西很难为时代所改变。

“跟同事搞好关系也是很重要的啊。”我不痛不痒的说。

“搞好关系?”她瞪大了眼睛说,“那就要学会吹吹拍拍的,魅着良心办事,我可做不到。”

看来是没办法了。本来玩牌,打麻将也确实是联络感情的一种手段,可成为一种风气就变了味。大家都这样,也就成了时代的产物。顺应时代就免不了要魅良心,而不魅良心的事确实又很难为周围人所接受。“真理有时确实在少数人手里,但那就真是真理吗?”我深奥了一下,话出口自己也觉得太过深沉了。

我出国时间太久了,对国内的事情也知道得很少。后来才明白凌岚为什么会对玩麻将那么烦感,不过是利用牌桌行贿,直接给钱怕担风险,在牌桌上输钱名正言顺。

那天是在卢森堡吃完晚饭才返回的。半夜到小邵家,我看见里面黑了灯,在车里跟凌岚说:“我就不进去了,你不要成天闷在家里不出去,离开学还有一段时候,利用这段时间走出去,也许会遇到一些从国内来的人,如果有运气,说不定通过他们还能找到打工的机会,挣点生活费吧。”凌岚点点头,下车回去了。

以后的日子,我一直非常忙,几乎与所有朋友都失去了联系,每天都早出晚归,有时周末也不在家,直到快过年了才收到小邵的电话。那是圣诞夜,整个欧洲都在放假,要不然他也不可能找到我。他要我去吃年夜饭。欧洲就这样,从耶稣诞辰那天开始到转过年大家几乎都不工作,我欣然答应了。

那天我去的比较早,想帮小邵两口子忙活晚饭。每年的年夜,小邵都要邀请很多朋友到家里聚会,也就是这时候,失去联系的老友才有机会见面。大家都忙,平时自顾自的,也没太多闲暇相聚。

进门,寒暄几句,我问:“我能帮忙做点什么?”小邵也不客气,说:“不忙,你先歇会儿,你的红烧鸡腿最拿手,等我们把菜都准备好,由你掌勺。”看来除了鸡腿,别的菜也是我的事了。

坐在客厅看电视,觉得无聊,就逗小邵的孩子玩。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儿,才想起来没看见凌岚。刚要张嘴问,发现小邵冲我暗示,要我到花园去。就掏出香烟,开门出去了。抽了半只烟后,小邵也出来了,他走过来,跟我要烟。小邵上学压力大时学会了抽烟,结婚后老婆管的紧戒了。我帮小邵点着烟问:“怎么没看见凌岚。”

小邵摇摇头:“女人的事总是千变万化,她们吵架了,凌岚搬出去在大学宿舍找到了房。”

“她们不是很好吗,怎么说散就散?”我好奇地问。

“张彤嫌她太懒了。本来希望她没开学前能帮我们管些家务,其实也跟她说了,她也答应得好好的,可是每天在家里就是睡觉,连屋子也不管收拾。我们下班接孩子回来,要先给孩子喂奶,洗澡。都完事了才能顾自己的饭。她不仅不帮,还要我们给她做饭吃。张彤说了她几句,这可好,说走就走了,只是在桌上留了张纸条,事先连招呼都不打。”

看来凌岚这事做得是太过分了。可是她给我的感觉不像是这么不懂事的人啊。何况又是张彤帮她办出来的,一分不要白吃白住,就为了这省下来的钱,那些事不用人说也是应该做的,其中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吧。在没闹清楚前,我还是最好别贸然发表意见。这样想了,也就没急于表态。

小邵看我没吱声,接着说:“今天也通知她了,不知道她来不来。”

下午五点刚过,朋友们陆续登门。我在厨房里紧着忙乎,倒底都有谁来了也不清楚。偶有比较熟悉的,听说我在掌勺,过来打声招呼,耍几句贫嘴,就到客厅继续跟别人聊天去了。一直也没见凌岚过来,大概是没来吧。

晚宴很丰盛,加上我的手艺好,大家边吃边不停嘴称赞。直到快吃完了,凌岚才来。一进门就道歉:“下午睡过头了,对不起,来晚了。”

张彤撇了一下嘴,没说什么。小邵说:“还以为你不来了,快坐下吃吧。”

凌岚脱下大衣,挂在走廊的衣架上。然后走进客厅,发现一屋子客人几乎都不认识,看见我身边还有一个空位置,就挤过来坐在我身边。一时屋子里却没有声音了,大家瞪着眼睛,目光全都集中在凌岚和我的身上。看来他们全都误会了,还以为凌岚是我的女朋友。

由他们胡想去吧,我也懒得解释。这种事越解释越说不清,闹不好还更加坚信了这些子虚乌有。

寂静了片刻的客厅里又恢复了谈笑声。大家各自寻找着谈话对象,谈论着各类相关的话题。凌岚吃了几口饭菜后,小声问我说:“我走的事小邵都告诉你了吧?”

