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南山在表哥家里休假。姨妈家住在城里,靠海边,大清早会有机动车的声音穿进耳膜,搅扰睡眠。
表哥家在山沟里,非常安静,一天到晚都非常安静。
睡得非常好,早上推窗能听见鸟叫。午饭后再睡一觉,睡得很沉很沉。
没有手机信号,没有互联网,回到小时候的快乐时光。我指着门前的水泥路对南山说:“这里以前是条小河,妈妈经常在这里趟水摸鸭蛋。”
我们穿上长裤上山,我指着崖下的软枣树对他说,这些果子可以吃,妈妈小时候经常跟着表舅来吃。
为什么穿着长裤上山?因为表嫂说山上长了很多荆棘,如果不穿长裤,很可能会把腿划伤。
早些年没有那么多棘子,都被村里人割到家里烧火做饭。这些年大家要么烧煤,要么烧气,没有人再去割棘子,那生命力旺盛的东西长得漫山遍野。
我才睡了几天好觉,义成就跑过来搅局。那天我站在苹果园里,看他背着光站在园外跟小黑对峙着,曾经还算魁梧的一个人变成一个细长条,心里不是不心酸的。
这人居然两手空空地上门,对着表嫂的家养土鸡一边大嚼,一边称赞好吃。
吃完他听表嫂说我要睡午觉,要带着南山出去兜风,说让我好好睡。
他来了我还能睡?!我只好带着他们上山,去一览山沟大小。
小小的一座山沟,满山都是碎石头,没有什么好看的。
他看着我似笑非笑地说:“现在这社会真是颠倒,杨白劳理直气壮地欠黄世仁,欠完了还理直气壮地让人家免他的债——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我郑义成自出道以来,还没做过亏本的生意。我这次是来讨债的,你不光要还本钱,还要算上利息,利滚利,恐怕你要还一辈子都不够。”
是,我是还一辈子都还不够,只能让自己止损,以防自己继续欠下去。
不久我发现我低估了义成的心计和阴险。他来后第二天,林钟山的电话就打到表哥家里来,说他跟王怡进岛度假,邀请我们同游半月湾。
他说如果我们不方便出来,就派车亲自上门来接我们。但是他派什么车?是公安局的囚车!因为旅游季节,上级领导来度假的很多,车子不够用。
我,我们只好搭村里老王家的小型双座运货车到城里跟林钟山王怡汇合,到码头乘公安局的快艇进岛。
我们在岛上的宾馆吃午饭。席间义成跟林钟山请辞,说要陪我在山沟沟里种樱桃,还说已经托人打听了本省农学院的某教授专门研究樱桃的种植与嫁接,并且购买了很多专业书籍,不日将运到。
林钟山和王怡有趣地看着我,我面红耳赤。志醒这臭小子,都跟他胡说些什么?等我回上海拆他的骨头揭他的皮。
半月湾的水清澈见底,水底都是大块的鹅卵石,光着脚走下去,脚被硌得生疼。南山穿着泡沫底的凉鞋下去游泳,义成跟林钟山在左右护驾。
王怡和我坐在伞下聊天。
王怡说:“梦醒,可以啦,你就别折磨义成啦。你还想让他怎么样?他是个男人,总归要有点脾气,你们误会解除就没事了,和好吧。”
这不是我们之间的问题。我干什么折磨他啊?折磨他难道我好受吗?
岛上信号非常好,志醒的电话拨进来问:“姐,据说义成哥到了?昨晚睡得好不好?”他油腔滑调,不怀好意。
我咬牙切齿地回答:“你等着,回上海我饶不了你!”
才掐了他的线,老妈的电话追进来:“梦梦,你表哥说你进岛了,志醒说义成也来了,义成是不是跟你在一起?他怎么不来见我们?你们什么时候出来?出来你带他到姨妈家来吃饭,我们请他吃打卤面。”
好了,全世界都知道义成追到山里去,现在跟我在岛上度假,我真是浑身有嘴说不清了。似乎如果我不肯就范,就要落下始乱终弃的罪名。
郑义成出来混,可真不是白混的。
晚上义成对我说,林钟山只订了两个套间。他到服务台去问,人家说旅游旺季,没有预定就没有房间。他说要不我跟南山睡在里间,他让人在外边搭个铺。
随他去,我跟南山睡里间的大床,他铺床被睡在外间的地毯上。
南山游了一天水,早早地合上眼,睡得死沉死沉。我自卫生间洗澡出来,经过起居室的沙发,被坐在那里看电视的他拉住说要跟我谈谈。
“生我气呢?”他问,“究竟为什么生气?我都跟你说了那个绯闻纯粹是误会,你不相信我?”
