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书女子·折剑轩

窃书……窃书不能算偷的……
正文

十三步

(2005-05-07 11:32:01) 下一个
                       夜幕临时,我走出家门,行了十一步,遇到坐在石墩上的守墓人。他在路灯光里静默如墓碑,直到我经过他身边的刹那才开口道:“出门走十三步,遇见一个人,就爱上他。”   我看了他一眼,以此一眼截断他的下文,再向前走两步,巷子冷寂无声,连半条人影也没有。   “唉……”守墓人叹了口气,“午夜会下雨。”   “谢谢。”我说,但并不转身回家取伞,因为午夜的时候,我必在某朵幽暗的烛光下虚伪地嫣然。   我继续走我的路。                     已经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夜离开家时,就会遇见这个守墓人。我猜他当的是夜班,提早出了门来,在巷口的石墩上享受片刻的闲暇。   只是猜。   也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要与我说那句“十三步”的预言,一副其言凿凿的模样,然每当我不信,他就叹息,接着说一句天气。   大约是守墓太久的缘故吧,那噬人的夜露,森森的亡灵,必然毁坏了他的思想,叫他说出胡话,也毁坏了他的健康——我想他有风湿病,因为他说的天气总是准确无误。唯“十三步”的预言,从来没有应证。   依然只是猜。   我懒得探问背后的究竟,即使守同一片夜,他对着他的孤魂野鬼,我自沉溺我的光影凄迷。   十三步,能走到哪里?                     无忧城,春末夏初的夜,蝙蝠从我面前飞过。   石阶上巨大的门关闭着——是没有演出的日子——只旁边小门透出一线幽光,投射下狭窄的影子,大波浪的卷发,我知是剧团的台柱燕珊。   “你来得真晚啊。”影子柔媚地扭动,换了个角度看见她在抽烟,“今天有新的剧码,不等齐了人不好派角色。”   派角色?我尖细的鞋跟踩在台阶上悄然无声。有燕珊在的剧院,就是主角永远不变的演出,任何的新剧码,等于公主的使女,小姐的丫鬟,往复循环。何必还等我?   我们同在一线光里。她苹果绿色的旗袍使那身躯看来有着剧毒。   她的笑也一样。   “我想你演我的妹妹。”她说,携了我的手一齐穿过空荡荡的大厅,“我觉得你是最合适的——时常想,也许上辈子咱们真的是姐妹呢。”   “折杀我了。”我笑笑,“你是大明星,我只不过……”   “只不过怎么样?”经过一面镜子,燕珊拉我停下。光太暗,灰尘又弥散,什么也照不出来。但她搂着我的肩膀对镜子指点:“这身段,这眉眼,怎么不像我呢?”   像吗?我偏过脸去看她:皮肤发出凝白的冷光,眼睛却不透明地黑,在睫毛阴影的遮蔽下,没有一点亮。嘴唇亦然,勾勒得如此精细,就像是鬼魂的画皮。   “不像吗?”她报之以嫣然,“走吧,走吧,导演等着了。”                     我们一起来到舞台前,那里早就聚集了许多人,香水的味道很重,浓烈地对燕珊笑。   “这戏很罗曼蒂克。”导演正宣讲,“说的是一场三角恋爱——从前有一位富家小姐——”他指指燕珊:“十分的美丽又向往爱情。还有一个妹妹……”   燕珊笑看着我。   “是个私生女。”   我冷漠的微笑,导演见了,勉强加上一句:“也很美丽。”继而生硬地转折回先前的话题:“那个小姐爱上了自己的家庭教师,一个年轻英俊又很有才华的男子——”   “是谁?”人群里响起不约而同的问话。   可导演似乎没听见,接着说自己的:“他们一起谈论文学,音乐,人生的理想,觉得是命运让他们遇见了对方。可惜小姐的父母坚决反对这桩婚姻,小姐只好和家庭教师计划私奔。”   唉……大家低低的叹息,不为这宿命,只为这俗套的剧情。我则冷冷的,呼吸无声。   燕珊还在笑。   “可是——”导演的语气里充满夸张,“未料到这个妹妹也属意家庭教师,恋爱不成则心生恶念。她竟将姐姐私奔的计划告诉了父母。小姐和情人被当场抓获。他们没有办法,双双殉情。”   唉?这声依旧是叹息,有些装出来的惊奇。“燕珊又做悲剧的女主角呢!”他们说,“总是华丽地死在舞台上。”   “你也想死么?”燕珊问发话的。   那人挠了挠头,不明白为何有此一问。   “其实,”燕珊冲着我,“有时死而得到爱情,比活着受折磨要好得多吧?”   影沉沉的眼,难以捉摸的灰暗,可我感觉里面的某处藏了一根针,不晓得确切的位置,只知道,无论我怎样走进去,挪进去,还是冲进去,必然要扎中我。   燕珊她卖的什么药?   仍旧是笑。“她的内心该是多么的痛苦啊!死了情敌,也死了爱人!午夜梦回再无人呢喃于窗外——哪怕不是对她呢喃,已听不见了,永远听不见了。这一生,她用毒药了断自己,可死后的魂灵,依然被一时嫉妒的恶果所折磨……唉……”   演员收放自如的表情,感慨,哪怕只是假惺惺,叫人肉麻,可心中依旧压制不住震惊,如同一只蜈蚣在内伸出了脚,又多又细,又尖又长,挤进每一根血管里,打个冷战。   燕珊注视着我,精致的嘴唇蓦然弯成迷人的弧线。   “我果然没有挑错人呢。”她对大家道,“你们看她的表情。还有谁能将这妹妹刻画得更好?可以打个赌,这戏上演后,她一定会红。”                     红?我会红过燕珊吗?我全部的记忆,全部对无忧城的记忆,全部粉墨登场的记忆,像夜一样长,燕珊即是夜幕上的月亮,她是明亮的,而她以下的一切都是黑暗的。   我再拼命,再红,只不过是蝙蝠,徒劳地高飞,到头来还只是黑黢黢一丁点儿可怜的影。   我争不过她。