我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我是觉得很对不起他们一家。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总是感到很累很累,总也睡不够。可能是在国内一直生活在压力下,出来一放松,几十年的疲劳全上来了。以前在国内,谁敢累啊。”

我发现身边的人还是在注意着我们的举动,对凌岚说:“先不说这些了,你吃饭吧,吃完了再说。”

凌岚饭量奇大,我这个干体力劳动的恐怕一顿饭也吃不下那么多东西,也许她是有些问题了。能吃能睡身条还是那么苗条,对于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来说很少见。

饭桌上的人多是闲聊,问完从前就问现在,然后是将来,无话找话外带几句玩笑调侃,倒也热闹。工作操劳了一年,难得有开心大笑机会,随便找个题目也能引来众人的胡说八道,后面跟着的就是哄堂大笑。热闹过了,饭菜也几乎包销殆尽,主人撤下满桌狼藉,端来新沏好的香茶和甜点,抽烟的爷们儿们纷纷到花园去喷云吐雾,孩子他娘聚在一堆谈论养育儿女之道,孩子们挤在客厅电视前,看新带来的卡通电影。客人们逐渐按照脾气秉性喜好专业各归其类,三两个一伙分组讨论开始了。

我跟那些人虽然多数都认识,但没兴趣听他们那些专业或非专业的探讨,一个人坐在稍微有些凉意的花园里看星星。感到有人走到我身边,直觉知道来人是凌岚。

“在这里找清静呢?”她问。“不行,我有点冷,穿大衣去。”说完小跑着进屋穿衣服。

我也进屋拿了两盘甜点,又冲了两杯速溶咖啡放在一个托盘里。有人看见,说:“小两口要借月色星光浪漫是吧?”

小邵忙替我打圆场说:“别胡说,老邢根本没那意思。他们两人很熟,可能有什么话要说吧。”越描越黑 ,还不如不说。我“嘿嘿”笑了几声,端着托盘到花园去了。

虽然是在冬天的夜晚,天气显得并不那么寒冷,少有的月光下,草地被那银白色晃成一片墨青色的绿。

我搬了一张白色的塑料桌和两把椅子,凌岚把托盘放在上面,端起咖啡轻轻喝了一口:“真香!”她说。

我则首先是吃甜点,用小勺挖下一块放进嘴里。一股奶油的香甜通过舌尖传到喉咙。

凌岚刚坐好就诺诺的小声问了一句:“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从张彤家搬走的原因吧?”

我是很好奇,本来就打算问的,既然她主动要说,也省得我再费心思琢磨如何进入主题的措辞了:“是啊,住的好好为什么就非要搬走呢?”

“我心里一直有一种愧疚,觉得很对不起他们。可是我无法解释,也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其实就是因为我太累了,说不清楚怎么会感到那么累,就好像总也休息不过来似的。自从离开他们后,我还真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在靠近边界的一座城市。也许是因为太远了,没人愿意去吧。我每个周末都坐火车去上班,老板对我很好,开车到车站接我。星期一返回时,也是老板把我送到火车站。按说工作不是很累,可是刚做了三个月,我就感觉不行了,觉得身体吃不消,后来把工作给辞了。幸好快开学,大学学生食堂找人打扫卫生,我知道的消息早,在那里找到了新的工作。虽然也累,可是离住的地方很近,晚上也不用干到很晚。今天学校放假,食堂关门,要不然我也来不了,现在正是我上班的时间。”

听见她这样说,我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清楚她倒底为什么非要搬出去,就问:“你是跟张彤吵架了吗?”

凌岚说:“没有啊,张彤说得对,本来就是我的问题。我没生她的气,要不是她,我还来不成欧洲呢。我的经济担保是小邵,我怎么能作出对不起他们的事呢。”

“要是这样就就更不明白了,你怎么居然不辞而别呢?”