我闻到他身上强烈的男人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这种气息对我来说是致命的诱惑。我挪得离他远一点,说:“我没生你气。我只是觉得我们不合适。”
他问:“什么地方不合适?”
我不再说话。我能说什么?我把原因说出来,他一定会说那不是问题。
他说不是问题不见得就不是问题。
他挪近我,我再后退,最后退无可退,已经退到沙发一角。我站起来想走,他抱住我,把我包围在他强烈的气息中。
我彻底崩溃。我真没出息,居然伸出胳膊圈住他的脖子,任由他把炙热的唇落在我的胸前。
我鄙视我自己,没有定力,没有原则,再一次屈服在他火热的激情里。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看见我嘴角弯弯的笑意,林钟山冲王怡暧昧地笑。我自头皮红到脖颈。
到姨妈家,老爸带着义成到处参观,老妈关上卧室的门仔细审问我究竟有什么打算。
我说了我的理由。老妈说:“这有什么!你姨妈生了四个孩子,最小的一个四十岁生的!”
我说我的身体状况不好。老妈摆摆手:“我已经问过医院的专家,人家说在医生的指导下按照医嘱作,一点问题也没有。义成不错,你不要头脑发昏任性耍小姐脾气,就这么定了。我跟你郑爸李妈定日子办婚礼。”
“郑爸李妈没意见?”我忐忑不安地问。
老妈说:“昨晚我们刚通过电话。你知道你李妈这两年最担心的是什么?她最担心的是等到她咽气的那天义成还不肯结婚,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她说了,有人收留义成她就感激不尽了,孩子不孩子,随缘分。她就一个要求,一定要你穿婚纱,你的婚纱一定要她陪你去买。”
瞬间我有想哭的欲望。干爹干妈是真的对我好。
我放弃不婚的主张,放弃放义成飞的念头,嫁给了他。我甚至摘下眼镜,克服巨大的恐惧戴上隐形眼镜,穿上干妈出了很多主意,我自己设计的真丝婚纱。
我对着镜子说:“或许我该去韩国整容,拉拉皮。”
干妈嗔我:“神经!”
李映红的两个小宝贝给我在后面拖裙子,南山已经长得够大,只能够拎花篮。
照片洗出来,强光一照,似乎又变成美女,皮肤看不出松弛的迹象。
义成妈妈——我的干妈,现任的婆婆大人给我两个红包,告诉我一个是嫁女,一个是娶媳。
结婚后我带着南山搬进义成的联体别墅。义成的意思是既然打算在中国定居,还是送南山去国际学校比较好,这样将来他去美国上大学,在语言上不会有太大的障碍。
于是我们请了个司机专门接送南山走读。
现在我承认,所有的男人都一样,婚前婚后两副面孔,郑氏概莫能外。
比如我们还没有在一起的时候他曾经非常耐心地陪我练车,据说是冒着生命危险,但是结婚后我跟南山一起学琴,他却无论如何不肯教,只请个专业的老师教我们。我问他当初为什么不请教练陪我练车?
他答得很简单:“那个时候你连我女友都不是,我哪里敢得罪你,不陪你练?我现在心脏不好全是那个时候吓出来的毛病。”
再比如他听我和南山弹琴,听完这样下结论:“你进步得还真没有南山快。”
我说我是大人,手硬,很正常。他说:“可是你的领悟力应该比南山好。”
他的鼓励跑到哪里去了???!!!
更有甚者,他的甜言蜜语似乎全部说完,开始惜墨如金。晚上吃完饭坐在沙发里读报纸,我跟他说话,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
妈妈总是督促我,说要生孩子早点生。所以有一天我到他身边,坐在沙发扶手上,靠着他问:“我再生一个如何?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他看看我,又埋头读报。
我摇他:“你说怎么样?”
他说:“神经!”
我气结。再问:“你说什么?”
他说:“我说你神经!中国人口有多少?我是环保主义者,不主张再给地球增加负担。我上小学的时候,我们班有四个姓郑的,我上中学的时候,我们班有两个姓郑的——所以,郑姓似乎不需要我来传承姓氏。好了好了,拜托你有时间去写你的小说,这辈子我做不了作家,能培养个作家老婆也不错。”
我,我还能说什么?我只好转身上楼,去写我开了个头的《非典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