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不是中国人

在Virginia Tech 枪击案的报道中，虽然只是短短的两三天，但是借助电视和互联网的迅捷，人们对于一个案件的了解，到达了前所未有的详尽和广泛。

我有时候会想，我知道的是不是太多了？

新的媒体在迅速呈现更多的信息的同时，也更迅速地呈现了更多的问题。在这场前所未有的信息轰炸中，我们得到了什么？或者说，什么问题将会得到解决？

和911 那次一样，和过去百年里所有的校园枪击案一样，我敢拿我所有值钱的东西打赌，等到下一个枪击案再次发生的时候，校园的安全，枪支管制，亚裔的形象，等等等等，一切都会和惨案前的星期天一样，什么都不会解决，什么都不会改变。

但是，我真的希望，能有一点改变。

有两件事情让我很不安，一个是和中国人有关，一个和韩国人有关，但实际上，是一件事，和所有的人有关。

第一件事，当媒体说凶手是亚裔的时候，不少人在担心：千万不要是中国人。第二天媒体报道说凶手是中国人的时候，自我检讨乃至自我声讨者有之，坚决不信者有之，谴责不良媒体者有之。第二天晚些时候证实是韩国人，担心的人们松了一口气：多亏不是中国人！继而开始分析韩国人的民族性格并讨论禁止枪支或宪法第二修正案。

我看了 CNN 和 MSNBC 的报道，没有看到其它媒体关于凶手是中国人的报道，倒是看到各大主要媒体都在报道中回避提及凶手的韩裔身份，而集中在中产阶级出身和心理扭曲两个方面。如果 Fox 在内的很多媒体开始很肯定地报道说是中国人，而在警方确认死者身份后反倒不再提及族裔问题，这不能不说是很耐人寻味的一件事情。据说访谈节目中的嘉宾是要签合同的，其中包括保证不提及某些问题。我想，被 Fox ， CNN ， NBC 等媒体采访的“专家”们签的合同上，一定说：不要提韩裔。

依我一贯的小人之心和阴谋理论，我相信在美国有一个韩国的院外游说集团，他们的雇用者中，有强力公关公司为韩国树立正面形象，在这样的突发事件中，他们的反应可以和媒体一样迅捷。这可不是空穴来风，美国国会已经有提案要取消对韩国汽车加收的关税，甚至取消对韩国卡车加收的 25 ％的关税，这样冲击美国第一大工业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还有什么不可以想象呢。当然，这是闲话。

第二件，是韩国人的反应。在 Virginia Tech ，韩国学生会的网页已经关闭，韩国学生会主席被采访时说很多韩国学生对自己的安全感到担心，甚至会有韩国学生宁愿称自己来自中国或日本。全美范围的韩国学生联合会的网站也已关闭， Virginia 以外也有韩国学生也为自己在美国的安全感到担心，有亚裔学者担心亚裔会经历 911 之后穆斯林的遭遇。连我们学校今天为配合纪念 Asian American Heritage 而搞得 Korean Night 都取消了。韩国国内的反应简直比美国的韩裔还快，第二天总统就公开道歉，韩国首都有民间的（或官方组织的）烛光悼念活动。

在我看来，这两者的反应，如出一辙。甚至更进一步，这两者的反应，和美国白人以及白人主流的媒体的逻辑，如出一辙。

就中国人的反应而言，仅仅靠凶手是亚裔所引起的担心显然不足以引起如此强烈而热忱的关注，泛泛的“亚裔”所为对中国人的形象的影响，在我所听到的解读里，还只是一个溢出效应。也就是说，我们所担心的，并不是不是有人被误解，而是我们自己被误解。我有理由相信，在被证实凶手的族裔身份之前，中国人与韩国人的心里，或者与任何其它亚裔的心理，都在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而中国人和韩国人的内心，在 24 小时之内，颠来倒去。

令我不安的是，当中国人专注于凶手的族裔身份的时候，当韩国人为自己的安全担心的时候，这种担心的基础，正是我们害怕的对象――族裔偏见。

我们担心的是美国人，确切的说，美国的白人，会借此给亚裔摸黑，损害亚裔形象排斥亚裔移民。

如果美国的白人这么做，他们是相信这个凶手，可以代表韩裔和亚裔。问题是，相信白人会如此的华裔韩裔和其它亚裔呢？这个担心的出发点是什么？

我知道我这么说或许会令人不爽，但是从华裔们关于韩国人黑人墨西哥人，对美国主流文化，对种族歧视的讨论，直到这次关于凶手族裔身份的讨论中，我看到的是，我们和我们担心的会瞧不起我们的白人，在使用同样的逻辑。我们认为美国的白人会因此而看低亚裔，是因为我们自己会因此而看低亚裔，因为我们自己早已经相信，一个 Cho Seung-Hui ，是可以代表韩裔代表亚裔的。这是族裔偏见逻辑的内化。