她看着我说:“我怕说要走,他们不同意。可是我觉得不能再拖累他们了。我帮不上他们,说什么他们也不会信的。有时困劲儿上来,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倒下就睡,还醒不过来。可能是神经出问题了。”凌岚有点忧伤,转过身去,不再看我。

我更是不懂这些有关医学上的事情了,也听说过有种病叫疲劳综合症,就是一感到有压力就困,可能是她那些年在国内压力太大造成的吧。

我有意避开话题:“你现在开始上课了吗?”我问。

“上了,我语言不好,感觉很吃力,现在还勉强能够跟上,谁知道以后呢。走一步看一步吧。”

“要上课还要打工,你身体还行吗?”我有点为她担心。

“我又不是稻草做的,没那么娇气吧。”明显的她是在说大话。

“再说,我带来的钱不多,如果不出去挣,哪里来的钱继续学习啊。”后面这句是真话。

这倒也是实际问题。在小邵家住可以为她省下不少开销,看来她除了前面说的原因,更多的可能是不愿意过多接受别人的施舍,找了个借口搬出去的。她想自食其力。“你还是要注意了,要是强迫自己做力所不能及的事,累垮了就全耽误了。”我也不好揭穿,只好这样提醒她,“赌气可不是最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凌岚是聪明人,她听懂了我的意思,说:“谁都不容易,人家也是靠自己奋斗才有了今天。张彤帮我办留学,是想让我出国镀金,将来回国能有个好的工作,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生活那么苦。她已经尽力了,我不能赖在别人身上总要人扶着才能走路。”

我不知道怎么解读凌岚的这句话。好像并不只是有“志气”可以解释清楚的。我的感觉里,更多的潜台词是“怜者不吃嗟来之食”。是否张彤在有时表现出的救世主形象伤害了凌岚。可是从另一方面想,张彤也是真心为了凌岚好,是不是希望凌岚尽快摆脱困境的心情有些操之过急了,恨铁不成钢有时却得到相反的结果。在这种情况下的好心与回报往往是成反比的。看来“好人难当”确实是条真理咯。

“算了,不跟你说这些了,没有人能理解我。”凌岚见我只是坐在那里独想,自己说出的话半天不见回音,觉出了我的不坦率。话里带出了不满情绪。

“没有啊!”听见凌岚这样说,我有点慌乱,说出的话也有些词不达意了。“不是,也许是我多想了。”

“你多想了,想什么了?”可能是在国内养成了互不信任的习惯,凌岚开始有了警觉,“明白了,我算什么,你是小邵和张彤的朋友,我算是什么人。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有些人吃饱了撑的,就是喜欢听别人的隐私,算是业余爱好吧,好打发自己的空虚无聊。”

凌岚完全误解了我,而直觉告诉我,事情并不只是如凌岚说的那样,看来她真的也误解了张彤。

凌岚说完,端起甜点,闷头吃起来。

我感到有些寒意,对她说:“还是进屋去吧,这里有点冷。”

凌岚好像也觉出了有些过分,点点头算是同意了。我把杯盘放进托盘,起身进屋去,凌岚也随后跟了过来。

屋子里人少多了,带了孩子来的人家多数已经离开回家去了。我看见小邵和几个朋友还在那里侃侃而谈,张彤不在,可能是哄孩子睡觉去了。人多也无法单独再跟小邵说什么,就凑过去跟他说:“太晚了,我送凌岚回去,以后再联系吧。”小邵回头看着我,想说什么,也是觉得不方便多说,就说:“好吧,我明天给你电话再说吧。”

跟主人道了别,凌岚这会儿就像听话的孩子,对我提出送她回去也没再反对。

凌岚住的地方离小邵家并不远。开车十分钟就到了。下车前凌岚说:“你不上来看看吗?”

