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子渊不经意地提过一次:“小妹升任大中华区的研究部总经理之后,飞香港快成每周一次的惯例了”,翰辰就常常在怅惘一件事:在他无数次从北京赶往香港,或者从香港赶往北京的时候,他有没有跟子沂在空中交错过?
有时,拖着疲惫不堪,千不甘万不愿的身躯在首都机场等着check in回港,他也会下意识地左顾右盼,东张西望,搜寻子沂的踪影,如同猛虎细嗅蔷薇,又紧张,又温柔,又迟疑,又虔诚;又如顷刻之间,搜遍浮光掠影的一架无声调焦的摄影机,盼望那“啪嗒”一声所带来的通体舒泰的震撼和慰籍。同时亦禁不住害怕会跟子沂撞个正着——那他要怎样才能让舌头不打结?解释得清楚自己的尴尬现状?可是,从来都寄望不偶,遍寻不果,这又让他深深的刺痛,而又苦涩不已。
尤其是这两个月来,他每次一出国,后院必定起火。沛津不出三天准会在家里疑神疑鬼,又哭又闹,自伤自残,搞得家里鸡犬不宁不说,邻居们也争相投诉。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里三五不时的爆发状况,是上演家暴呢;知道的,更是看他如同看疯子般——他要不是疯了,干嘛要在家里养着一个精神病呢?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沛津好的时候还像没事人一个,顶多是看起来有点郁郁寡欢,不修边幅,可是发起病来却会痛哭流涕,翻江倒海;有时又会歇斯底里地咒骂自己,连续一小时顿足捶胸,猛扇自己的耳光,用头撞墙……那些看护不仅得24小时轮流不合眼地守着她,而且她自虐的时候要是冲上去拉开她,她还可能如同母豹子一般自卫,和人扭打,打得人家鼻青脸肿、胳膊青一块紫一块,也不知道哪来的那股邪劲?
两个月下来,居然从来没有一个看护能撑得过一周的。请辞的时候,什么都不说、光是哭丧着脸的算是最客气的;多数都会硬拉着卓妈妈去给她们验伤,或者是哭鼻子抹眼泪的索赔,几乎每次都是以卓家赔上一大笔钱,再抬高价钱请下一个看护而告终。
要是碰上看护请不来的空档里,家里只剩下保姆和卓妈妈两个半老不老的女人,翰辰的心就更像揪起来一样,只要一接到电话就只能万般无奈地中途扔下北京的案子,星夜往香港赶。
久病床前无孝子,更没有爱人可言。更何况,他原本就没有多爱她。
翰辰虽然一时良心发现,说过要跟沛津订婚,甚至也真的叫她搬到自己的公寓里住,可是说到底,他一年到头有一多半的时间都在飞,不飞的时候回家的时间也屈指可数,少得可怜,要说到照顾,还是看护和保姆在照顾她。但翰辰自觉这样做已经退让了一大步,连带自己的毕生幸福都被牺牲掉了,她林沛津还想要怎样呢?加上事实状况又刚好和他盼望的相反,他的牺牲非但没有换来沛津的状况好转,反倒好像换来了她的得寸进尺,变本加厉——他一出国她就闹,他一回来她就没事了,几次下来,翰辰也受不了了。觉得自己已经变成骑虎难下,畏家如虎的一个天底下最窝囊的男人了。
说到底,这个世上会有哪个男人喜欢整天“狼来了”的精神病呢?
但翰辰毕竟还能躲,还能溜之大吉,还能借工作之便去北京,一去很多天,眼不见心不烦。想躲又躲不开,受又受不了的卓妈妈才真是如坐针毡,整天惶惶不可终日。她一想到这个赖在他们家里不走的女人不但不能给他们家抱窝生子,还想霸占一个儿媳妇的名分,气就不打一处来。沛津不发病的时候她已经很想撵她走人了,这整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她觉得简直比家里供了一个菩萨还要难伺候。她儿子又不是条件差,再也找不到女人了,又不是欠了她林沛津的,为什么要这么委屈自己呢?
