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七小姐的最后弥撒
(2005-05-07 11:34:53)
下一个
孔七小姐死的时候,我们都去看出殡。松山附近的人家几乎全部出动。看见孔家的边门打开了,一辆小小的驴车载着棺材出来,大家不禁都交头接耳:孔家大门有多少年没开过了?居然到孔七小姐死的这一天也不肯打开。
牵驴子的是孔家的管家兼厨娘,人称六姑的老太婆。她垂着一颗白发苍苍的脑袋,就好像核桃上盖着棉花。于是大家又议论:六姑伺候孔七小姐多少年了呢?四十年?还是五十年?
稍微年轻些的都答不上来,似乎自从我们有了记忆,就见六姑每天从边门出来买菜,又把挑水人的水桶提进院里去——她的模样没有变过,她停止了衰老,因为她实在已经太老了。
不过上了年纪的没牙老太太们却还有印象,她们说:六姑啊,原先的名字叫做“六姑娘”,十来岁的时候进孔家去的,做孔七小姐的贴身丫鬟,后来孔七小姐当家,她就做了管家,一直做到现在。
那么如今孔七小姐死了,六姑要怎么样呢?
还能怎么样?老太太们拔下头上的银挖耳:六姑跟孔七小姐几多年,还怕小姐临终没有安排好她?只怕她是要小小的发一笔财——孔家是什么人家!
这确实是句实话。大家想,孔家是什么人家?整个澳门谁不知道?和葡国人打交道,住葡国式样的房子,全家都信天主教,很有钱——哪怕孔七小姐当家后,生意基本上不做了,依旧很有钱。从前孔老爷,孔老太爷的时代,还不晓得发达到什么程度。但也有走衰运的,好比孔老爷,好好的六个子女都没有养活,只剩下孔七小姐一根独苗,偏偏也没招个上门女婿,今日终于绝了香烟。
唉,惨啊,惨啊,大家摇头叹息,目光跟着驴车。但心里其实又并不觉得如何的悲哀——因为孔七小姐深居简出,活着的时候和死了没什么两样。甚至还有人开心的,便是那住在孔家隔壁的人,说:孔七小姐最中意食咸虾膏,家里不知藏了几多,搞得几条巷子都是虾膏的味道,家家老小都似虾膏缸子里腌过,浑身腥味。这下可好,倒叫六姑把房子好好洗涮洗涮。
洗涮了做甚?有人问道,难不成这房子孔家还有人继承?要是孔七小姐把房子留给六姑,恐怕六姑也是个中意食虾膏的人物哩。
最有可能就是留给六姑了。大家猜测。但也说不定会留给教会。孔家对于信奉天主是十分虔诚的,他家在望德堂边的宅子就捐给教会收留麻风病人。而孔七小姐本人曾经读过圣家辣修院的女学,很多年以前圣家辣修院火灾,孔七小姐出了大笔款子帮助修缮。这一回,要是哪个神甫嬷嬷开个口,估计孔家的宅院铁定了要成为善堂。
然而,谁回去开这个口?
大家想不出来。因为但凡孔小姐在教会行善的事迹都在四、五十年前,只有老太太才模糊地记得。我们年轻一些的只听说主教大堂的神甫写信到孔家请小姐资助复活节的圣像巡游,但是信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半毛钱也没有得到。主教很是纳闷,又连续写了几封信——内容当然不得而知,可退回去的时候都没有拆封。送信的人是这样告诉我们的。这大约在二十年前。
人竟可以变得如此厉害。同信天主教的旁观者都皱眉头,孔七小姐几十年没领过圣餐了。也许她早就被魔鬼抓走了。唉!今日是她最后的弥撒,愿主宽恕她的灵魂吧。
这最后的弥撒选在玫瑰圣母堂举行,离开松山有挺远的一段距离,正好给大家足够的时间从脑袋里挤出关于孔七小姐的记忆。
最年老的人说,她记得孔七小姐突然转变是三十五年前——孔老爷去世的时候主教大堂让神甫去孔家给死者抹油,但是孔七小姐居然站在门口不让进,周围的人家都被惊动了,跑出来看。那时廿多岁的孔七小姐又高又瘦,两手伸开挡着门,就像十字架。记不得她说了什么,或者她究竟有没有说话,总之神甫终究没有进孔家的门,孔老爷也自然没有行抹油礼,死后还耽搁了三天才被匆匆地埋了。究竟是什么原因,没有人知道。
可怜的孔七小姐啊,大家叹气,她从前一定很得孔老爷的疼爱,这样亲近的父亲去世,她怎么能受得了?她必然是发了疯。
很有可能。年老的人说,孔老爷的确是看这个女儿为掌上明珠——从前澳门有几家小姐能上女学呢?除了葡国的洋婆子以外。而孔七小姐的母亲又早死——那是个美人,小姐和她母亲很像。孔老爷进进出出都要带着女儿,对于女婿的挑选也十分严格,不知有多少年轻人被赶出门去。唉,大概就是太挑剔了,才耽误了孔七小姐的婚事。
可不是么!几个中年妇人都擦眼睛。一个女人年纪大了,还死了父亲,婚姻的事由谁来做主?