我感到很突然,都半夜了,孤男寡女这样不好吧。可能凌岚真有什么事要对我说,看来她还是信任我的,刚才在小邵家花园里那一幕不过是一时冲动。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熄火下车,跟她走进了那座学生宿舍。

一间大约十五平方米的房间里,进门靠墙的右边有一个磁洗脸池。屋子里有一张单人床和一个书桌,还有一个显得有些破旧的衣柜,也只有一把椅子。都是单数,也就适合就读的单身学生居住。

凌岚开锁进屋后,还没容我看清整个屋子的布局,突然把我抱住,头拥在我胸前失声哭了起来。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张着双臂,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好。

“你真像是我哥哥,可是我从来没有哥哥。”凌岚抽噎着说。

听她这样说,悬着的心啪嗒掉下来,复归原位。胳膊紧紧搂住怀里的凌岚,轻声说:“那就好,就把我当你的哥哥把。我会尽力帮助你。”

那夜,我打地铺在凌岚宿舍里过了一夜。黑暗中,凌岚不停嘴说着她的过去,她的前夫,她的女儿。还有她的父亲母亲。

醒来时,凌岚还在熟睡中。我穿上大衣,悄悄离开了凌岚的小屋。

从那天以后,我有很久没听到凌岚的消息。也是由于平时依旧是繁忙和累,顾不上别的事了,只能在偶尔的闲暇时想起她,却谈不上挂念。

接到小邵的电话,告诉我凌岚生病了。我当时没多想,认为不过是伤风感冒之类的问题,可听小邵那意思好像更严重。当时小邵还是在说他们家的房子,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我没反映过来,挂上电话才琢磨过劲儿来,赶快又给小邵打了回去,可那边已经没人接了。

当天晚上,我开车到凌岚的宿舍去找她,开门的是一个当地的姑娘,细问才知道,凌岚早已不在这里住了,搬到什么地方她也不清楚。我骂了自己一声糊涂,怎么不先去找小邵啊,白跑了一趟。

后来才知道,凌岚是乳腺癌,我知道消息时,手术已经有些日子。小邵也不清楚她现在在哪里住,好像她跟所有人都失去了联系。看来她是有意在躲避大家。茫茫人海,即便是想要找到她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即便是找到了,我又能为她做什么。

直到年底,突然接到凌岚的电话,听声音她恢复得不错。她说要来看我,约好星期天下午两点左右我在火车站等她。

凌岚出现在眼前时,我感到她变化太大了。从穿着上看,她是动了一番心思,脸上还画了浓装,感觉有些别扭。有些漂亮女人不用太过精心打扮自己,轻施薄粉就衬出几分淡雅的风韵。凌岚原本就有些气质,即便不化妆也能在女人群中显出姿色,可现在这么一装修,那些气质被盖在了涂料下面,反而显得俗艳了。看见我在皱眉,凌岚也有点不好意思。顾全面子,我什么话都没说,走到车站下的停车场,离开了火车站。

我带她去了城市附近树林旁的咖啡馆。本来是想直接回家的,可她那样子,让街坊四邻看见,没准以为我带个妓女回来了。

咖啡馆里人不多,一面临山,一面是一泊静静的湖水。几只白色的天鹅悠闲的漂浮在青色的水面上,涟漪划碎了水中倒影的山林蓝天,水波起伏把如画的风景褶皱了,我不知道生活中为什么也有这么多的褶皱,使得平静被波澜起伏着,于是人心就动荡了,变得不安分了。心如止水谈何容易。天鹅固然美丽,它在水面上安静地寻觅着食物,却在无意中把水搅浑,那能怨它吗?

我看着窗外的湖面在走神,竟然忘记了身边的凌岚。

“您要点什么?”是咖啡馆的服务员,他的问话打断了我的沉思。

我问凌岚:“你要点什么?”

凌岚说:“就喝咖啡吧,嘴里没味。”

“两个咖啡。”我对服务员说。

凌岚问我:“你刚才在想什么?”

“触景生情。”我简单说了一句。

“这里的风景真美啊!”凌岚感慨地说。

我怕她继续说下去,其实我内心有时也很软弱,嘴上简单说过的那句话,变成内心的隐秘更怕别人发现。“生情”是什么情。那时我经常和前妻来这里度周末,喝着咖啡无语的看着四季在这里的变化。现在身边的人变了,是个与我无关的女人。而这里的景色却没有太多的变化。心上被过多的痕迹刻划着,成为伤痕,却不似那平静的湖水,痕迹划过什么都留不下。

“你现在身体怎么样,看样子恢复得不错。”为了掩盖自己的忧郁,我问凌岚。

“一直在吃药。乳腺癌是由于雌性激素分泌过多,吃药是为了提前绝经,还有一些抗癌的药,乱七八糟的好几种呢,医生说需要连续吃五年,还不把我吃成化学的了。”凌岚说,“我现在的情况暂时不可能回国了,只能在这里继续接受治疗。”

“那你的经济来源呢,你买了医疗保险了吗?”

