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在外公外婆处抚养,爷爷奶奶那边的人会时不时来探望。梦醒爸爸妈妈对张家的人始终客客气气,但是不会再像梦醒刚结婚的时候那么迁就。张家的人来看南山他们不反对,如果想把南山接过去玩几天,要看南山同意不同意,如果孩子本人不同意,外公外婆也不同意。
有一次张允鑫的大哥张允晖跟车到这边出差,想把南山接过去住几天。本来南山点头答应的,临上车的时候他发现外公外婆不去,说死也不肯去,哭得撕心裂肺。
张允晖建议梦醒妈妈跟南山一起去,梦醒妈妈自认没有这个义务,摇头拒绝,把南山抱下车。
有几次放暑假,张允鑫的妹妹张美英带着妈妈和自己的儿子过来看南山,住在梦醒妈妈家,玩了一个星期混熟,把南山接过去住了一个星期,南山吵着要回外婆家,不当心受了凉,生病,吓得没敢告诉梦醒妈妈,等南山病好才把他送回来。
毕竟两家路途遥远,来往不便,回来半年,南山又把父亲家的堂兄表弟忘得一干二净。
这一次张允鑫对梦醒要求让她把儿子交给他父母带回去,被她断然拒绝,一时半时也没办法,只好先把父母办过去探亲。两老的签证出来之后,张允鑫找了出差回国的人把自己的父母顺便带过去。于是张允晖跟梦醒商量,是不是让她把南山接到上海,让两老跟孙子同住一段时间再飞美国。
这个要求梦醒无论如何不能够再拒绝,再拒绝显得她不通人情。但是她真的很烦这么一大堆人挤在她家里——南山过来,梦醒妈妈势必要陪着过来,张允鑫爸爸妈妈肯定由张美英陪着过来,还可能带着她儿子,她这三室两厅要给塞得爆炸为止。
这些人过来之前的几天,梦醒显得很烦躁,对着郑义成发牢骚:“凭什么我要接待他家里人啊!他们住旅馆去好了!他要是对我好我也认了,他当初怎么对我的?他倒是有本事一辈子不求人啊!”于是前三皇后五帝的陈芝麻烂谷子通通给她翻出来诉说一遍,语气冰冷得如晚秋的天气。
有些故事郑义成已经风闻过,有些故事他不知道。至此他发现在这段婚姻里她受伤至深,那么多年的这么多细节还铭记于心,一桩一件,耿耿于怀。
即使不情愿,还是要展开笑脸应付两边家人。张允晖搞辆车把父母妹妹外甥行李一起送过来,跟梦醒叙旧,表示感谢后连夜赶回去上班。梦醒妈妈带着南山住进主卧,张允鑫爸爸妈妈带着张美英的儿子住客房,张美英睡客厅沙发。
梦醒睡眠不好,一个人睡书房。
白天两亲家在一起做饭,聊天,看着两个孩子玩耍。梦醒妈妈遗憾地说:“你们家三个孩子都生儿子,居然没有女孩。”
张允鑫爸爸妈妈说:“听说美国没有计划生育,允鑫和梦醒还可以再生一个,说不定就是闺女。”
梦醒妈妈没接口,在心里翻个大白眼。
梦醒白天上班,中午如果有空,郑义成也在本市,会接她去会所一起吃午饭——如今他们也只有这点时间会会面,说说话。
家里那么多人,郑义成早上的平安电话停了,晚上梦醒临睡前会跟他通话,关了门压低声音窃窃私语,聊半个钟头嫌短,一个钟头不多,通过这个电话之后她才睡得着,睡得安稳。
但是郑义成不能主动打给她。
张允鑫爸爸妈妈还不放弃最后努力,想做通梦醒的思想工作,让南山跟他们一起走。张允鑫也不断有电话过来,死磨硬缠,缠得梦醒几次在电话里用英语跟他吵架。
梦醒妈妈看不过去,只得这么对张允鑫爸爸妈妈说:“我女儿这病都是被气出来的。当年允鑫怎么给她气受,想必你们也听到些故事。她在美国举目无亲,允鑫说梦醒白吃他的,靠他养,让她滚,滚了不要回去。梦醒这孩子倔,还真的滚到纽约去了,允鑫又跟过去求她回去。现在她身体坏成这样,如果不吃药,每分钟心跳超过一百二十跳,就是吃了药,还有九十多跳。这病治好之前,不能再生气了。气死她对大家有什么好处?也许对你们家来讲无所谓,死了一个媳妇还可以再讨个媳妇,可是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她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到哪里再去找个女儿?现在就算我求你们了,跟允鑫说说,她是病人,在她治好病之前,顺着她点行不行?有什么事我们治好病再慢慢商量行不行?”