几次下来,卓妈妈就一个劲地跟自己的儿子咬耳朵:“再这样下去,我这条老命就要搁到这儿了!中国有句古话说,救急不救穷,我看沛津这个病要比穷还要难打发呢!再说,为什么有专门的疗养院她不肯去,偏偏要赖在咱们家,花天价养着私人看护来助长她的臭脾气呢?”
翰辰本来也是以为妈妈只是唠叨一下,发泄发泄也就罢了,于情于理,在这个时候,他都没法听妈妈的劝,把沛津往疗养院里一扔了事。可是他万万也没想到,沛津越来越邪得出格,竟然把半夜里爬起来,好心好意劝她不要跟看护厮打的卓妈妈扯掉了一大把头发,还凶神恶煞一般地顶撞她,害得卓妈妈痛哭了一场,慨叹自己怎么这么命苦?老了老了,竟还要受这个疯女人的气!这到底是所为何来?
这一下子,把翰辰也惹恼了,索性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妈妈的提议,要请沛津的父母过来,把她带回加拿大去养病。
沛津的母亲和姐姐闻讯赶来,看到自己的女儿苦守香港十年,守着那个她视若生命的男人,竟然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一言不发就掉下泪来,看卓翰辰就如同看到隔世的仇人一般,新仇旧恨都涌上了心头。
卓翰辰和他家的女儿相恋十年,一直都绝口不提迎娶沛津进门的事,耽误了她的大好青春不说,每次沛津回加拿大探亲去,她们劝她多留个心眼,她却永远只会说翰辰的好话,甚至连现在也这样,她都病得形容枯槁,手无缚鸡之力了,看到妈妈和姐姐忽然被请来,还硬撑着欢欢喜喜地攀着翰辰的手臂,对林妈妈说:“妈咪,我和翰辰准备订婚了!这次特意把你请来,就是想跟你商量办订婚典礼的事,你看我们是在香港办还是在温哥华办好呢?”
林妈妈听了心痛如绞,几乎要当场杀了卓翰辰才能泄愤,可是眼看着女儿这么说,卓翰辰和卓妈妈又一个天聋,一个地哑,只是满脸赔笑地给她们奉茶,她也生怕多说一句话会刺激女儿,只能硬硬地把眼泪往肚子里咽。
更重要的是,卓家在这个时候才吞吞吐吐地告诉他们女儿的病况,这不是嫌弃、不是想撵她走、不是始乱终弃又能是什么呢?
林妈妈趁沛津不留意的时候,转头跟大女儿嘀咕了一下,共同决定一定要跟那无良的两母子讨个说法——这自然是不能当着沛津的面的,她们只好忍着满腹的难过,看着保姆和看护喂沛津吃了安眠药,服侍她乖乖地睡下了,这才一同到卓妈妈的房间里来谈。
“林妈妈,这次请你们来,其实是想跟你们商量一下,沛津的病情一天天的恶化……”卓妈妈满脸堆笑地刚开了个头,就被林妈妈直截了当地打断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近乎低吼说:“我说卓妈妈,我倒要先问问你,沛津的病情为什么耽误到现在你们才告诉我?她的病这样一天天的恶化,你们到底都是怎么对她的?”
一句话,把卓妈妈也噎了个半死,当即脸色一沉,也提高了嗓门,冷冷地说:“这话要这么说可真是委屈死我们家翰辰了,你们也不是没看到,我们请了最顶级的看护,一天24小时不错眼珠地盯着你家女儿,你这宝贝女儿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蹦起来,要死要活,也不知是真是假……”
“你说什么?也不知是真是假?”林妈妈还没等说话,沛津的姐姐踏上一步,几乎要指着卓妈妈的鼻子说:“要不是你们家的翰辰负了我们家的沛津,她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会让你们气出病来?我倒要问问,你家翰辰到底对我们家的沛津做了什么了?”
“……”
还没等翰辰说上一句话,这个客厅几乎就快要被愤怒炸成碎片了。
每一个人眼中所看到的世界都是不同的,就如同在每一个人的眼中,自己的子女都是最完美的,也是最委屈的。正因如此,才会有层出不穷的婚姻纠纷,和婆媳问题。
可惜好好的一个女孩子,非要强扭又不甜的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