“我生病前是在大学食堂工作,是合法的学生工,所以医疗费用大学可以负责,并且还付给我工资。尽管不多,吃饭是够了,可是却不能上学了。本来是想镀金的,看来连破铜烂铁都镀不成了。”凌岚幽幽的说。谁得了这种病心情都不会好的。

“你怎么从学生宿舍搬出去了,在外面租房太贵了。”

“跟你说实话吧。在我生病前,认识了一个男人,他是从大陆来的,在国内有家。那时我每天晚上在食堂关门前都要打扫整个餐厅的卫生。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坐在那里的,我不知道。而且是每天都坐在那里看我工作。直到我做完,关灯,关门,离开,他都一直那么默默地坐在那里也不跟我说话。后来我才意识到他是为了我才这样的。一天我忍不住了,过去问他,‘为什么要在这里,为什么每天都在这里看我工作?’他说,从第一次看见我,就喜欢上了我,可是没勇气告诉我。我被他感动了。从那以后,也是他帮助了我,使我能够没丢了这份工作。如果没有他,我早就坚持不下来了。后来,我就把学生宿舍退了,搬到他那里去了。”

凌岚停住喝了口咖啡。看着我,也许是想看看我的反应。

“他现在在哪里?”我问。

“我得了乳腺癌,动手术后他就失踪了,只是把租的房子留给了我。他老婆带孩子来了,听说已经转学到别的城市去了。”凌岚的话中好像没有怨言,也没有遗憾。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不知道是爱情还是利益把他们联系到了一起。看来多是各取所需。

凌岚突然转了话题,说:“我前夫来过了,他到巴黎开会学习,然后请假专程来看我。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要跟我复婚。”

“什么?”我怀疑自己的耳朵,“他要跟你复婚?”

凌岚笑了:“是啊,他说,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一直没再续娶,你跟我回去吧,我伺候你照顾你。他现在升官了,有钱了,女儿也喜欢他,反而跟我疏远了,我生病也不给我来信,被他用钱收买了。”

“他等了你这么多年,说明他是真的爱你。何况现在你都这样了,他还特地跑来看你,你怎么还这么固执啊。”我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凌岚不屑地“哼”了一声,“他爱我,可能是爱我的钱吧。以为我到了国外,还有工作,是惦记我的外汇呢。”

我突然觉得很别扭,心里有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我不能知道凌岚到底是怎么想的,也不能理解她为什么会这样想。好像身边的人都在暗算她似的。

“他走时是不是很遗憾,你一再拒绝他,可能他也很伤心吧?”

“他伤心!才不是呢。女儿来信告诉我,回去就结婚了。他是来试探我的,想看我的态度。他巴不得我拒绝呢。”凌岚看样子还挺开心,好像是甩掉了一个大包袱。

天色不早了,我带凌岚到树林边饭馆吃晚饭,要了意大利面。由于心情被她搅和得一塌糊涂,也没吃出味道,吃了一半就放下了刀叉。看凌岚胃口还是那么好,自己的一份吃得精光,看我剩下很多,也不客气全部吃光。我一直奇怪她的胃里怎么会装下那么多东西。

我开车送她回去,也还是恻隐心在起作用。毕竟是得了癌刚动手术不久。

她住在城市比较热闹的地方,那里的房租很贵,一个没工作身体又有病的单身女人能租得起这里的房子,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钱。

找到停车位,凌岚说:“上来看看吧。”我是有点好奇,没犹豫就下了车,随她进门。

凌岚住在小楼的顶层 ,窗子开在房顶的斜坡上。屋子里有一张床和桌子,衣服放在壁橱里,还有私人卫生间和小厨房。凌岚进门打开灯后,就要给我倒水。我本来也没想多呆,只是想进来看看就走,马上说:“我不渴,别给我倒水。”凌岚愣了一下,说:“那好吧,以后再来,我给你做饭,让你尝尝我的手艺。”说完回头冲我笑了笑,“那我就吃药了,现在失眠很厉害,每天都要吃药才能睡。”她在倒水,我四下看了看。床头柜上很显眼的立着一个硕大的仿真阳具。凌岚看见我在注意那玩意,就说:“太粗了,差点要了我的命。”