张允鑫爸爸妈妈这才知道梦醒生病,病得似乎很严重。他们说:“那要快些治啊。”
张美英做过护士,有些医学常识,连忙说:“那二嫂还做这么累的工作!这病不能受累。”
梦醒妈妈话里有话地说:“她不工作谁养她?那个时候她还没全靠你哥养,就给你哥骂成那个样子,全靠了你哥,她还能活命?”梦醒妈妈也一肚子怨气,趁机全部发作出来。
张美英说:“我二哥就是嘴巴臭,心并不坏——”
梦醒妈妈说:“他心坏也好,心不坏也好,现在的事实是梦醒给他气病了。好比一个人杀了人,法律不能说因为他平常心不坏,就可以不判刑吧?”
张家人无话可说。下次张允鑫的电话再过来,他爸爸在电话里跟他用家乡话哇啦哇啦一通,他从此不再提让南山跟过去探亲的事了。
最后几天总算风平浪静。南山跟表弟每天玩得不亦乐乎。他听不懂爷爷奶奶的家乡话,对他们不理不睬,但是他很明白他们是爷爷奶奶,是爸爸的爸爸妈妈,而他爸爸,在美国,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每个星期会跟他讲电话。
终于送走了张允鑫的爸爸妈妈。张允晖又搞了辆车过来送父母去浦东机场,梦醒跟妈妈带着南山坐着她自己公司的车也去送行。张允晖和张美英跟梦醒在机场分手。
梦醒妈妈带着南山又跟梦醒一起住了三天,帮她做清扫,包了很多水饺冻在冰箱里,煮一锅鸡汤,叮嘱她按时吃药,不要熬夜,要早些睡觉等等。
那三天,志醒下了班也天天过来吃饭。梦醒妈妈问:“义成呢?让他也过来吧。”
志醒说:“他去北京出差,这两天都不在。”
梦醒妈妈带着南山回H市,梦醒送他们上火车。因为是周末,她不必去上班,掏出手机拨郑义成的手机,问他在哪里。他说:“我才下飞机,正在想去哪里好。”
梦醒笑着说:“到我那里去吧,我家里有饺子有鸡汤。”
郑义成问:“都走了?”
梦醒说:“都走了。”
郑义成说:“那好,我过去。”
梦醒先到家,一会儿门铃响,她打开门,郑义成拖着小小行李箱立在门后。他进门放下行李箱,飞快地把她拥在怀里,回手把门反锁,把她抵在墙上吻下去,说:“我的天,他们来住了多久?真够长的!”
梦醒的心中充满歉意却又无法表达,只能紧紧地抱住他,迎合他。
过了一会儿梦醒突然想起鸡汤还在灶上,连忙挣脱他跑进厨房,果然那锅汤已经在翻滚。她拧小火,往汤里加些切好的白菜丝,再把火开大,烧滚,撒入葱花,熄火。
同时她把下好的饺子,妈妈临走时做好的几只菜热一热都端出来,郑义成去厨房把鸡汤也端出来放在桌上。
梦醒给他斟上葡萄酒,她用葡萄汁相陪。
郑义成吃一口饺子,赞不绝口,再喝一口鸡汤,又赞一声。
梦醒笑道:“这鸡可是土鸡,我妈买了好几只冻在冰箱里,让我懒得做饭的话就烧一锅汤下面。”
郑义成替她做总结:“兜了一圈回来还是老妈最好!”
梦醒喝了一口汤,半天才说:“你也很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抬头。不用抬头,她也知道他灼灼的目光在烤着她。她觉得,这样多好,她永远抵着头喝一碗喝不完的鲜美鸡汤,而他永远这样用目光烤着她,哪怕把她烤成一盆碳。
没有什么烦心事,永远也不必理会什么烦心事,工作,疾病,还有那个该死的婚姻。
人为什么要结婚?准备结婚的男男女女肯定都处于高烧的状态,头脑不清醒,以为婚姻能够让爱情天长地久,岂不知婚姻只能加速爱情的死亡,不光死得彻底,死得干净,还留下个丑陋的残骸让你恶心,让你做噩梦,让你一辈子活在一个阴影里。
郑义成起身,把梦醒拉起来,带到自己怀里,托起她的下巴,问:“又想什么呢?”
她的嘴唇油汪汪的,倒好像刚涂了性感的唇油。他对着那张油汪汪的嘴吻下去,是咸咸的的鸡汤味。他的嘴里有些酒的味道,有些烟草的味道,也还有些鸡汤的味道,所有的味道都混合在一起,很迷人。
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他什么都好;当爱情消失的时候,他什么都不好,不仅男人对女人的感觉如此,女人对男人的感觉也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梦醒把头埋在他怀里,闷声说:“义成,没有你,这样的日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撑下去。你不知道,那几天我一下班,看见满屋子的人,心里就有一团火往外冒,我绷得全身的筋都快断了,才克制住自己爆发的欲望。”
她失去了对张允鑫的耐心,自然也失去了对他家人的耐心。她看见他们就是烦,烦,烦。可是烦也要戴着面具做人,她还保留着对他们最后的尊重,不想撕破脸皮。
郑义成拥着她往卧室走:“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有什么话你跟我说,不要憋在心里。”
“义成,我是不是越来越不可理喻,面目可憎?”梦醒眼泪汪汪地问。
他们倒在床上。郑义成说:“不是,你不是。你只是需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