很早以前就已经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我不与她争。                     派角色,背台词。天快亮的时候我回家。   外面很湿,下过了雨。已经停了。   我想起男主角依旧没有出现。   不关我的事。                     第二天夜幕临时,我走出家门。行了十一步,遇到坐在石墩上的守墓人。他说:“出门走十三步,遇见一个人,就爱上他。”我不理会。他又说:“午夜晴好,可以出来看星星。”                     我照旧来到无忧城。边门半开,直看透大厅,舞台有朦胧的黄色灯光,人头攒动。   嗡嗡隆隆,都是演练台词的声音,再熟悉不过了,连睡梦里都会听到。   ……啊,那是我们美丽的小姐,脸颊如牛奶上飘着红色蔷薇,还有什么比她的眸子更叫人着迷?除非那嘴唇,吐出甜蜜的话语。可这也比不上,得她一个吻,天使也愿意折了羽翼……   ……哦,我们正如玫瑰般盛开的小姐,珍珠也相形见绌,因着她的智慧,她的慈悲,她鸽子般的纯洁,渴望那爱情,像四月里的一朵云……   ……唉,我们……   脱下披肩时带来的风声打断了一个人的背诵。讪笑,他说:“你来了。”   我来了,嗡嗡中再多一点不同的元素而已。   哦,我美丽的姐姐,我正如玫瑰般盛开的姐姐——燕珊,在哪里?   我四下里望望,未见她的影子。只看到舞台上的布景不知何时已经搭好了,有一扇假门,示意左边为屋里,右边为走廊,一桌,二椅,书卷散落遍地。   这就是戏里的书房了,俗套故事开始的地方。   我不和她争,不和她争,可是她不在的时候,能不能有片刻,让这舞台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台阶,台上硬实的木版,假门也有凉冰冰的金色把手。感觉这样好,这样紧张且兴奋,我打开了门。   ……她打开了门,拾起一本书,淡黄色的纸页散发出植物的香气,正似这窗外的春日,樱花纷飞,少女的心绪……她朗读: “Good pilgrim,you do wrong your hand too much, Which mannerly devotion shows in this; For saints have hands that pilgrims' hands do touch, And palm to palm is holy palmers' kiss.”   ……她听见另外一个声从悄无声息里突兀地接口: “Have not saints lips,and holy palmers too?”   莫非相由心生?我吓了一跳:聚光灯下,对面人物的轮廓如此模糊,可偏偏笑容出奇的清晰,不仅摄人心魄,更刻进人的心间。   “怎么,下一句词忘记了么?”他闲适地将一只手支的桌上,“我提醒你——”   “Ay,pilgrim,lips that they must use in pray'r.”我心里早就背诵过无数回,脱口而出。   他微笑了,眉眼依旧模糊,但唇齿间顿挫的词句蝴蝶般飞向我的春天:“O,then dear saint,let lips do what hands do!They pray;Grant thou,lest faith turn to despair.”   ……Saint do not move,though grant for prayer' sake……   ……Then move not while my prayer's effect I take. Thus from my lips by thine my sin is purg'd……   ……他走过来,靠近了,初次的相遇,本不该亲吻,但是宿命里的涌动太过强烈,莎氏的诗篇更能推波助澜,还有,何处的感觉,似曾相识?他向她低下头来,低下头来……   我惊得不能动。   笑意凝结的唇离我只有一寸的距离,那时笑意更深,说:“燕珊小姐果然是名副其实的美才女啊!”   一怔,书落在了地上。   台下响起窃窃的笑声。   “怎么?”他看看我,又看看大家。   “你人错人了!”一声清脆,透出鲜亮有剧毒的苹果绿,燕珊咯咯笑着从后台走出来,“我在这里呢。那是我妹妹——我们长得像吧?”   “你妹妹?素未听说燕珊小姐有妹妹呢。”   “死脑筋。”燕珊轻轻拍着人家的肩膀,“这是演我那私生女妹妹的,很有天分,一定会红——对不对?”   末一句问我。我不答,因为嘴唇在发抖,使劲用牙齿咬住,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燕珊却没有给我逃避她的机会,身子一扭到了我的面前,硬把那丁字带的皮鞋插进我的视野,搭袢锃亮。   “刚才那一幕误会的戏可真是好,自然极了。可惜你要爱上的人是我,不能加这段到剧本里去。”她说。   “怎么不能加呢?”那人道,“剧本上说她因嫉妒而生了恶念,这嫉妒自然要有个相遇的开始吧?”   “呵,真有独到之处!”燕珊笑,又介绍,“这位是路易,大家还不认识。路易是个自由艺术家,不仅能演戏,也会写剧本,作诗。演文雅多情的家庭教师,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过奖,过奖。”路易客套,“演美丽聪慧的小姐,没有比燕珊小姐更合适的了。”   “呵,谢谢。”燕珊恰倒好处的点头,耳环上的钻石相互碰撞,发出得意的脆响。“演妹妹的人选也是千挑万选,独一无二的——大家都是独一无二的。”   独一无二地踩在她脚下。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若泪滴能够碰撞,必发出和钻石一样的声响。                     