“你用过?”不知怎么了,我居然说出这么一句来。因为那根立在床头柜上的东西确实太粗了。

“是啊,用过一次,下面全肿了,发炎,还发高烧,我都不能动了,是房东发现叫了救护车来。”

我不想继续在这间小屋里停留了,说:“我回去了,以后再联系吧。”

凌岚吃了药,在打哈欠,说:“我不行了,不能送你了,以后给你打电话吧。”

我转身匆匆跑下楼去,大有狼狈逃窜的感觉。

我不再想看见凌岚,跟她在一起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我把侄子从国内办了出来,他大学毕业后一直没工作在家闲着,弟弟来信说起,很为他前途担忧。学电脑程序设计的按说工作不难找,可他高不成低不就。侄子来后,生活多了些乐趣,每天干完活回来要给他做饭,尽管很累,可两个人吃饭香。忙碌中把凌岚的存在全都忘在了脑后。

过了一年,那天回家,侄子说,有个叫凌岚的阿姨来电话说有事找我,要我周末去一趟。不知道她找我会有什么事,我又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无法问。只好周末把侄子的饭菜准备好,开车去凌岚的住处。

一年多没见,凌岚的气色好多了。她看见我来,显得非常高兴。给我倒了饮料,又让我坐在屋子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便开始滔滔不绝的说起她的事情。凌岚的变化在我的意料之外,虽然不再浓妆艳抹,但刚来时的那些知识分子的气质却似乎消失了。

我找个空隙问:“你找我来有什么事情吗?”

凌岚愣了一下说:“我以前说过啊,要请你吃饭的。我买了大虾和青菜,要好好招待你。”说完就要去厨房做饭。

这是我没想到的,她居然还一直记着这件事。也许我在她心中有着比较特殊的位置。是真把我当成自己的哥哥了吧。早知道是为了吃饭我就不来了。可是现在走好像不太礼貌,而且她又是真心的,那就再坐会儿,然后找个借口走人,反正是不能在这里吃饭。

我赶快说,“先不忙做饭,我本来以为你这里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既然没什么大事,就先说会儿话吧。”

凌岚听说,抬起胳膊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是还有点早,那就说说话吧。”说完一屁股坐在床上,问我:“你知道我昨天做什么了吗?”

这我怎么猜的到,摇头说:“不清楚。”

“昨天在街上闲逛,一直走到了火车站。看见一个年轻人,他坐在车站外的椅子上,不知道在等谁。他也看见我了,就主动跟我说话。后来我就跟他上了火车,到他住的地方跟他做爱。”

我不明白,这些事怎么也能随便跟别人说。就问:“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呢?”

她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是忍不住。”她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继续说:“自从手术后,我的要求好像特别强,有时感到无法控制自己。离婚后,我一直守身如玉,好像也没这方面的要求。可是自从吃了那些药后,突然就不行了。”

“这些年你就没遇到一个你喜欢的男人吗?为什么你不再找个合适的结婚呢?”我试探着问她。

“男人,有几个好东西,还不是就为了跟我做爱,嘴上说得好听,一提结婚人就没影了。”

听她说这话的意思,看来是曾经试图找过男友:“是都没结果吗?”我感到凌岚有些变态,于是问她:“是因为你的病才没结果的吧。”

“对。有一次在超市买东西。一个在那里工作的外国人主动跟我打招呼,那个小伙子长得很帅,我也挺喜欢他的。后来慢慢熟了,我就跟他同居了。他发现我缺了一半乳房的胸脯后,每次做爱都要我关上灯,要不然他就不行了。我那时性欲很强,感到自己已经离不开他了。后来他多次提出要离开我,我都苦苦哀求他,甚至对他说要我怎样都行,就是不要提分手。不过最终他还是受不了离开了。就是因为我缺了一 个乳房和胸口上的伤疤。我还有资格谈爱吗,我还有权利结婚吗,这一切都不属于我!”凌岚在抽咽,爬在窗台上哭了。

我是第一次看见凌岚在哭,以前一直以为她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她不懂爱,不懂生活,不懂得关心别人。也许我错了,我也一直以为她的无知、天真和清高是刻意装出来的,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自私。她利用了别人对她的关心为的是要得到,而她又什么都不愿意给别人,这样的女人根本不配谈爱。难道我真的错怪了她吗。

