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浪斋随笔

岁月如河,逝者如斯。留下的是难以忘怀的某些人,某些事,某些时刻。时而怀旧,且将缥缈的思绪,捺入笔端。我手写我心,能与人分享,也是一桩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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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闲话讲不来

(2010-02-18 10:55:42) 下一个

上海闲话讲不来

 

      地方自大主义或可称为中国一绝,想必身为中国人者,对此都有切身体会。谁不说俺家乡好啊!地方自大主义又以南北几个中心大城市表现为最,比如,北京管北京以外的地方叫“地方”;广州管广州以外的地方叫“北方”;香港管香港以外的地方叫“内地”;上海最牛,管上海以外的所有地方叫“乡下”,所有不会讲上海话的外地来沪者在上海话里都叫“乡下人”。有一首广为流传的上海童谣这样唱道:“乡下人,到上海,上海闲话讲不来,米西米西炒咸菜。”对于不会说上海话的外地人,纵使你曾有过“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的荣光,到了上海也还是难保不“吃瘪”。

      上海人说上海话,叫“讲上海闲话,”用上海方言念,就是“港桑海矮屋。” 二、三十年代,海上闻人杜月笙那句经典名言“闲话一句”,哪个不晓?那时上海滩上不管出了什么麻烦,到了杜先生那里,只要他跷起右手大拇指,脱口说出“闲话一句”,什么样的麻烦也必定给你摆平了。他那一句上海闲话可不是随便讲讲的,讲了是笃定算数的。

人们说到上海,总爱冠个“大”字——大上海。所谓大者,从地理上说,上海在元朝以前曾包括苏松太,杭嘉湖,上世纪初就已崛起为远东第一大都会,现在更跻身于世界级特大城市之列;就人文而言,上海对外来文化(主要指外国文化,特别是西方文化),最少保守,最擅吸收,无垠则广,有容乃大。所谓上者,上海向为江南之上邦,长江之龙头,不仅江浙一带在其统领之下,整个长江三角洲以至广大华东地区,亦唯其马首是瞻。所谓海者,海纳百川,兼容并蓄也。从前上海乃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之地,如今更是群贤毕至,众俗共存之乡,上海以广纳、宽涵海内外一切文化并加以融合改造,形成了独具上海特色的千姿百态、异彩纷呈的“海派”文化。

      上海,对我曾经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直到大学毕业,我的人生经历和上海没有什么牵连,对上海也没有什么感性认识。一些关于上海的印象都是从诸如《上海的早晨》、《霓虹灯下的哨兵》等文艺作品中得来的。在我的想象中,上海灯红酒绿,上海时髦洋气,上海高傲排外,上海光怪陆离。我对上海,除了好奇,还有敬畏。没想到的是,我命中和大上海竟是有一段因缘的。

      大学毕业时,我被分配到上海外国语学院工作。我的上海同事曾对此大惑不解,他们认为我这个外地人能分到上海来必定有什么“噱头”,因为在上海读书的大学生要想毕业后留在上海可是交关吃力的。然而,我没有什么“噱头”。我们班毕业的时候,除去考上研究生的,只剩十来个同学参加分配,而前来要人的单位有二百多,完全是一派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的阵势。系里研究后决定,优先满足中直机关和部属高校的需要,除有特殊情况,省级单位一律不予考虑。上海外国语学院是教育部直属重点高校,教育部下达的分配指标中,要求分一个世界史专业的毕业生到那里去教历史。但同学们都希望留京,无人在分配志愿中填报上海。尽管上海也不在我所填的三个志愿当中,系领导最后还是决定把我分去,理由无他,只因我的家乡算起来离上海最近,坐火车“只”要十小时,“回家方便,”系总支书记找我谈话时如是说。

      就这样,我带着告别北京的离情别绪和对上海的惶惑不安登上了南去的列车。书包里的小本子上写满了老师和同学们充满劝勉和安慰的临别赠言:“莫愁地角天涯远,但肯摇鞭有到时,” 这是系主任的留言;“吴江水暖不成冰,莫信江边冷煞人。心有蓓蕾千万朵,花开何处不生春?” 这是班里“元老院”学长老丁的赠诗。大家似乎不约而同地把上海看成了地角天涯的所在,想成了虽不结冰,但令人生寒的地方,而我就并非出于情愿地被发配到那里去了。我的上海同事们听我说起这些原委,惊诧得无以名状。正所谓乡土不同,情形迥异,彼为畏途,此曰福地。

