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的眼泪

我在这桥边已经很多年了。一口铜锅，一面铜盆，一个铜碗，一把铜勺，一盏白纸灯笼，这些是我的全部家当。锅是终年沸腾的，滚着的是忘尘汤。因为我名孟婆，所以这汤又俗称孟婆汤。每过一魂，必要喝下我的汤才能步上奈何桥。那盆中的水是每次盛汤前用来洗碗的，免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卷入魂的下世轮回。

世上的人都曲解了这汤，以为它是洗清记忆的法宝，其实不然。真正抹杀记忆的是我身后的奈何桥。奈何桥代表了魂的前生，一步步走过，一辈子那些喜怒哀乐就随着脚步一点点磨灭。走了多远，就有多远的人生抛在身后。等到了桥的另一端，魂的记忆就已经完全被自己的脚步抹净了，一切回归混沌，等待下一世的开始。

当然，我的汤也不是装样子用的。它最大的用处就是浇灭魂心中的执念。执念就象一把锁，牢牢的拴住魂的心魄，锁住他的记忆，累其万世。所以，这汤就和钥匙一样，心门开了，魂才可以轻松的抛下往昔的留恋。每次一个魂站在我面前，我都可以看到他胸口那朵炽白的火苗，有的强有的弱，那就是他们的执念。给他一碗汤，看每个魂神色各异的喝下去，有的沮丧，有的留恋，有的坦然，有的决绝。伴这慢慢熄灭的火苗，他们的面色，缓缓平静安稳。随后他们转身走去奈何桥，渐渐消失在桥的那边。

汤其实是不用喝满一碗的。普通的魂，一口足以。不过为了增加安慰作用，我还是坚持每魂一碗。有时候有些哭哭啼啼的魂，死磨硬泡的不想喝汤，说要把上世的记忆带到下世去。我总是无语的看着他们。等他们哭一段落，说：”好，那你不用喝完整碗，随便喝个几口就好。”他们于是想当然以为只有整碗的汤才会全部抹去记忆，所以吞下几口，从容的往桥上去了。我目送他们的背影浸入黑暗中，胸口的火焰早以不在。＂魂呀魂，世上没有什么是值得你那么执着。没有了前世的重负，从虚无开始吧，造出你下一生的意义。＂

常年在黑暗中，守着一盏烛灯的时光是漫长的。若以人世的时间记，我已经有几百岁了。魂们有时很长时间不怎么见几个，有时又一批批的涌来，排起长队。每次递给魂们忘尘汤的时候，我总要细细打量他们。一是我实在是太无聊了，所以看看魂们也是一种消遣；二是遵照＂孟婆手册＂，我要检查魂的身上有没有配带什么上世的牵挂之物，譬如定情饰物之类。如果他们带着这些东西过了奈何桥，这些东西就可能会印到他们身上，成为下一世的胎记。按照规定，我需要尽量减少这种情况的发生。让魂们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横竖无牵挂是我的工作准则。还有，汤碗一定要是干净的。并且，我被要求微笑服务，无论魂们讲出多悲惨的故事，我都不能哭。还有很多琐碎，我自己都记不住，所以没事总的把那个工作手册拿出来翻翻，不然上头派人来查的时候就惨了。

可是，总有疏忽遗漏的时候。很多年前，在我刚成为孟婆不久，我见到一个男魂，书生样，干干净净的气息。伸手接我的碗的时候，只见一弯黑线挂在他的手腕上。我当时经验不足，不知怎么开口才好，只有支唔着指指那线。他暗了下眼眸，说：＂这是我娘子临终前系的，那时是红色的，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带着，也脏旧了。她说只要我带着它，她就能找到我。所以。。。。。。＂停了下，他抬头看了看前面的桥，＂我想她早就过去了，等我喝了汤轮入下世，应该很快就能见到她了吧。＂说完，他一饮而尽，放下空了的碗，大步走上桥去。我想叫住他，可是嘴张了张，没出了声，他的身影早以不见了。转过身，面前已站了一位女魂，静静的看着我。＂我不想忘掉上辈子，我要报他的情，成全我。＂我没有开口。她站在那里，慢慢的讲她和他的故事，不外乎男人为女人付出了全部，女人想要用下辈子来偿情。这么俗的故事，我听了不下千万遍，可这次心里却痛了。很长时间没有感觉到痛了，是因为女魂那平静却闪着幸福光芒的面庞，还是她平和语气里深深的爱意，让她的故事与众不同。我流下了眼泪，恍惚间落了一滴在手里捧着的忘尘汤里。我就那么站着，许久。回过神来，我看着面前的魂，说：＂我尽力吧。＂递汤给她的时候，我低低的说＂你少喝点就可以了。＂她满面感激的向我点了点头，喝了，将碗送还我，过桥去了。我没有看她的背影。如果要怨的话，怨我吧，不要把纠结的过去带到将来，即使过去再好，将来也是未知的，别给自己凭添伤害。