我站起身,走到她身后,双手撘在她的肩头,轻声说:“别哭了,对身体不好。”

她转过身子,拦腰抱住我,把头靠在我的胸前,哭得更伤心了。我的脸碰在她的额头上,感到有些发热。又用手背试了试,好像有些发烧。就对她说:“你在发烧吧,先躺下休息一会儿,别这么激动了,会影响身体的。”

她顺从地走到床前,我帮她把外面的衣服脱下,看着她瘦弱的身体和乳罩下一边瘪了下去的胸口,心里不由阵阵发酸。帮她盖好被子,想去去给她倒水,她却伸出手把我拉住,说:“不要你走,我怕,我太孤独太寂寞了。”说完,紧紧拉着我的手不放。

我只好坐在她身边。手被她拉过去放在脸颊上,她还在不停地抽泣着,说:“你是一个好男人,从已开始我就有这样的感觉。但你不是好丈夫。”这话她以前就说过,“小邵和张彤一直想撮合我跟你好,但是我知道,你不会爱我这样的女人的。”

她这么一说,倒是我没想到的。是啊,第一次见面曾经是有过冲动,尤其是见到她的第一眼,我确实被她的美貌打动了那么一下。可是接触多了,这种感觉却逐渐消失了,连我也没意识到是什么时候没有了的,好像是那天小邵离开后吧。

“我对你的感觉就像是我的哥哥,”这也是她以前说过的话,“是我很亲近的人。在你面前,往往不由自主就有把我最隐秘的事情说出来的愿望。但每次说完后你一消失,我就非常后悔。我不应该对你说这么多,特别是涉及到一个女人的内心挣扎还有我的性欲。但是我控制不住的还是想告诉你。”这会儿,她平静了许多,可还是不时抽泣几声,“我不说会憋死的。你知道吗,这些话,我对自己的亲妈妈都不会说的。有些男人只能做爱,可有些男人却不能 ,但我愿意把心交给他。”

没想到我在凌岚心里会有这样的地位。也许是每次见面都多是在听她讲自己,而我却从不多说什么吧。我把自己隐藏得很深,就像在跟她玩捉迷藏的游戏,她只是感到了我的存在,却永远也找不到我。这样,对她可能无意中就有了安全感,把那些话投入水中,沉没在水底是最安全的。有人愿意跟狗讲话;有人愿意身边陪伴的是猫;有人在旷野中对着苍天发狂;有人却默默的坐在岩石下私语。我是她心里的猫狗,又是苍天和岩石。而她是女人,更需要的是男人。需要男人的庇佑和男人坚实的胸膛。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纯洁,尽管有时是在谈论肮脏的事情。

我曾经很看不起她,现在我却感到自己未必就比她高尚多少。

凌岚不再出声,紧闭着双眼。呼吸慢慢变得平稳,似乎是睡着了。

“你很累吗?”我轻声问。

她只是微微点了下头:“是感到很累,可心里觉得轻松了。谢谢你,谢谢你还能来看我。”她抓住我的手却依旧没有松开。“那天,我在地铁上看见一个男人。当时我在车上,他刚走进车厢就可见了我。那一刻,我的脸发热心也在狂跳,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前见过很多男人都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也许这就是爱情吧。他的眼神发直,也在看着我。后来他跟我来到这里,紧紧地抱住了我。我能够感到他的心在狂跳,浑身在颤抖。我们亲吻着,拥抱在一起。后来他要跟我做爱,我拒绝了。

“我们坐在一起后,我问他成家了没有,他说已经有三个孩子了。他是律师,在去办事的路上看见了我。我告诉他,我一直在寻找真正的爱,可你是不能为我离婚的,你也没有离婚的理由。只有当你真正属于我时,我才会跟你做爱。后来他失望地走了,我们再也没见过面。”

我依旧是无话。凌岚松开了紧抓住我的手,转过身,叹了口气:“我今天怎么了,突然这么困。我没吃睡觉的药啊。”

我正不知道下面该如何收场,我的地位太尴尬了,何况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听见凌岚这么说,赶快接了她的话茬用商量的口吻说:“那你就睡吧,我改天再来。你还在发烧,本来身体就不好,还是身体重要,吃饭什么时候都行。”

凌岚点点头,说:“好吧,看来也只能这样了。有时疲劳劲儿上来,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没准是癌已经扩散了。”