我不能和她争。我不能和她争啊!   我奔出无忧城。   正午夜时分。是个月黑天,但是有一天的星星。                     第三天夜幕临时,我走出家门,行了十一步,遇到坐在石墩上的守墓人,对我说:“出门走十三步,遇见一个人,就爱上他。”   十三步,我打开舞台上的假门,走了十三步吗?爱情的袭击就像病,说来就来了,正如同你不能选择在冬季的第十三天感冒,你也不能选择在出门后走十三步爱上一个人……何况,我并有没有数。   这扰人心绪的守墓人!   “你很不开心吗?”他问我的背影。   我需要告诉他吗?证实他的话只能说明我是个连自己心思都隐藏不了的三流演员。   不理会,我加快了步子。第十二步,第十三步,第十四步……   “今天还会有星星。”他在后面道,“看看吧。”                     无忧城,灯光都带着苹果绿色。   燕珊在舞台上展露最纯洁最美好的容颜——若在天使之外还有谁的诱惑这般无邪,那便只是她了,难怪这了要叫无忧城。   可是真的无忧吗?至少我不能。又或许无忧本身就是一种虚伪的表现。   就是一出戏。   “哦,妹妹,你不知我的心有多么快活。那爱情像青鸟,落在荒芜的悬崖上。曾经因等待而化为顽石的女子啊,就这样回复了生机……妹妹,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   “对,我不知道,姐姐。因为我不曾恋爱过。”   因为你抢走了他,因为我无法与你争夺他。燕珊,你让我不能开始,就已结束。一直如此。   “但,妹妹,父亲和母亲必然不会应允,因他既没有财势也没有地位。妹妹,你说我要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   你的事情与我无关——或者不如说是息息相关,因凡你快乐,我即痛苦,虽然不知你痛苦时我会否快乐。你从不痛苦,燕珊,你把我踩在脚下。   “别这样说,妹妹。帮我想一想吧。今夜我无论如何都要去见他。我会从阳台的紫藤攀下去,但若母亲来房里寻我,你可否替我假装答应?”   “我……”   “求你了,妹妹!”   ……啪,啪,啪,是石子敲击窗户的声音。她和她几乎同时跑上了阳台,看见情人神采焕发的脸庞。   “In the east,and Juliet is the sun. Arise fair sun,and kill the envious moon. Who is already sick and pale with grief That thou her maid art far more fair than she. But not her maid,since she is envious; Her vestal livery is but sick and green, And none but fools do wear it;cast it off.”   杀死心怀嫉妒的月,那因为嫉妒而痛苦,因为痛苦而苍白的女子,赶她离开……   赶的是谁?我无数次诵读过的篇章,我曾几何时与人应答过的篇章,在樱花飞舞的春天?想不起,无妨——路易他的眼睛是看着我么?   不,只瞥了一眼。   很明显,在赶我离开。   没有立身之处,没有落脚之地。他们四目交接,已是整座舞台。下面没有我的台词。   我退回“卧室”里。   我走出无忧城外。   天上正有很多星星。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一切照旧,在夜幕临时,我走出家门,行了十一步,遇见坐在石墩上的守墓人,听他对我说:“出门走十三步,遇见一个人,就爱上他。”我没心绪搭理,急于要逃离,他就说:“午夜有星星,看看吧。”   而那几天,一如他所预言,夜色清朗,满天都是星星。   只是月亮也露了面,在她的清辉照耀下,星星都无精打采。                     有了燕珊的舞台,我是主角热恋时只能躲在幕后,连嫉妒的心思都要由观众来猜测的“妹妹”。   “I'll drain her dry as hay: Sleep shall neither night nor day Hung upon her pent-house lid;She shall live a women's forbid; Weary sev'nights,nine times nine, Shall she dwindle,peak,and pine. Though her bark cannot be lost, Yet it shall be tempest-tost.”   ……   哦,姐姐,我美丽的姐姐,我正如玫瑰般盛开的姐姐——燕珊,你不允许我的独白。   你更不允许我表白。   这是我为何要告发你的原因——我期待着告发你的那一刻!   可是观众永远也不会明白。   在他们的心里,我是丑陋、恶毒的影,最终被愧疚折磨,夜复一夜,憔悴,再憔悴。用毒药了断自己……                     我开始像燕珊一样抽烟,在排练的中途就溜出无忧城来,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呛人的烟草使心肺痛苦地收缩,眼泪流下来。   “哎呀,她果然在这里呢!”燕珊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见鬼的,我永远逃不开她。   将烟揿灭在地上,回头看,见路易跟在她身后——果然,剧团里传言,这一对金童玉女戏假情真,每天排练完还要一起消夜,形影不离。   冷笑,我借着最后喷出的烟雾掩饰。   “你当夏天就不会感冒了么?”燕珊关切地拉起我,“这里离教堂墓地这样近,我们还以为你被抓去了呢——到处找你。”   被抓去?被鬼魂还是被神甫?我漠然听着这拙劣的笑话。   但除我而外所有的人——那些跟着燕珊和路易来的,都笑了。   “说正经是,”燕珊道,“你也觉得这情节太单薄了么?”   什么意思?对于她的问话,必须小心应付。   燕珊笑道:“我和路易都觉得,好像太简单了一些,你的戏也过少了。正不知要如何修改,没想到你已经无聊得跑出外面来……”   “没什么。”我咕哝,“我只是……只是里面太热了。”   “真的么?”燕珊用浓黑如夜的眼睛盯着我,我觉得有毒蛇的信子舔上自己的脸庞。她笑了:“今天排的也差不多了,就都散了吧,明天再商量修改的事,我和导演说一声。”   哗——后面一阵雀跃,纷纷奔回去取自己的什物。   我摸索口袋,寻找另一支烟。   “你不进去?”我未料到路易还站着。   “不……”可为什么理由?算了,反正他也不会问——他会问吗?   “My only love sprung from my only hate!   Too early seen unknown and known too late!” 爱恨交织?他为何背诵这一段?我忍不住偷偷看他。   “Prodigious birth of love to me,That I must love a loathed enemy!”   爱上那仇人?“路易?你……”   一只蝙蝠栖身屋檐,我仰头看,仿佛恶魔或者天使立在路易的肩膀上。他白皙清俊的脸淡定温和,若这是爱恋的表情,那我从不曾见他对燕珊展露。   “你喜欢莎士比亚?”   “恩。”我点点头。   “在哪里学的?”   “学校,圣玫瑰女中。”我心里泛起一线甜蜜,很久没有想起在女中的事了,那时多快乐,春季樱花飞舞。“你呢?你在哪里读的莎士比亚?”我问。   他笑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是个好姑娘。”他说,“我会为你改剧本……为了你。”                     第七天夜幕临时,我走出家门,因为兴奋而睡眠不足,可脚步却异常轻快——为我而修改的剧本,为我修改剧本的路易。   我行了十一步,遇见坐在石墩上的守墓人,他说:“出门走十三步,遇见一个人,就爱上他。”   我停下来朝他笑了笑,道:“你说的一点也不错。只是我不记得是不是走了十三步,而且那扇门是假的。”   “假的呀……”他幽幽的,“原来什么都可以是假的。”   瑟缩。这倒霉咒人的乌鸦嘴!我暗骂。继续前行。   “后半夜……”守墓人喊,可是我走得远了没听见。   那便如何?后半夜,我在无忧城里,有一个全新的故事。                     导演和大家都围着路易,我进门的时候又有燕珊斜倚在一边迎接。   “来得刚好,”她说,“路易改了剧本,现在越发的有意思了。”   哦?是吗?我仔细观察她的脸,找不出蛛丝马迹——眉是眉,眼是眼,嘴唇精美如画。   “来吧,来吧。”她拉着我,“来看看路易给你找的未婚夫。”   未婚夫?我全身一颤。   “正是未婚夫。”导演挥动着手里卷成一卷的剧本,看在人眼里好像一根粗大的棍子——那边有一条路,无论你愿意与否,你都得走上去。   “也是个十分优秀的青年呢。”他说,“对你一见倾心,百般的追求。于是你就忘记了姐姐的恋人,和这位青年度过了幸福的一生。”   “等一等——”我打断,“那么私奔的事,告密的事,这……”这我不关心,我关心的是,难道姐姐和家庭教师,燕珊和我所爱的路易——那可能也爱我的路易,他们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了吗?   “当然是私奔成功了。”导演说道,“后来小姐的父母也有所觉悟,就把他们接了回来。完全的喜剧收场。”   “这……这……”这太可笑了!我几乎尖叫了出来,看燕珊精致的笑容,精致的有剧毒的脸,还有路易——说要为我修改剧本,竟然只是这样?他回避我的眼。   “其实这样虽然俗套,却也比较符合观众的口味。”导演解释,“如今的世道太不景气,商家纷纷倒闭,那些破产的人,不是自杀就是发疯,闹得妻离子散,惨不忍睹……我们的戏要卖座,还是喜剧收场比较好。”   “的确。”边上有人附和,“听说永业银行的行长开枪杀了自己的老婆,然后也自杀了,丢下两个儿子进孤儿院,那叫惨啊!”   “可不是!”另一个人道,“还有那个兴华商会的会长,全家服毒死了——他夫妻俩,加上两个女儿两个女婿,并全宅子的下人。哎呀呀,那宅子凶啊,到现在也没人敢买呢!”   你一言,我一语,和作戏一般的热闹。也和作戏一般的虚伪——不,也许作戏更虚伪……难道生活更虚伪?我辨别不出。   若没有生活,哪里来的戏?   若不演戏,要如何生活?   虚伪!总是虚伪!就是台词里的fish-monger!   我鼻子里轻嗤出一声冷笑:“那么谁演我的未婚夫呢?”   “这个……”导演看着燕珊。   燕珊拉着路易的手,两人相视而笑,她说:“路易会帮你挑选的,我相信他的眼光。”   他的眼光就是你的眼光。我忧愤地看着路易:对不对?你是眼光就是她的眼光?   路易虚无缥缈的微笑,他已被燕珊夺去了灵魂。                     我记不得那夜都背了些什么台词,浑浑噩噩听到外面打雷的声音。   原来后半夜会下雨,这就是守墓人要跟我说的话。                     第八天,夜幕临时我还没有出门,因为酸懒的身子,我哪里也不想去。   然而无忧城,我太多是时光都耗费在那里,如今除了那里,我没有生活。我只能去,面对燕珊,面对路易,面对那个未曾谋面的“未婚夫”,和一整出人人欢喜的闹剧。   