但也有别的说法。年老的人眯缝起眼睛,压低了声音,周围的听众都朝她凑过去:听说孔七小姐中意过一个广州来的商人,几靓仔,门户亦算得十分登对,但孔老爷无论如何都不应承,孔七小姐和父亲大吵了一架。后来不久孔老爷便病死了。大家都讲,孔七小姐心里怨恨父亲,所以不要父亲得临终得拯救。
这没有道理。中年人摇头。年轻人却来了兴子,纷纷问:孔老爷死了之后,孔七小姐怎么没有和广州的商人结婚呢?
谁知道哩。年老的人道,有说那人和孔小姐突然闹翻了的,也有说其实根本就没这个人的。总是孔老爷死后,孔七小姐就把家里的用人都打发了,单单留下了六姑。要真有什么事情,只有六姑才知道。
六姑啊……大家都望一望狭窄的坡道上老迈蹒跚的身影:看样子这老太婆也活不长久了,如果不趁着今天丧礼弥撒的机会向她打听,孔七小姐的事情便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但孔七小姐真的有什么秘密吗?大家又都怀疑,要真有引人入胜的“秘密”,三十多年早就打听透了。
不过话说回来,打听不到的才叫秘密。像孔七小姐把孔家产业卖给了香港来的张姓家族,这就不能成为“秘密”,因为谁都能想得通:一个大小姐,生意的事一点儿也不懂,与其被人骗,还不如拿了现成的钱吃安稳饭。她能活到这样的高寿想来就是吃安稳饭的好处,反而那接手她生意的张家,没风光多久就闹出丑闻,破了产,灰溜溜地回香港去了——这一桩也不是秘密,澳门全岛都传遍了,说是诈骗,有人写匿名信向华商会举报,证据确凿,那张家负责生意的少爷畏罪潜逃,踪影全无——到现在还不晓得结果哩。这堪称澳门五十年来的一大奇案。
大家议论着,引出年老者的记忆了:传说,这事也对孔七小姐很有损害。张家买产业的钱是分期交付的,案子闹出来的时候,款子还没结。孔七小姐大约损失了不少。流言说,有人见她去买安眠药又或者是砒霜,大家纷纷担心她会自杀。可她毕竟没有——也许有那打算,但被救了回来,似乎便是从那时候起,她开始贪食咸虾膏,熏得四邻不安。
咦——大家都吸溜起了鼻子,仿佛前边的六姑身上正有浓烈的咸虾膏味飘过来。今天的弥撒一定像鱼市一样腥气。
队伍穿过东望洋街,经过雀仔园。有了片刻的停顿,看一看,原来是六姑正向街市张望。她是从雀仔园卖进孔家的吧,大家想,那里的女人有几个似她这样好运,有吃有喝活了几多岁,保不准还要发一笔横财,再怎么大的咸虾膏味道也不在乎了。
可是,大家又忍不住对着她的背影感叹:真是老啊。发一笔横财,是她应该得到的——雀仔园的女人命再不好,也都嫁了人,她却陪着孔七小姐一辈子,如今就算得了钱还有几年好享受呢?没老公,没儿,没女,真可怜。
她也是信天主教的吧?大家询问年长的人,她跟了孔七小姐几多年,应该入了教——或者孔七小姐突然转性,又不让她入教,究竟是哪一种情况?
