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在河北南部的一个小村子里。我们村与另外一个村连成一片,我们的叫东什么什么,另外一个自然就叫西什么什么了。东村很穷。西村很富。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为什么紧紧相连而且连名字都几乎一摸一样的两个村贫富差距竟可以如此之大。记忆中,东村的孩子经常会跑到西村的花生地或苹果园偷点什么当零嘴,每次都被西村的成年人追着跑好几道街。运气好跑得快的逃脱了,运气差的跑得慢的被逮住后挨上几脚,然后被拧着耳朵关进什么大队部的什么屋子里等着家里大人来领。大人来后,说上一堆好话,挨上一顿臭骂,如果家里特别穷没势力的,可能还被要求赔钱什么的,这个时候大人就会当着西村人的面把孩子揍一顿,接着讨好西村人或许可以免了要赔钱的结局。
13 岁前我都是在村里度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离家 5 华里的邻县县城。有关那时的回忆大部分都是苦涩的。因为那些不太愉快的经历,我从小就有远走高飞的念头。 13 岁离开了村子到离家 30 华里的县城上高中,自那以后每次回村基本上不出门,假期结束直接返校。自从工作后把父母接出老家,就再也没有回去过那个村子了。
尽管大部分的回忆很苦涩,但有一些美好的记忆却永远不曾消失。那时村里有一个大水坑(文雅一点叫池塘)。夏天孩子们会到里面去玩水。水有多深记不得了,但它却差点在我四岁时结束了我的人生之旅。有关它的回忆还是很是美好。
最美好的记忆是就过年了。不知为什么,同样经过了文化大革命,派系斗争,都地主等等,但我们村里过年的老传统保持得极好。
从腊八开始,就有一些过年的气氛了。腊八粥是一定要喝的。然后就是腊月 23 号祭灶王爷。这一天娘会买来一些种糖,象那种饺子剂子刚切下来还没有按扁之前的形状,也有点像个鼓起的枕头,暗白色,上面还有一些浅棕色的条纹,里面有棕色的芯。吃起来有点香很甜特别粘嘴。别的节日没吃到过,只有腊月 23 的时候才有。据说这种糖是用来贿赂灶王爷的,请他上天言好事。吃了糖,嘴里说的都是甜言蜜语。如果不说好话,糖就会把灶王爷的嘴封住。
23 后,家家户户开始大扫除。一般是 24 到 26 选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这个时候就用得着孩子们帮忙了。先是我们帮大人把屋子里所有的东西包括桌子椅子坛坛罐罐的都搬到院子里,。然后娘会用一个毛巾把头和脸包上,只露一双眼睛,用一根长柄的扫把上绑一根棍子,把屋里的屋顶、墙、睡觉的大炕、地等等统统地扫一遍。这中间孩子们就会烧上一大锅水,用一块抹布擦拭院子里的东西。等娘扫完了,我们也擦得差不多了。我们就把所有的东西搬进屋摆好。这个时候整个屋子看着就干净多了。这个过程基本上要从上午 10 点持续到下午 3 、 4 点左右。中间一顿午饭就随随便便凑合了。晚上因为我们帮忙有功,娘一般会做点好吃的慰劳我们。