我便离开了家,走了十一步,奇怪的是,路灯光昏黄,石墩上却没有守墓人的影子。   “出门走十三步,遇见一个人,就爱上他。”   我心里听见他这样对我讲。   也许是昨夜大雨,他着凉了吧。又或者他其实已经上工去了,仅仅是我自己错过了时间。猜测,与我无关。   再行两步,巷子空空荡荡,一如从前。                     无忧城里弥漫着雨的味道,但灯光强烈地烘烤,一反过往的悲剧情调。   舞台的中央放了一具长沙发,路易半坐半躺正在读书,燕珊以胳膊支撑于靠背上,探头张望。是一幅完美到极至因而很虚伪的画卷。   “你来了呀!”燕珊雀跃,“我正有人要介绍给你。”   她向我招手,同时自己也跑下了台来,一把将我挽了,拨开台下窃窃私语的人群——他们都冲我诡异地笑,有人开玩笑道:“二小姐,你的未婚夫来了。”   路易也走下了台,来到人群当中。我的视线跟随,即注意到他身边默立着的男子——出门走十三步,遇见一个人,就爱上他。   天杀的,见了鬼,怎么是这个守墓人?   我愕然。   “你们瞧,把她都看傻了!”燕珊咯咯笑道,“果然路易的眼光独到,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这戏想不红都难!”   路易也笑,上前挽燕珊的手:“我的眼光不就是你的眼光?咱们不要妨碍他们,让他们好好培养培养感情吧。”   轰然,所有人都暧昧地笑,退开去。   守墓人静默如墓碑。   我也不动,仅以目光测算着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大约是十一步,所以我不会爱上他,况且我身前身后都没有门。   二小姐决不会爱上这个未婚夫。   可是——为什么是你?怎么会是你?你如何会来到这里?做这样是勾当?我无声地质问,你和他们是一伙的吗?   守墓人不笑,不耸肩,不加任何的表情与动作:“他们找到我,问我想不想做一份报酬可观的差事,我就来了。”   哦?这简直是一句无人会相信的拙劣谎言。可守墓人偏偏看来如此的老实诚恳——他究竟是真老实,还是太会演戏?   不错,演戏,这正是燕珊所要的。戏外,戏里,戏中的戏。   我冷笑:“那么你不用看坟了?”   他摇摇头:“本来也就没有几个盗墓的人,况且能盗的早就盗空了。”   原来守墓是为了防止人盗墓的,我才知道,从前一直都以为是防止亡魂出来游走呢!不过那想法也的确太过可笑——亡魂要游荡,哪里是守墓人能够阻止的?连神甫也束手无策吧!   无关紧要。   我盯着守墓人:“很好,既然只是为了钱,一切都简单得多。”   什么?他不解地看着我。   “你演你的戏,我演我的戏。”   这句话没有任何的意义。                     未婚夫在第二幕第三场登台,身份是家庭教师的大学同学,并不会背诵诗篇,学的是医科药理。都说他和那妹妹一见钟情——究竟是谁先爱上了谁,并没有交代。   因为交代不出,这谎言,这强硬的安排。   “妹妹,我真心的祝贺你。爱情的滋润,使你看来这样美丽。”   “哦,姐姐,不要说这让人脸红的话,其实我才要羡慕你。”   “羡慕我?”   “秘密的恋爱真是刺激。”   “妹妹,你才在说令人脸红的话。我的爱情虽坚定,可我的前途却不知阴晴。你可知道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到了我的耳边,“他心有旁骛。”   我一呆:这不是剧本上的台词。   燕珊站起身来:“不说这些了,父亲和母亲再怎么反对,我也必要和他一起。没人能够阻止,没人,没有人!”   对,没有人,如今把我塞给一个未婚夫,就更加没有人了。可是,心有旁骛,指的是什么?   她的情人和我的未婚夫从右边上场,响起了维也纳森林圆舞曲的旋律,两对恋人在林间的空地上翩翩起舞。   那时有鸟儿在歌唱,洋装的裙椐上都沾着野花的芬芳。   我依然是个配角,必须把台中央让给主角舞蹈。   守墓人,他中规中矩,尽量不要踩着我的脚。   “你喜欢的人是他,是路易。”他用低低的,观众不可听见的声音说道。   那又怎么样?反正不是你。   “Deny thy father and refuse thy name.”   我愣了愣:“你在说什么?”   “哦,我路易先生教我背的台词,这洋文,也不晓得我背的对不对。”他接着往下背,“What is a name?It is nor hand,nor foot,nor arm,nor face,nor any other part belonging to a man. O,be some other name.”   哼,果然是个演戏的好坯子!“可这不是你的台词。”我说,“这应该是路易对燕珊说的话。”   “啊,是么?那么是路易先生弄错了——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应该只有姐姐的婚姻才要门当户对,才被父母阻挠,而我,嫁鸡嫁狗都没人在意,踢我出门正是他们的心意,我何必要违背父亲,以及丢弃那个从来不承认我的姓氏?   懒得解释。本来也是明知故问。   守墓人的目光滑过一丝悲悯。叫我捕捉到了,厌恶地盯着他。   “今天后半夜会下大雨,要下到天亮以后。你有没有带伞呢?”                     我没有。   我看着路易和燕珊偎依在一把伞下走进雨雾。守墓人的伞在我头上撑起。我甩开了他,一个人跑回家。   这是第九个夜。                     第十,第十一天,忙碌的排练,守墓人不坐在石墩上。不和我说“十三步”的预言,也不说天气。夜夜有雨,我带了自己的伞。                     