年长的人也记不得,说,好像是,好像不是。用人的事谁会关心?连孔七小姐都是死后才叫大家谈论,六姑算什么?只是,她的确跟着孔七小姐进出,连上女学都陪着伺候,比寻常人家里丫鬟见识广得多。要不是这样,孔家的宅子这般大,她一个女人怎么对付得过来?
果真,难得的能当大场面的用人。大家都点头,不过,这些年来,她真的就从来没为自己打算?她只是个用人,并不是花地玛圣母。也许她心里实际是怨恨孔七小姐耽误她终身的——大家突然想起,孔七小姐死时,也没人叫神甫来抹油。
必然是这样。我们相互交换意见。今天六姑终于解脱了。弥撒结束后她一定会回到孔家的宅子里,把咸虾膏的味道洗得一干二净,再不留一点孔七小姐的痕迹。然后我们大家就可以去串门,要在她也去世之前把一切有意思的事情都打听到——如果有的话,头等重要的就是广州商人的姓名。
可作成一出粤曲来唱,有人开玩笑,把那张家骗财的事也编进去,假设确有这广州商人,他匿名告发诈骗犯……
越来越离谱了!那信天主教的人呵斥,死都死了,还胡编乱造什么?有什么事,自有主来宽恕——可究竟有什么事呢?要是大家知道,可以一起为赦免这罪而祷告。
就是不知道才议论,大家想,等弥撒结束问六姑!弥撒——没在意的时候已经走到玫瑰圣母堂跟前了。有神甫在门前等候着,还有几个修士来帮忙抬棺材,末了六姑和其他的天主教徒便都进到了圣堂了——六姑终究是信了教的,我们留在外面的人想。
未关的大门里传出低沉的音乐,神甫用拉丁文用读经,一个字也听不懂。不过我们知道,听了这经,天主徒就能升入天堂去,就好像我们其他的人家里有丧事一定要找和尚道士来超度一样。和尚说“阿弥陀佛”,道士念“无量天尊”,而天主堂里的人都讲“阿门,阿门”。
也许孔七小姐年轻的时候就常在这玫瑰圣母堂里“阿门,阿门”,如今死掉了,唉——大家叹气,又不晓得应感慨些什么。
年轻人大胆些,把半边身子探进圣堂里张望:坛上点了些蜡烛,正中是圣母圣婴像,边上有花地玛圣母像,四壁的彩色玻璃漏下天光,把堂里的一切都涂抹上怪异的颜色。
五月二十有花地玛圣母巡游,年轻人议论道,总是选圣家辣女学的姑娘来坐花车。去年的那个特别漂亮,今年不晓得会是谁——孔七小姐年轻的时候有没有坐过花车呢?搞不好她和广州商人还是在巡游上认识的呢。而那广州商人现在不知还活着没,爱人死了也不到丧礼上来看看。
这样想着,大家都立刻四下里寻找,看看有没有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没有。
几无情嘞。年轻人唏嘘,他许是看孔小姐无依无靠,就把她甩了。一个小姐好好的一辈子就这样被人毁了。或许还不止,他骗财偏色,才使孔七小姐不得不出卖孔家的产业。好狠毒的男人!
“阿门,阿门……”圣堂里又传来梦呓一般的声音。看幽暗的光里一条条黑影子都站了起来,想是弥撒结束了。
我们站在门口的人也都纷纷兴奋起来,就等着六姑出门,好话话家常。可圣堂里的人却比我们占尽先机,一个两个三个都朝坛前走,黑黢黢的一片影子把外面人的目光挡得严严实实的。
外面的人急得不行,脖子都要断了。好一会儿才见里头有出来,忙问:“六姑呢?”
