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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合花 作者茹志鹃
改编/朗诵: 海洋蓝
1946年的中秋
这天打海岸的部队决定晚上总攻。
我们文工团创作室的几个同志被分派到各个战斗连去帮助工作。由于我是个女同志,团长叫一个通讯员送我到了前沿包扎所去。
在去包扎所的路上我了解到这位高挑个子,年龄不大的小伙子是我的同乡,心中不禁对他充满了好感。
我们到了包扎所,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这里离前沿有三里路,包扎所在一个小学里,大小六个房子组成品字形,中间一块空地,长了许多野草。我们到时屋里已经有了几个卫生员在弄着纱布和棉花。
满地上都是用砖头垫起来的门板,算作病床。
部队上的被子还没有发下来,为了给伤员保暖,乡干部们只好向老百姓去借。我正好自告奋勇地讨了这件差事。顺便也请我那位同乡通讯员帮我动员几家再走。
我们到了附近的一个村子后分头去动员,不一会儿我已借到两条棉絮,一条被子,心里十分高兴,正准备送回去再来借时,看见通讯员从对面走来,两手还是空空的。
原来他找到的那位老乡是一位刚过门三天的新媳妇,她的那条被子是自己的唯一嫁妆。
不过后来在我的劝说下,那位新媳妇还是把她的被子借给了我们。
那是条里外全新的新花被子,被面是假洋缎的,枣红底,上面撒满了白色的百合花。
天黑了,我们的炮响了,天空划过几颗红色的信号弹,攻击开始了。
不久,断断续续也有几个伤员下来,包扎所的空气立即紧张起来。
战斗开始后的几十分钟里,一切顺利,伤员一次次带下来的消息都是我们突破了第一道鹿砦,第二道铁丝网,占领敌人前沿工事打进街了。
但是后来,消息突然停顿了,下来的伤员只是简单地回答说: "在打。"
从他们满身泥泞,极度疲乏的神气上,甚至从那些似乎刚从泥土里掘出来的担架上,大家明白了前面在进行着一场怎么样的战斗。
外边月亮很明,也比平日悬得高。前面又下来一个重伤员。屋里铺位都满了,我就把这位重伤员安排在屋檐下的那块门板上。担架员把伤员抬上门板,但还围在床边不肯走。一个上了年纪的担架员,大概把我当做医生了,一把抓住我的膀子说:“大夫,你可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治好这位同志呀!你治好他,我……我们全体担架队员给你挂匾……”他说话的时候,我发现其他的几个担架员也都睁大了眼盯着我,似乎我点一点头,这伤员就立即会好了似的。我心想给他们解释一下,只见给我打下手的新媳妇端着水站在床前,短促地“啊”了一声。我急拨开他们上前一看,我看见了一张十分年轻稚气的圆脸,原来棕红的脸色,现已变得灰黄。他安详地合着眼睛,军装的肩头上,还露着那个在新媳妇家门钩上撤出来的大洞,一片布还挂在那里。
“这都是为了我们,……”那个担架员负罪地说道,“我们十多副担架挤在一个小巷子里,准备往前运动,这位同志走在我们后面,可谁知道反动派不知从哪个屋顶上撂下一颗手榴弹来,手榴弹就在我们人缝里冒着烟乱转,这时这位同志叫我们快趴下,他自己就一下扑在那个东西上了。……”
新媳妇又短促地“啊”了一声。我强忍着眼泪,给那些担架员说了些话,打发他们走了。我回转身看见新媳妇已轻轻移过一盏油灯,解开他的衣服,庄严而虔诚地给他拭着身子,这位高大而又年轻的小通讯员无声地躺在那里。……我猛然醒悟地跳起身,磕磕绊绊地跑去找医生,等我和医生拿了针药来,新媳妇正侧着身子坐在他身旁。
她低着头,正一针一针地缝他衣肩上的那个破洞。医生听了听通讯员的心脏,默默地站起身说:“不用打针了。”我过去一摸,果然手都冰冷了。
新媳妇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依然拿着针,细细地、密密地缝着那个破洞。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低声地说:“不要缝了。”她却对我异样地瞟了一眼,低下头,还是一针一针地缝。我想拉开她,我想推开这沉重的氛围,我想看见小通讯员坐起来,看见他羞涩的笑。
卫生员让人抬了一口棺材来,动手揭掉他身上的被子,要把他放进棺材去。新媳妇这时脸发白,劈手夺过被子,狠狠地盯了他们一眼。自己动手把半条被子平展展地铺在棺材底,半条盖在他身上。卫生员为难地说:“被子……是借老百姓的。”
“是我的——”她气汹汹地嚷了半句,就扭过脸去。在月光下,我看见她眼里晶莹发亮,我也看见那条枣红底色上洒满白色百合花的被子,这象征纯洁与感情的花,盖上了这位平常的、充满稚气的青年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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