27 到 29 是采办年货的日子,平日的县城3天一小集, 5 天一大集。这个时候就天天都是集了。县城的集市及其热闹。小商小贩们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固定一个地方,有的赶着马车驴车,有的骑个单车走来走去吸引买主。叫卖的,讨价还价的,卖炮仗的人试试炮仗响不响的加上骡马的嘶鸣,整个集市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我们跟着去赶集,跑到大人前面,跑到大人后面。 人挤来挤去,那时不怕丢孩子。走丢了也不着急,孩子们自己结伴就跑回家了。“新年到,闺女要花,小的要炮”。小的就是小男孩,炮就是炮仗。小的们看到炮仗就兴奋,闺女们看到卖花的就走不动。炮仗有大有小,有粗有细。还有分一挂多少头的。花都是彩色的小纸花,红绿相间,甚是漂亮。一到年三十,集市上一下就冷清了,如果有人突然想起少买了什么东西,就只好去市场上碰碰运气看还有没有小贩在卖东西了。另外每人过年是一定要置办一套新衣服的。不管好坏,必须是新的。一般都是大人扯了布做,而且在新年来之前很久就做好了,只是不让孩子们知道,如果孩子们忍不住就拿出来穿了一下,那过年的时候衣服就不是新的了,而且少了一份神秘和惊喜。
一切齐备后,女人们在家包饺子,男人和孩子们开始糊浆子贴对联。
年三十早上一切正常,中午吃熬菜。所谓熬菜,就是炖菜,里面有猪肉、白菜、粉条、海带等等,配得是馒头。那时大米饭对我们村的人来说就是个传说。晚上吃饺子,守岁。当时只有煤油灯。为了省油,大人们会把灯光弄得很暗。再加上冷,孩子多半熬不过 11 点。趁着孩子睡了,大人把孩子们的新衣服拿出来,放到每个人的身上,然后准备大年初一早上的饺子。初一的饺子必须是新做的。有一个饺子里要包一枚硬币。初一谁吃到了这枚硬币,就证明谁就最有福气。我哥哥每年都吃不到硬币,所以有一年初一调皮的他把每个饺子用手捏了一遍,最后终于成了最有福气的人。包好饺子的时间不能早于午夜 12 点。午夜过后,那是越早越好。包好煮好后,人先不能吃,要先敬老天爷。 12 点后,村里的鞭炮声就此起彼伏地炸开了。大人们会一边干活一边听,“这是谁谁谁家的,那是谁谁谁家的”。等我们家包好了,我哥哥就会兴冲冲地跑出去放鞭炮,我娘则开始尼尼喃喃地同老天爷说话。我印象中的饺子都不好吃,兴奋的是过年的气氛。
初一到了!孩子们大人们都穿上新衣服出门。闺女头上戴着花,小的兜里揣一把小鞭炮边走边放。干吗去啊?拜年去!我们那儿拜年是真的磕头。双膝下跪。首先要拜的是自己家的长辈。我们兄妹四个一早起来,先给我爹我娘磕头。然后我爹会带着我娘我们到我奶奶住的地方去。到门口,先叫一声:老妈,我们给你磕头来了。然后进门。老人就欢天喜地的说 : :别磕了,别磕了,看把衣服弄脏了。等人们都起来后,老人就从一个篮子里抓一把东西塞到小孩的口袋里。这里面有花生、软枣、瓜子、糖等等之类的东西。那年头,这些东西一般人家平常难得有。所以过年对孩子们来说真得意味着有新衣服穿、有好吃的、有好玩的。大人们同老人们再聊上几句,然后说:走了走了,还有很多家要串。拜完了家里的长辈,再按血缘关系远近、辈份高低,一家一家本家邻居地拜过来。基本上每一家都是同样的程序。寒暄磕头孩子们得到一把东西。每一家都得走到,要不就有人不高兴了。老人们每年初一都坐在炕上等着自己家的和邻居家的晚辈来磕头呢。他们会一个一个地数,谁谁谁来了,谁谁谁还没来,谁谁谁可能不会来了。象我们辈份小的家庭,要走很多家。,拜完年后都要大半个上午了。有时这种仪式差不多成了我们家的负担。尤其是我娘,后来年纪大了,还要一家一家去,实在是辛苦得很,她说:磕得膝盖疼。不过,她磕完后,就可以在家里等邻居家的小辈们来给她磕头了。如果该去的人家没去,或该来的人没来,可能说明双方闹别扭了,过年后大家见面也会有些许尴尬。但这也是化解矛盾的好时机。如果想向某个人道歉,怕平常去别人不给好脸子,就在初一去给人家家的长辈磕个头拜个年。这个时候大家一团和气,很多矛盾也就于无形中化解了。