之后，不再有什么例外。我重复的洗碗，递汤，听故事，看执念熄灭，看背影消失。。。这么过了数十年，有一次，我又看到了那个书生气的男魂。这次，他的手腕上没了丝线，却有一道淡淡的黑色印在上面。＂还是留下了，＂我心中叹到。＂你上世的娘子这世找到你了吗？＂我没忍住，问道。他抬抬眉毛，还是和前世一样的温柔眼神，却带着一丝疑惑：＂什么？我上世的娘子？什么意思？＂＂哦没什么，我认错了。＂我低下头去，这样也好，不记得了，只要每世都能幸福，何必纠结是和谁在一起呢？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有些怅然。

又过了些年，我照例递上一碗汤给我面前的魂，她没接，只是向我微笑着。＂还认得我吗？＂她问。＂孟婆，多谢。上世轮回前你许了我的请求，留了我的记忆。我这次找到他了，我们相亲相爱了一辈子。我心愿已了，下世可以重新开始了。＂＂哦？＂我一时语塞，想不清楚怎么回事。这是几十年前招惹下我的眼泪的那个女魂，可是她喝了汤过了桥，怎么能维持的记忆？我细细打量着她，忽然在胸口看到一滴隐隐的蓝光。那是什么？＂轰＂的一下，我想起了那滴落入汤中的眼泪。原来如此。。。。。。＂孟婆，我走了。＂女魂把手中的汤喝完，那闪蓝光也随之消逝了。原来，是我的眼泪保着魂那世安然的步过奈何桥。这才是手册里不许孟婆流眼泪的真正原因。

啰琐了这么长时间，一直忘记说，我是第一百六十一任孟婆。孟婆任期并不固定，有长有短，看造化。上届孟婆交班给我的时候，丢给我这本＂工作手册＂，说反正时间长的很，让我自己慢慢看。我当时哭的稀利哗啦，也不知道应该按规矩舀碗忘尘汤给她喝。她自己把碗拿过去，到铜盆了使劲刷了刷，甩干，用桶勺满满的盛了碗汤灌下去。上桥前，她回头看看我，说：＂你会看到很多，听到很多。等什么时候你的心火灭了，你就快解脱了。＂是的，我是因为自己的执念而成为孟婆的。在阅尽了世事冷暖人间悲欢后，现在，我低头看看自己，早不见了那朵炽白的火花。可是，上届孟婆所说的解脱什么时候才能到呢？

这一日，我面无表情的看着一个在我面前嚎啕大哭的男魂。他上世聪明能干，功名利禄样样俱全，所以舍弃不下一生荣华，想要把所学所知都带到下世，继续驰骋。＂心念太执，看你的造话了。＂我心中暗想。我递他第一碗汤，他无可奈何，喝了，接着哭，心火不灭；我递他第二碗汤，他无法，又喝了，还在哭，心火不灭；我递他第三碗汤，他喝了，心火依旧。于是我问他：＂如果你所念的可以跟你永生永世，你愿否？＂他答：＂我愿。＂我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笑了。突然一下，他的哭声停止了。只见他疑惑的伸伸手踢踢腿，晃晃腰，摸摸脸，然后＂哇＂的一下，哭的更厉害了。＂别哭了，恭喜你成为第一百六十二任孟婆。给，这是你的工作手册，收好了慢慢看。＂那个男魂此时变成了一个标准的老太泼模样，而我则恢复了年轻的容貌。＂等你坐看风云百千年，执念不再，就可以再去轮回了。保重。＂我拿过他手中的空碗，盛了碗汤，喝了，转身走上奈何桥。迈上桥的那刻，往世的回忆涌上心头。

我和他是少小邻居。＂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之后他离家考试，一去经年。我家乡遭灾，为了一家的生计迫不得以落入青楼。强撑着卖艺不卖身，只盼着他衣锦还乡那日能救我出苦海。天不负我，他一中了进士派了官，就马上回来找我，赎我出来娶我为妻。我们情深似海，可是只因我来自烟花柳巷，无论我清白否，官场不容他，世俗不容他。他无视别人异样的目光，携着我的手，辞了官，收拾东西隐居乡里，当个教书先生。因为生计，还要自己操持农务。一生得此夫，我复何求？可惜，天若有情天亦老，我不久重病在床。临去前，在他腕上系上一弯编好的红线，说：＂这辈子我负你太多，来生凭着这红线，我来找你，报你这一世的情。＂他的泪滴在我手上：＂这线我决不离身，等你找到我了，再由你解下。＂之后，就是我在第一百六十任孟婆面前哭，死活不愿抹去和他的记忆。再之后，你们也都知道了。

昨天我在图书馆里看书。一抬头，对面的空位不知何时坐了一个男人。椭圆的黑边眼镜，一身书生气，埋首厚厚的资料中。他似乎感到有目光的注视，抬起头。看到我，笑了笑，伸手抬抬眼镜。他的手腕上有一道淡淡的黑色印记。

我违了规矩，没有洗碗就喝了孟婆汤，因为我从第一百六十二任孟婆那里偷到了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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