譬如我还看到有中国人借此事件提醒自己同胞注意自己的不良行为不要给整个华人抹黑，担心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要求中国人要通过自律来“赢得”别人的尊重的时候，这时候，我看到的，正是这种族裔偏见逻辑的内化。

令我不安的是，在自认为对同胞爱之深责之切当中所使用的二元对立是华人和洋人。但是，洋人的潜在的含义并不是所有洋人，至少我可以肯定人们也会用同样的语气和逻辑来谈论黑人。也就是说，他们逻辑里面的二元对立是华人和白人，甚至，是所有少数族裔对白人。在人们的担心里面，是不被觉察却是根深蒂固的种族划分。

被忽略的问题是，为什么一个韩裔杀了人，所有的亚裔会担心自己被代表了，而百分之九十九的校园枪击案的白人少年们从来不曾享受过白人代表的优待？这中间的差别并不是中国人和白人都有不良行为而只有中国人被指责，而是一个中国人的不良行为会被人认为是毁坏了中国人的形象，而白人的不良行为从来不会被我们认为是毁坏了白人的形象。有的人会说华人的问题更多所以更容易让人瞧不起，我倒是觉得自己瞧不起自己固然很丢脸，再拿统计数字来壮胆未免太那个了一些。且不说犯罪率的高低是一个复杂的社会问题，和阶级阶层失业等经济基础的问题联系远远超过和种族民族的关系，就华人和白人相比，哪一个偷窃贩毒凶杀系列凶杀校园连环凶杀的比例更大只要稍稍检索就有答案，自贬到了这个地步，居然会站出来指责他们的同胞给他们摸黑，我真是服了。真正有种的，你去和白人来讲说，历来校园枪击案凶手绝大多数都是白人，白人真混球，想让我尊重你，给我个理由先！

这种自贬和自虐看上去是为了改善华人的形象似乎也不能算是坏事，但是正是这些“都是为了你好”的混乱的逻辑，比白人的歧视更能从内部打垮海外的华人。纵观华人的北美移民史，还有什么比美国一以贯之的排华政策下华人的百年沉默更令人感到恐惧呢？还有什么比一个受到了歧视而转向自己的同胞说你们要改善自己的形象的族裔更让主流喜爱并能继续心安理得地享受虐待的快乐呢？

什么时候，我们可以象对待一个行为不端的白人那样对待一个行为不端中国人――不是作为一个族裔的代表一个给华人抹黑的老鼠屎，而是做为一个人一个只代表他自己犯了错误的人？什么时候我们可以象对待一个白人凶手一样对待一个韩裔凶手――不是做为亚裔的代表而是做为一个内心冲突的人？

我相信，任何真正的批评，必须是双向的，是面对歧视时的直接驳斥，和面对自己同胞错误时候的就事论事。在自己的生活中代表自己而不是被代表或者试图代表他人，更不是配合美国白人的 stereotype 自己挖坑埋自己。

我不要别人代表我，有姚明不代表我很强壮，有法轮功不代表我反共产党，有 Cho Seung-Hui 也不代表我是内向且暴力。如果有白人因为这些人而认为我有这种活那种相似的品质，我会让他shut up ，但是我觉得在 32 个学生被枪杀之后的第二天开始作为集体为一个韩裔青年的暴行感到负疚，为自己在白人心目中的形象而感到恐慌，非常的不够酷，和似乎早已准备好了的媒体一样，未免太快了一点儿。在美国的亚裔的形象受到的涂抹，也不是一年两年，也不止十年二十年，这么多年被人瞧不起，难道还不足以了解要想不被人误解，最起码，先得理直气壮地出来在太阳底下活着。不想让别人把你和杀手连在一起，先要自己不被捆绑。问题是，得先找得到那根绳子的头儿。

那些宁愿改变国籍的韩国人，不正是在配合美国人从 Cho Seung-Hui 身上总结出来的韩裔民族特征吗？那些松了一口气的中国人，假如凶手真的是中国人，难道这口气 就会出不来了吗？那些要求自己的同胞好好表现的中国人，难道真的以为我们不杀人不偷盗遵守交通规则做五好市民就不会被歧视了吗？假如仅仅因为你表现好就可以让人不再歧视你，那他妈的还能叫做种族歧视吗？

在前一篇的校园枪击案的单子里，1991 年 U Iowa 的那一起，就是中国人干得，我们早就已经进入了统计数字了。长出一口气的人们，还是把心悬起来的好。我非常有兴趣知道在 1991 年卢刚事件后，在美国的华裔们都说了些什么。我还敢再次拿我值钱的东西打赌，当时人们讨论的热点肯定是中国人的形象问题和美国大学会不会不招中国学生了。

多亏不是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