初二是出嫁女儿回门的日子。女儿女婿回来后一样,也要先跪家里的长辈再跪邻居的长辈。女婿和女儿外孙外孙女不一起去。女儿乡里乡亲的都熟就自己带着儿子女儿去。女婿不熟,就由大舅哥或小舅哥带着去。程序还是一摸一样,寒暄磕头给孩子抓一把东西。有些特别近的人家就会留女婿大舅哥或小舅哥一起喝酒。这可能也是为什么一家人不一起去的原因。
初三是上坟的日子。家家买了草纸香烛等等到祖坟上去,是否悲伤不一定,但烧了纸钱点了香烛后一定是要哭一场的。
初一到初四是不能动针线的,要不就预示着你一年到头都会辛苦操劳。初五就可以了,俗称“破五”。这个时候妇女们难得的可以彻彻底底好好偷懒几天。食物是在春节前就拾掇好了的,稍微一加工就可以了。妇女们可以说是懒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破五就意味着妇女们的大年基本上过完了,一年的辛劳又开始了。
再然后就是初十。这一天据说是老鼠娶亲的日子,我们家家户户都要吃饺子。饺子的口要捏得紧紧的。这样就把老鼠的嘴捏紧了,老鼠就不能偷吃了。
正月十五是小年。可我们那儿不光过十五,还过十六,而且十六才是真正的小年。那时还不知道元宵是什么东西。我是到了天津上大学才知道元宵的。我娘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做“年灯”或者叫“粘灯”。我不知道到底怎么写,反正发音是这样的。就是用黍米面和面做成平底小酒盅一样的形状。一做就是十几二十几个。我估计是有数的,但我不知道当时娘是怎么计算的。酒盅底部的面里埋上一根浸了食用油的粗线。冬天一冻,小酒盅也硬了,线也硬了。十五吃晚饭前,用火把线点着了,就是一个一个的小“年灯”。大门前两边、每个房间的门两边都各放一盏。还有什么地方的放一溜。在没有电灯的黑夜里,风一吹,小灯忽忽闪闪,院子里凭空添了一份神秘的气氛。从来没问过娘过小年点年灯有什么典故。也不知道因为过小年所以叫“年灯”还是因为黍米面是粘的所以叫“粘灯”。十五的晚上,有些富裕一些的村子会有娱乐活动。最吸引人的就是放焰火。那时的焰火跟现在的没法比,但给人们带来的快乐绝不逊于现在。附近十几里内的村子里都有人来看。当时个子小,感觉周围全是大人组成的人墙。透过人头之间的空隙也能看到一丁点焰火。另外一项娱乐就是姥姥村里的踩高跷。记得他们有一次扮的是八仙过海,他们的扮相就和京剧的扮相一样,画脸,粘胡子,穿戏服。我的帅舅舅因为个子高大扮演吕洞宾。也是吸引了十里八乡的人,也是里三层外三层。也是越过大人的人头看到八仙的上半身。
十六的早上要“烤火”。一大早,天还不亮,住在附近的人都从家里出来了,每家都各抱一捆柴火,象树枝玉米杆什么的,到大街上,把火点起来,各人把各家的柴火放上去烧。一边聊天,一边烤火。大概 200 米的样子就有一堆火,这样人们不用走的太远。因为出来的时间不一样,所以不时地可以看见这边的火灭了,那边的火刚点起来。据说这样可以驱邪健身。我小时候年年冻手。据说十六烤了火来年手就不会冻了。所以我每年烤火都很积极,我娘也很上心。虽然家里穷,柴火很宝贵,但为了我,每次都抱一大捆柴火去烧。当然我每年的手照样冻得跟水萝卜似的,但每年的十六烤火都带给我极大的希望。
火烤完了,年结束了,新的一年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