第十二天,戏的进度已经到了私奔的一场。他们的计划是这样的:富商见还没有给大女儿找到家世相当的对象,便决定先为小女儿举行婚礼。礼堂里热闹非凡,大小姐即和家庭教师私下发了婚姻的誓约,并趁乱溜了出去。等到婚礼结束后,这对情人早就没了踪影。   “Come. Come with me,and we will make short work.”神甫说,“For,by your leaves,you shall not stay alone till holy church incorporate two in one.”   合二为一。   姐姐和家庭教师幸福地出逃。   合二为一。   妹妹和新婚丈夫在洞房里为他们默默祝福。   “我、真、替、他、们、高、兴!我、要、替、他、们、祈、祷!我、希、望、他、们……”   你好像并不希望啊!守墓人望着我,但并没有点破,他背台词:“So smile the heavens on this holy act!”   “That after-hours with sorrow chide us not……”我生硬地接下去。   舞台另一边是燕珊和路易在事先预备好的小公寓里。路易说: “Amen,amen!But come what sorrow can, It cannot countervail the exchange of joy That one short minute gives me in her sight.”   燕珊接: “Close our hands with holy words, Then love-devouring death do what she dare; It is enough I may but call him mine.”   他是她的……说,他是她的,他是她的!我全身颤栗。   守墓人按住了我的手:“Violent delights have violent ends. The sweetest honey is loathsome in his own deliciousness……”   说什么!我狠狠掐了他一把。   “你要是真的这样喜欢路易,我可以帮你。”   怎么帮?   “换场了!”导演高声令道。   我们离开我们的婚床。   “结束后再说吧。”他道。                     连续的夜雨,这一夜突然放晴了。银月的清辉下初夏的蟋蟀铮铮而鸣。那节奏不是莎氏的古英语,而是先秦的诗篇:喓喓,喓喓,一重一轻,星星也随着一灭一明。   我和守墓人同路回家,正可聆听他的计划。   “在婚礼之后,有一场戏,二小姐的丈夫去向大小姐传递家里讯息,告诉他老爷太太已经回心转意,她可以和情人回家来——然后大小姐就去告诉她的家庭教师。”   “不错。”我说,“再后来就是大结局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可以和燕珊小姐一起下场,然后拖住她。”守墓人道,“你就假扮成她的模样去见家庭教师……”   我狐疑地检视守墓人的脸,诚恳依旧,但未想到他居然有这样疯狂的主意。   “你和燕珊小姐长得这样像,观众一定不会发现。”   像?……她搂着我的肩膀对镜子指点……这身段,这眉眼……燕珊小姐果然是名副其实的美才女……你人错人了……那是我妹妹……我们长得像吧……   不,不可以。倘若他只不过是一时将我和燕珊弄错,倘若他根本是被燕珊施了咒语,一辈子只向着燕珊……倘若……那我不是要以燕珊的名义,以我所讨厌的姐姐的名义,继续和路易,和那个家庭教师生活下去?那我是在替燕珊婉转承欢,在替她幸福!燕珊在后台也要笑个不停!   不可以!   我摇头。   守墓人仿佛读懂我的心思。   “你知道,”他说,“剧本是可以改的,听说你们演戏的最讲究随机应变,出了岔子便有人救场。你就作你二小姐的身份去见他,告诉他你爱他,问他究竟有没有爱过你——若有,你就求他带你走,若……”   “若没有呢?”   “那你就回来。我们还可以继续那个喜剧的结局。”   那就不可能是喜剧的结局了。我想,心跳得厉害,因为至少给了我一个表白的机会。这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可你也要知道,”守墓人道,“明日就是预演,无论演出怎样的结局,这戏就只能按明日的路子一直演下去。你的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动作,都要仔细的考虑。”   我会的。点头答应。我孤注一掷,一定要走出燕珊的阴影。   不觉走到了每日相遇的巷口,天将破晓,但路灯还亮着,石墩独自静默如墓碑。   “谢谢。”我对守墓人说,接着便分道扬镳。   走了两步,我又想问他为什么要帮我。   他静静地看着我:“你演你的戏,我演我的戏。”                     第十三日,夜幕临时,我走出家门,行了十一步,遇到坐在石墩上的守墓人。   我这时满怀着紧张与兴奋,不等他开口,自己先说了:“出门走十三步,遇见一个人,就爱上他。”   守墓人笑了笑。   “我都准备好了。”我说。   “那好极了。”他站起来,“今夜是个好天气,演得成功大家正可出来庆贺。”   庆贺。多谢他的吉言。                     无忧城的大幕拉起来,满场的观众许多戴着黑纱——果然是悲哀的世道,最近又死了什么人?   没人在乎,死的多了就成了家常便饭。   我登场,在书房里朗诵莎氏的戏剧,因误会而见到了路易。   燕珊登场。   他们相爱了,如胶似漆,要死要活。   路易介绍我认识我的未婚夫。   