我轻轻拍了拍凌岚的头,说:“那我就先走了,你要保重。”然后开门出去了。

走到大街上,顿时感到一阵轻松。大有翻身得解放的感觉。

凌岚再也没有找过我。侄子拿到学位后找到了工作,他说要把我养起来,说什么也不让我再去干活了。这几年在家里休息,偶尔有朋友家里房子出现问题找我,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基本成了闲人。清静之余突然想起了凌岚,也不知道她现在如何了,可也没有寻找她的动力。

夏天,小邵来电话,说想我了,要约时间见见。也确实跟他有日子没见了。说好周末在城市一家咖啡馆门口碰头,有点当年地下党接头的感觉。

那天,小邵看见我就说,我们离婚了。听见这个消息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听错了。小邵看我的样子笑了:“看您老人家那样子,吓一跳是吧?”

我们找到一处相对安静的座位做好,各自要了饮料。我问小邵:“到底是怎么了,我说怎么好久没你们的消息了呢。”

“张彤提出的,她有外遇。孩子归她,我彻底自由了。”

我们两个喝着杯子里的啤酒,话却不多。离婚好像是个时髦的游戏,更多的人陆续加入游戏的行列,可是当初为了什么才结了这个倒霉的婚却很少有人去想。也许结婚不过是游戏的过程之一,因为不结婚也就没有游戏的开始。游戏人生就是指这个说的吧。

我问小邵,他听后哈哈大笑,连说精辟。

小邵说:“我最近想了很多,咱们这些五十年代初到六十年代初,这十几年出生的人,基本是在新中国初期出生、长大的。虽然有十几年的差距,可是所受到的教育和文化的熏陶几乎没有太大区别。虽然专业知识很丰富,可以说算是各个领域中的强人吧。就拿我来说。从上中学开始,就一路领先,要不然也不可能有出国的机会。我们靠自己的努力奋斗挣来了地位和金钱。但是我们始终不知道,作为一个人,一个更为全面的人该是什么样子。我们不会生活,不懂生活。也许这就是我们这代知识分子的悲剧吧。”

“可也不都是这样的啊。”我毫无自信地说了一句。“我觉得是没有选择。说明确点,就是当初没有更多的选择余地。”

小邵对我说的这话一时没有明白,呆呆地看着我问:“没有选择的余地是什么意思?”

“你有过选择吗?”我反问了一句。“不是当初在北京看见张彤后就从一而终了吗?难道在你周围就没有比张彤更合适的人了吗?”

小邵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搔了搔头皮,说:“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是没时间想。学习的压力,工作的压力,而后是生活的压力,这一切使人没有闲暇去想爱情,想爱情是什么。”

“那你说爱情是什么?”小邵把皮球推了过来。

我虽然嘴里是这么说,可要是真的问我爱情是什么,还真的很难说清。就问:“你爱张彤吗?”

小邵没有犹豫说:“我爱啊。”

“那她爱你吗?”

小邵卡壳了,“不知道。”

“不谈这些了,没用的。”我其实对这类问题也还没想明白,就叉开话题问:“凌岚最近有消息吗?”

“她死了。”

“什么,死了?”我虽然知道凌岚是会死的,但是听到这个消息后还是很惊讶。

“她回国后不久就死了。张彤赶回去见了最后一面。”

“她回国了,不是医生不让她回去吗?”

“去年下半年,她病情恶化,扩散到了全身,医生也没办法。凌岚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就把这里的东西处理掉回去了。临走前她来找过张彤,算是道别。”

“也就是说回去没多久就不行了。听说自从她结婚,她妈妈就不理她了是吗?”我顺口问了一句。

她妈妈不赞成她的婚姻,觉得小高不可靠。当时闹翻了,好像很多年都没来往。不过她这次回去,是被她妈妈接去了,一直住在妈妈身边,算是团聚了。”

看着杯子里的啤酒,看那粘在玻璃杯子边缘的泡沫。却想起了那次和凌岚在林边湖畔咖啡馆看见的天鹅,和水面划过的痕迹。

人生多少往事在心里刻画上不同的痕迹,凌岚只是其中一道留下的痕迹,成为了过去。再过一段时候,她就会从我的记忆中消失,因为毕竟与她的交往不太多。也许我在她的心中有着非常特殊的位置,就像一个哥哥那样。可我的感觉却更像是猫狗,像苍天或岩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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