“送棺材上圣味基坟场了。”里面人回答,“一句话也没和人讲,我看她是老糊涂了。”
那这不是很扫兴么?大家想,虽然圣味基坟场不是很远,可这天一早晨起来已经花了几多工夫跟着六姑。人的日子还要过下去呢,光凭打听死人的秘密可吃不饱,还是回家该开工的开工,该开张的开张,过两天再打听不迟。
于是在玫瑰圣母堂前相互告别,各自散去。
那天晚上,孔家隔壁的人见到孔家楼上如往常一样亮起了灯光,于是晓得六姑回来了。大家猜想她一定是坐在孔七小姐的卧室里缅怀旧主人,都感叹:说是主仆,她俩却和亲姐妹一样。如今孔七小姐亡故,六姑心里一定伤心异常,正需要街坊邻居去安慰安慰——顺便也聊聊孔七小姐生前的旧事。
第二天,便有几家的女人结伴上孔家敲门,但是半晌也没人应。恐怕六姑年老耳聋了,她们想,必等她出门买菜的时候才好搭腔。女人们就在门前等,可偏偏那一天六姑没有出门买菜。送水的人来过,把水桶放在门口,到黄昏也没人取走。
这是伤心过头了,大家说,也许要等她稍稍平复一点才好去串门。
然而老太太的意见却不同,觉得六姑不过是沾染了孔七小姐的傲慢脾气而已。当年孔老爷过世,孔七小姐就把自己关在家里好些日子,神甫来也不理,嬷嬷来也不理,华商会里的世交来到,她亦是一概不开门。大家都是热脸贴了冷屁股,但是孔七小姐毕竟是孔七小姐,那光景人们还不知道她要怎么处理孔家的产业,再怎么遭冷眼也要好好巴结。现在这个六姑算是什么玩意儿呢?即使是继承了孔小姐的财产,她和松山一带其他的女人也没什么分别。
大家觉得有道理,看看孔家的一盏孤灯,潮湿的夏夜咸虾膏味冲人鼻子,都抱怨:一定是继承了这房子了,也继承了那中意食咸虾膏的毛病,她一日不死,松山一带的人就一日脱不了腥气。
也许可以向议事公局抱怨,突然有人提议。大家便也想了起来:葡澳议事公局最近格外注重“卫生”问题,听说是因珠海瘟疫而起的,澳门这边大凡出入粤海关的都被严查,更还号召大家灭杀老鼠——孔家这样腥臭,一定可以划进“不卫生”的行列,从前因为孔七小姐还活着,惧怕孔家和葡国人的关系,如今她死了,六姑又不算“什么玩意儿”,正可大胆去抗议,强行入户清扫,到了那个时候……
心照不宣,我们年轻人心里都暗暗盼望,因为有钱人的生活离我们太远了,能有几多机会让我们走近了看一看?
商议定下,隔日就让会写字的写了封信给议事公局,送出去了,大家坐等回音。
过了两天,三天,四天,不见六姑出门来,亦没有人取水,真叫人担心她是不是死了。但每晚孔家的灯还照常亮,这又打消了大家的疑虑——说到底,就剩一个孤老太婆,能吃多少东西,喝多少水?那咸虾膏就够她吃一段日子的了。
大家又有了新的话题:一个孤老太婆,要住那么大的房子做什么?即便是原先两个老太婆,也用不着住这样大的房子,几十年来都亮同一盏灯,别的屋子里闹鬼她们都不晓得。
一句话说得,大家心里都有些发毛,想:不会那点灯的就是鬼吧?不会这主仆两个原本就是鬼吧?
年老者斥责我们:鬼还会死的么?鬼死了还敢上教堂里做弥撒么?松山好风水,这里的人都要多子多孙多福多寿,晦气的事情决不能有。
我们不言语,因为我们都没有见过鬼——假如六姑不是鬼的话。
可也有人越想越害怕的,看看孔家的灯,道,从前夜里点亮的不是那一盏啊,应是那间隔壁亮灯才对。
是吗?不是看花眼吧?大家齐转头张望:只有一盏灯而已,几十年来谁留意孔家哪间房点灯呢?是在楼上没错,究竟是这一间,还是隔壁——左边隔壁或者右边隔壁,哪个有工夫关心?
夜粘乎乎的潮热,大家身上都是一层汗。
没多一刻工夫,孔家楼上熄灯了,我们也都各自回去睡了。
议事公局的人请镜湖医院来给孔家消毒就在次日。照旧打门无人应,我们看热闹的不想袖手旁观,一齐帮着出力,把边门撞破了。
医院的人走进去,我们在后面跟着,而他们上了楼,却不准我们上去了,大家只有在院子里等。那里有一尊圣母像,已经快要被杂草掩埋住了。
过了没一会,听见楼上有砸门的声音,接着有个医院的人下来了。大家正想问个究竟,他却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院门去,又不多一刻工夫,外面有议事公局的人进来,还有许多葡国士兵。
出什么事了呢?大家面面相觑。可议事公局的人对我们命令我们全部回家去,不许走进这个院子。
大家都是胆小怕事的老百姓,不能不听从,便都回了家,坐自家门口张望——离孔家远、看不见的,即向住的近的打听。约莫黄昏时分,议事公局的人走了,只留下士兵。
那天晚上没有亮灯。
我们都猜不透是什么缘故,不过三天之后终于由镜湖医院的人揭晓了:在孔家的二楼的一间屋里,有张床铺上躺着具骷髅,而六姑就坐在旁边,发现时已经死了——估计就是在大家最后看到孔家熄灯的那个晚上死去的。边上有安眠药,推测是自杀。
大家听了全都傻了,忙打听:那个骷髅是谁呢?