      初到上海,最犯难的就是上海话讲不来。岂止讲不来,听也听不来。我在国际关系教研室从教世界史,全教研室七位老师中,只有我一个不是上海人。教研室主任陈老师是文革前人民大学毕业的老大学生,颇能体谅新来上海的我听不懂上海话的苦恼。他要求老师们共同备课和开会时都讲普通话,大家也都赞成。可是每当教研室开会讨论起事情来,往往开头大家还留意着说普通话,很快地,就集体无意识地转向上海话,顾不上我了。我在一片伊里阿拉的上海话里,只觉得头脑发懵,如坠五里雾中。有一次教研室例会,我因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正兀自神游千里之外,忽听陈老师一声唤:“小陆,你说呢?”把我从白日梦中惊醒。我说,我说什么呀?耳中只听到同事们交流的很热烈,每个老师在发言中都频繁提到一个“鸭大壶”,这“鸭大壶”是什么?跟我们教研室有什么关系?我冲口问道:“什么是鸭大壶?”问得大家一愣,待反应过来,“哗啦” 一下全室笑得像炸开了锅,笑得我好不尴尬。原来那天讨论的是夜大学的事情,他们用上海话一说,在我听来就成了“鸭大壶”了。

      入乡随俗,我想我也不能老这么尴尬着,得学一点上海话,免得永远置身“主流社会”之外。上海是讲究精致生活的,上外的食堂,即令在八十年代初,伙食已是十分丰富多彩,不仅供应南北风味各种米面食品,还有小炒饮料、西点蛋糕等等,在全国高校食堂评比中总是名列前茅。那天我到食堂午餐时,鼓足勇气,咬着舌尖用“上海话”对掌勺的大师傅说:“阿拉要抹一紫墨斗”,大师傅抬眼看看我,不说话,也不动弹。我又说一遍:“阿拉要抹一紫墨斗”,大师傅还是跟没听见似的,并不动作。我急了,再一次大声说——这次用的是普通话:“我要买一个馒头!”大师傅这才有了反应,对我挤挤眼笑道:“阿拉晓得侬格,侬上海闲话讲勿来是伐?讲勿来就勿要讲好来,勿要瞎搞百叶结。” 唉,我心里轻叹一声,对自己说,算了吧,看来我还是不要学讲上海话了,讲得不像,徒增笑料。所以,我虽然在上海工作、生活了快五年,到离开上海的时候,还是只能听不能说上海话。也因此,我心中虽怀有一份上海情结,对这个我曾经度过几年青春岁月的繁华都市牵牵念念,但对上海始终缺乏进一步的认同,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我“上海闲话讲不来”。

      今天的上海跟我在上海时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相比,已是大不一样了。随着上海经济的蓬勃发展,上海在全国格局中的地位愈来愈重要。全方位对外开放的上海充分显示了其兼容并蓄的海派魅力,吸引着成千上万操着普通话乃至外国话的新移民来上海创业、定居。普通话在上海的普及面越来越广,同时使用上海话的场合也越来越少。并非危言耸听,上海话正面临一个被遗忘的窘境,特别是在青少年群体中。有人惊呼:丰富多彩的上海方言正在消亡!更有来自上海的人大代表提出,应该采取措施“保卫上海话”。呜呼,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上海人曾经引以为豪的上海话竟已到了要奋力保卫的地步了么?

      我不是上海人,讲不来上海话,但我不希望看到上海话湮灭。语言的多样性是中国文化的一大特色,也是乡土乡情的载体。吴侬软语,春风杨柳的江南韵趣怎能少了糯软的吴语?推而言之,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失却了自己的方言土语,我们的乡思情怀岂不要苍白许多,寡淡许多?


2005 年 4 月 23 日 于枕浪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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