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翊云：逃避的学问 zt

李翊云：逃避的学问（2）
sunset123

于2010-11-24 12:37:58翻译 | 已有343人浏览 | 有0人评论

一名刻意隐瞒自己身世的女子一生都在逃避什么？是谁给了她爱和自尊？她在什么地方找到了身心的安宁？李翊云的小说总会让人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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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翊云

紫宸很小就知道，外婆的晚年生活本来应该过得更好一点。紫宸的两个舅舅——她母亲的哥哥——原有责任把外婆接回家，在这两家人中间她可以得到照顾。但是，你这么能把这么一个孩子也带到儿子家里，加重他们的负担呢？外婆曾经这样问她的顾客。紫宸在外婆的理发店学会了坐起来，接着学会了走路，后来又能帮上外婆的忙——递热毛巾啦，倒烟灰缸啦，那是放在长凳两头的两个蓝白色瓷碗，碗边上已经缺角，里面堆满烟头和烟灰。在外婆店里度过的时光却从来没有能抚慰紫宸受到的惊吓。外婆说过，假如紫宸是一名孤儿，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任何舅舅领养一名孤儿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外婆的听众们也都同意这样的说法。确实，一个女人违背父母意愿与男人私奔，养下了非婚生的孩子后又被男人所抛弃，这样的母亲还不如在生孩子的时候就死了的好。

不用很久，紫宸就从外婆，舅舅和顾客那里听到的闲言碎语中拼凑起了自己的故事：外婆同意抚养紫宸，条件是她母亲必须与家里断绝一切关系；有一对夫妇曾经到理发店来看过紫宸，但是最后决定不收养她。紫宸能有今天要感谢外婆，她在别的女人都在享福的年纪还要辛苦劳作，此外还要感谢理发店的老顾客，他们常年光顾理发店是想给外婆一点帮助。

紫宸坐在角落里的竹凳上，一边听人们谈论她的命运，好的或者不好的，一边偷偷挪动双脚，把地上的头发堆成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样子。这样的游戏不免要被外婆用扫把敲头打断，但即便如此也不会让她沮丧，因为把头发堆成小山是她小小计谋的一部分。外婆有时要紫宸不要傻笑，不要玩剪下来的头发，紫宸就把脸板起来。但是等外婆转过身去面对顾客，她就对着顾客剃了一半的头，或者对着坐在板凳上顾客的鞋带又笑了起来。她怎么会那样笑呢？她的外婆有时会对顾客这么抱怨。人们会想到，像这样的一个孩子，一定知道怎样让别人暂时把她忘记。

绣球花旅馆是一栋建于十六世纪的木结构房屋，在改建成家庭旅馆前，是几代人的私家住宅。紫宸读着旅馆网站上的信息，很想知道为什么要把这幢老宅改建成旅馆。也许她问的话，房东会告诉她，即使不是全部，点点滴滴也会给她一点启示。

不像其它有商业头脑的经营者，绣球花旅馆网站上没有放那些展示照片：鲜花盛开的花园啦，微风吹拂的窗帘啦。只有一张用铅笔或钢笔画的旅馆素描：刷白的前墙，四扇长方形的窗户，仅此而已。网站上说这家旅馆“不是一幢大宅”，只有楼上的两间房间——玫瑰客房和紫丁香客房可以订到。

绣球花旅馆的广告谦逊到像给人打躬作揖似的，让紫宸欣然选择了这家旅馆。尽管亨利和泰特都对紫宸的英国之行不以为然，她已经下了决心。明天她就准备去订机票，下个星期打电话预定房间。

与亨利和泰特想象的不一样，其实紫宸既不是一个有经验的旅人，也不是一个喜欢旅行的人。就在她开始在动物护理中心工作的那个夏天，泰特邀请她，还有卡洛琳和亨利在7月4日那天一起去野餐。她婉拒了，说要到东海岸去看她丈夫，他那一年早些时候已经从研究生院毕业，正在外面找工作。

在假日到来之前，紫宸买足了食物在公寓里躲了四天，慢慢阅读一本拉丁文的西塞罗讲稿。她从图书馆里挑选这本书，并不是想从书里得到什么伟大的思想，有时她刚读懂书中一个句子，随即又把它忘了。但是经过努力，她读懂了那些开始时看上去不知所云的句子，使她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同时让她满意的还有读书进展缓慢，有时她读一段有关战争的段落，不知不觉一两个小时就过去了，本来漫漫时日就这样缩短了。

她对一门死去的语言如此有兴趣，成为丈夫与她离婚的理由之一。对丈夫提出离婚，紫宸既不奇怪也不失望。丈夫曾经解释说，像他们这样的移民夫妻，要根据实际情况去安排事情的轻重缓急。紫宸曾经流产过，她是多么想要孩子，但胎中的孩子似乎已经感觉到自己不受父亲的欢迎。丈夫安慰紫宸说，等他们实现目标后，就开始真正的家庭生活。他为紫宸做计划，要她读研究生，然后成为一名统计师，或者会计师，或者护士，这样可以帮助他们在这个新国家立下脚来。丈夫已经有数学博士学位，目标是到华尔街谋得一份工作。紫宸从来不争辩，她生性不喜欢争辩。但她毫不掩饰地抛开了丈夫为她设计的职业生涯蓝图。有一次紫宸错过了丈夫为她报名的GRE考试，浪费了一百多美元，那是半个月房租的价钱了。“你把拉丁语生词抄在纸片上有什么用！”丈夫对她大声吼叫，但也仅有过这么一次，丈夫也不是生性喜欢喊叫的人。

丈夫离开后不久，他们的婚姻就走到了头。但紫宸还是以丈夫为借口，为自己躲避社会交际达两年之久。脸皮真厚。当紫宸对亨利和泰特说谎时，她会听见外婆说她的话，紫宸在外婆的理发店里大声读了自己的成绩报告单，外婆就会这么说。老师每年的评语都一样：注意力不集中，对学习和学校活动没有兴趣。她成绩很差，只够勉强升级。外婆店里的顾客会不断问她，你读不好书将来怎么办？紫宸不知怎样回答，只能微笑，装着她听不懂别人的话。她的笑容比她的成绩更说明她是一个教不会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