镜湖医院的人不知道,说议事局的人在查,可是死了这么久了,总不太容易查出来的。唯一肯定的,那是个男的,因为床边的架子上挂着男人的衣服,有香烟丢在床头柜上,床下还有一双男人的鞋子。
这真是怪!真是怪!由松山传向澳门全岛,氹仔和路环,不久街头巷尾都议论起来。几十年的孔家,死去的男人是谁?
有人猜是孔老爷,因孔七小姐舍不得离开父亲,就埋葬了一口空棺材。不过六姑死在骷髅边就完全没有道理了。世上还真有仆人忠贞到主人死后要生殉的不成?
所以又有人猜那是六姑的相好,孔七小姐因为不想六姑嫁人离开,就把这个男人杀死了。而六姑惧怕孔七小姐,不敢把事情说出来,直到小姐死了,才来殉情。
没有个确切的说法。
过了两天,又有在议事公局当差的人传出新消息:男人的衣服的口袋里有张相片,上面是一男一女,底下印着香港某某照相馆的字样。另外还发现皮箱一只,里面都是这个男人的什物。
这便排除了骷髅是孔老爷的可能性,而“香港某某照相馆”又决不是六姑可以光顾的。大家于是有了新的猜测:这人是孔七小姐的情人,那个广州商人,被孔老爷害死了,孔七小姐一直把尸首藏在家里。六姑嘛,不知道为什么会死在骷髅的旁边。
也许是那个男人变心喜欢上了六姑,大家绞尽脑汁要使猜测合乎情理,孔七小姐发觉情人变心,就把他毒死了,尸首无法运出去,一直藏在家里。六姑畏惧主人,到今时今日才敢徇情。
这些多是女人们的推测,离不开一个“情”字。男人们则有其他的意见,说:这人是诈骗钱财的张家少爷,孔七小姐洞悉他无法将款子缴清,于是匿名将他告发,然后假装帮他潜逃,实际骗他来家里杀了报仇。六姑是帮凶之一,孔七小姐死后,她怕张少爷冤魂找她一人算帐,就自杀了。
两种说法有各有各的根据,松山一带的夫妻没少为了这事在饭桌上吵架,一直吵到枕头边,大家和解了,想出个新的故事:骷髅是孔七小姐的情人,其实没有广州商人,他和香港的张少爷是同一个人。孔老爷死后,孔七小姐想和他结婚,就委托他打理孔家的产业,未想到这张少爷喜新厌旧,看上了六姑,就打算和六姑骗了钱财远走高飞。孔七小姐知道后,匿名告发了张少爷,且把他杀死了。六姑懦弱无能,直等到孔七小姐死后方来徇情。
基于这一点,大家都深信孔七小姐是个狠毒的人,也许当年孔老爷并不是病死的,而是被女儿害死的也说不定——谁要他阻挠孔七小姐的婚姻呢?
无论是怎样离奇或者合情合理的故事,总之孔家的咸虾膏味都有了解释——把一具尸体藏在房子里,总要用点更冲鼻子的味道来掩饰。
大家等待着议事局下一步的调查结果。
又过了几天,恰是个礼拜天。大家见到孔家的大门打开了,驴车拉着棺材出来,给六姑和那个不知名的男人出殡。我们松山一带的人便再次跟着去看热闹。西湾、南湾也有人来,据说还有氹仔、路环那边一早坐船过来的,把玫瑰圣母堂挤得水泄不通。
大家都相互打听有否得到新的消息,传闻很多,不确切。
毕竟还是镜湖医院的人内幕见得多些,和大家一回回描述屋子里的情形:屋子正是在孔七小姐的卧室隔壁,骷髅睡在床上——双人床,他旁边的枕头还有人枕过的痕迹,凹下去,上面有几根长头发。而骷髅的姿势也好像伸出一只胳膊抱着谁睡觉似的——必然是同床共枕的时候死去的。
咦——真恶心!大家捂着鼻子。这一世也不再食咸虾膏。
安眠药,安眠药。镜湖医院的人强调,最奇怪的就是安眠药了,那床头柜上的安眠药在二十多年前就过期了,不知道六姑是怎么吃了来自杀的。
过期才更毒吧,大家想,一吃就死了,多惊险的故事也不说给我们知道。
圣堂里响起“阿门、阿门”的声音,神甫的经读完了。天主徒们都站起身来,有修士把棺材抬上车从后门往圣味基坟场运。
这一回大家也都跟随前去,议论说:六姑其实还是很好命,一般的人怎么能埋到圣味基坟场里?那可都是葡国人的坟地。且不说她生前在孔家是享福还是遭罪,死后能埋进风水宝地,灵魂还升上了天堂,就已经够本了。
“谁说那个是六姑呢?”突然前面有个议事公局停下了脚步对我们说道,“那个是孔七小姐——她眼睛下边有一颗痣,照片里的人眼睛下边也有一颗痣,孔家还有些小姐生前的照片,都是眼睛下有颗痣的。”
“啊?”我们都面面相觑:如果这个是孔七小姐,那么先前死的那个——
“当然就是六姑了。”议事公局的人说道。
“那么那骷髅呢?”
“不晓得。”议事公局的人耸了耸肩膀,“还在查。不过许多葡国的医生家里都有个骷髅做医学研究之用,孔家和葡国交往得多,收藏一个也不希奇。”
“这……这……”大家张口结舌,这实在是没有可能的,还有男人的衣服,香烟,安眠药……
我们想要再问,而议事工局的人已经走到队伍前边去了。他八成是诓我们呢,大家想。
进到圣味基坟场,穿过供奉天神圣味基的小教堂,坟地里墓碑林立。有工人早就掘好了两个坑,神甫和修士念了几句拉丁文,天主徒们再次“阿门”,棺材就轰隆落了进去,盖土,立上墓碑——我们凑上前想看看墓碑上究竟写的什么名字,可惜都是葡国字,一点也不明白。
午后下起了雷阵雨,大家只得匆匆回家。
雨停后,咸虾膏的味道没有了。过几日,议事公局把孔家房子充了公,一个月后卖给香港来的张姓商人——并不是先前诈骗的那一家,只是碰巧姓张而已。张家有张先生,张太太,张少爷和张小姐,亦从雀仔园里买丫鬟做工。他们和葡国人交往密切,全家都信天主教。
张小姐将来必定也会入圣家辣女学读书的,大家说。
松山的日子又恢复了平常。
后记
我答应过外公,要为他写一部家族史。可惜人太懒,更怕文字差劲得罪家里的长辈,所以一直也没有动笔。直到上个礼拜,无意把《十三步》的地点设定在旧澳门,我才找到了出路:我可为澳门写一系列传奇。
《十三步》里讲到圣罗撒女中(Santa Rosa即圣玫瑰,是我外婆的母校)和复仇的故事。这里则提到松山(外公家的老宅),玫瑰圣母堂(供奉花地玛圣母的,也叫板樟堂),圣家辣修院(位于圣罗撒女中内),主教大堂(每年复活节有圣像巡游,从主教大堂出发,经议事亭前地、板樟堂、主教巷返回大堂),望德堂(麻风病院),镜湖医院(孙中山先生曾在此工作,我曾外祖父也曾于此任职),以及雀仔园,东望洋马路等等。
澳门的传奇其实很多,只是许多年来由于香港的电影实在很发达,大家只知道香港的传奇罢了。
孔七小姐的名字缘自我家的一位亲戚,人称蔡七小姐,是当年澳门有名的美人。不过,她是一个福寿双全的女子,和这个故事完全没有关系。
故事的结构学自福格纳《献给爱米丽小姐的玫瑰花》,但是福格纳的故事里,老小姐的确毒死了自己的情人。我的孔七小姐做了什么,包括她和六姑谁先死谁后死,都已经随这那棺材埋葬地下。
流言之所以不可怕,就是因为它既不能吃,也不能喝。来得快,自然消散得也快。
咸虾膏是我外公最中意食的东西。(我的广东话真是有够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