大家在树林里嬉戏。   父母反对一桩不相称的婚姻,但是对另一桩却欣然应允。   礼堂里,一明一暗的两对男女得到了神甫的祝福。   新婚的,妹妹的丈夫去向姐姐通传家里的消息。   ……   “你去吧。”守墓人推推我。   我看台上,清贫又幸福的布置,是小姐同情人私奔后的住所。燕珊还在补妆。   正是这个时机。我向守墓人肯定地点点头。他面上的表情复杂,我无暇领会。   我走到了聚光灯下。   “回来了?”路易两手抄在口袋里,念出这句预定的台词。可他的面色随即变了:“怎么是你?”   “是我。”声音颤抖,“我有话……我有话想要……告诉你。”   他勉强笑了笑,准备救场:“是老爷夫人原谅我们了吗?”   “不……不,我不知道。”我停住脚步,仔细揣摩他的内心,“我有别的话……关于……关于我们两个的话。”   寂静无声,我知观众和路易都屏住了呼吸。身后闷闷的,燕珊歇斯底里地叫:“你疯了么!让她胡闹?你叫她下来!”但是很显然,守墓人制住了她。   没有别人听见她的抗议。   “什么话?”路易坐了下来,“你要喝茶吗?抱歉,我们只有茶。”   “不,谢谢。”我说,不给他打岔的机会,“我想问你,当初我们见面,你……你是怎样看我的?”   “你?你是她的小妹妹。”   “不。是当时你错把我当成她——假如,假如一直就只是我,而没有她,会怎么样?”   “这怎么可能?她是她,你是你啊。”   “假如呢?”   “没有假如,小姑娘。”路易道,“我和你姐姐私定终身,你已经嫁了你爱的人。世界上怎么会有假如?”   “我不爱他!”忍不住厉声叫了起来,“你把他领来,你要我们做出一见钟情的样子,你硬是要我爱上他,我怎么做得到?”   满场观众哗然。   路易惊愕地看着我。   “我从始至终就喜欢你。我没有机会说,姐姐不给我机会说,可是难道你也从来就没有看出来?”   “我……我没有。”路易有些惊慌。   “你撒谎!你若没有,那天说要为我改……”几乎说出“剧本”两个字了,我急忙改口,“你若没有,为什么会突然把你的同学塞给我?”   “我——”路易被我咄咄逼人的架势震住了。我每逼前一步,他就往后靠一些,整个人都贴在了破旧的沙发靠背上,退无可退。   我跪倒在他的脚边,仰望着他:“I was the more deceived.你选择她,是不是因为她是真正的小姐?她有财产,有地位?”是不是因为她是燕珊,是大明星?除了这些之外,如果我真的和她相象,我有哪一点比不上她?   他不接话。   “O,help him,you sweet heavens!”   “够了!”他哈哈大笑,伸手将我推开,“你在等我接哪一句?Get thee to a nunnery?你已分不清你读过的那些戏和你的生活,小姑娘。回家去吧,你丈夫等着你呢。Go;and quickly too. Farewell.”   说完,他站了起来,大步走到台边:“Go to,I'll no more on't;it hath made me mad,I say we will have no moe marriage:those that are married already,all but one,shall live;the rest shall keep as they are. To a nunnery,go.”   他为我打开一扇假门。   我被驱逐出去。   换场。                     情节这样峰回路转,观众的议论嗡嗡不止。   我迎上燕珊怨毒的眼神,疑心她要给我一个耳光,可却没有。她蓦地笑了起来,接着转身袅袅婷婷而去。   “这要怎么办?你失心疯了么!”导演气冲冲地瞪我,“到了台上怎么容你一个人胡言乱语,意气用事?”   我呆呆的,的确觉得自己很傻。   “没关系的,导演。”守墓人在边上说道,“可以转回原先的剧本,说妹妹因妒生恨,到父母面前告发私奔的事。”   “这当口,父母不是都回心转意了么,告发还顶个屁用?”导演跺脚,“而且决不可以转回悲剧收场,这戏还要演一个季度呢!”他原地打了几个转,一拍脑袋:“听我的,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妹妹被拒绝了,回家发现还是自己的丈夫好,姐姐和家庭教师回到家里,大团圆。你们听到了没?”   “听到了!”守墓人急忙答应。   “听……听到了……”我如在梦里。   “真是被你气死!”导演又骂了一句。                     大幕拉起。燕珊登场。   她欢欢喜喜地和情人诉说听来的消息,和解了,他们就要回家去。   路易开怀大笑,同她拥抱。   两人同下。   扮演父母的登场,并许多下人,我和守墓人挽着胳膊走在最后。   燕珊又上台,笑着向我奔来,拉我的手:“妹妹,谢谢你。还谢谢妹夫。”   “只要是坚贞的爱情,什么也挡不住的。”守墓人替我说台词。   “不错。”路易接上,“无论是一帆风顺,还是崎岖坎坷,最后有情人都成眷属。”   “哼!”我的冷笑湮没在众人的欢呼里。   或许不是冷笑,我已在哭泣的边缘。   “明天就为你们举行婚礼。”扮演父亲的道,“一切都准备妥当。”   “不用了爹地。”燕珊娇羞无限,“我们在妹妹的婚礼上已经发了誓,早就接为夫妻了。”   “胡说八道!”扮演父亲的道,“我们家的小姐出嫁,怎么能够马虎?我替你订下了礼堂和宴席,十倍豪华于你妹妹的。就是明天,大家可举杯欢庆。”   “举杯欢庆!举杯欢庆!”众人齐道,“为了坚贞的爱情!”   下。   观众惊诧莫名,面面相觑。                     导演擦了把汗:“总算是救回来了——”瞪我一眼:“回头再跟你算帐!”   “导演,”燕珊走过来,“年轻的演员出名心切,也是可以理解的嘛。反正是救回来了,不如就给她一个补救兼展示的机会?”   “你的意思?”大家全看着燕珊,包括我。   燕珊道:“观众现在一定很奇怪,妹妹跑去和姐夫表白了半天,遭到拒绝,怎么不了了之呢?这事要是不交代清楚,下面的婚礼就成笑话了。”   “有道理。”导演道,“那么你的意见是?”   “给她安排一场独白。”阴阴的目光直刺着我,“让她悔过。在婚礼的前夜。   “悔过!”我失声叫道——就算我鬼迷心窍爱上了路易,自不量力挑战燕珊,可是我有什么错呢?要错也只错在我临场自说自话,这该等公演结束了再加处分。我在台上,作为一个角色,有什么好悔过的?   “不错,让她悔过!”导演对燕珊言听计从,“布景,道具,换上妹妹的卧房布置,插进悔过的一场。”   “导演,我——”   没有人理会我,都依照吩咐忙碌去了。   “唉,”守墓人叹了口气,“你没错。但是有时候,没有错并不表示不该回头啊。”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我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要不是——”要不是他提出这个计划,我也不会走上这一步。可是,没理由怪他。他只是为了钱才来演这出戏。   我摇摇头,独自走上了舞台。                     幕布拉起,灯光昏暗。   我坐在房间的沙发上,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等我说话。但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我抬起眼睛来四下里看,窗帘,书架,花瓶,方桌,信纸,椅子,床,衣橱……一切都这样的逼真。   我要说什么呢?说什么呢?   我垂眼掩饰自己的慌张和愤怒。   面前是一张窄窄的咖啡桌,一本书翻开,读到一半,依旧是钟爱的莎氏戏剧,Juliet说: “I'll to the friar to know his remedy; If all else fail,myself have power to die.”   ——即使其他的一切都失败,我还有死的力量。   死。   从神甫那里得到毒药。   我愣了愣,即看见书边的托盘上正立着一只小小的玻璃瓶。拿起来对光看一看,里面盛满苹果绿色的液体。   我倏地挺直了身子:毒药?真的是毒药?   难道是燕珊为我准备在这里的?她要毒死我吗?   不,假如我的角色自杀,这无疑是一个很好的收场——悲剧的女主角,华丽地死在舞台上——这是真的毒药,还是假的毒药?   没有功夫考虑,这时满场的眼睛都盯着我。   他们逼我走上这条路。   “Indeed,la,without an oath,I'll make an end on't.”   端起托盘上的一杯冷咖啡,我将绿色的液体倾入其中,呷一口,冷而酸。   有一串很犹豫的脚步声。我偏过头去看看,是守墓人。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又喝了第二口,还是冷且酸。   “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说。”他道,在我边上的另一张沙发里坐下,把一卷旧报纸放在桌子上。   “哦,是什么事?”我抚摩着杯子的边缘,不是刀子,但正切割我的咽喉。   “是……你……和……姐夫。”他说。   带这时候他还来帮我圆场么?我暗暗投去感激的一瞥:这是要叫我扮演因不忠而深受良心谴责的妻子?我已选择自杀,观众都看见了。   我笑:“你都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不——”他仿佛急切地要澄清误会,“是他要解释……我们要解释……”   “你们?”我不解,“还是我们?”   “是我和他。”他回答。   他安排你来和我结婚,再明显不过了,要怎么解释?我用杯子磕着牙齿,有些不耐烦。   “我,和哥哥……”他说道,“哥哥不让我说,可是我要来你解释。你听完了以后就离开这里。”   “哥哥?”我惊道,“他,他是你哥哥?不是你的同学么?”   守墓人摇摇头:“他是我的亲哥哥,自从父母去世后,在孤儿院,他一直照顾我,是他拼命的写作供我毕业,他却没有进大学的。”   “等一等,你在说什么?”我觉得有一丝晕眩。   “他本来不要把我卷进来的,可是事情发生了变化。他说这里有一个无辜的姑娘,不应该被牵连进来。他说这姑娘也是这罪恶之家的受害人……”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这守墓人,胡编乱造的本事可真了不得!   “他来到这里,”守墓人顿了顿,一字一字说道:“是为了毁灭这个家。”   “什么?”我几乎将咖啡泼洒,“你……你说什么?”   守墓人倒是显得很镇定,把旧报纸又朝我面前推了推。幽暗的光下,我可模糊地看见头条的大黑字:破产,永业银行行长及夫人自杀。   “三月十七日夜,”守墓人的声音纤细,如讯号被干扰的广播,“永业银行行长于家中开枪将夫人击毙,随后自杀。子弹穿过太阳穴,书桌上的遗嘱被鲜血浸染,无法阅读……据称,永业银行本已负债累累,濒临破产。行长夫妇自杀后,银行为其所属的兴华商会接管……行长夫妇所留下的两个幼子……”   “就是你们两个?”我真佩服这守墓人的本事,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传闻他竟然能拿来作戏。他写剧本也许比路易还要好……啊,路易!   “就是我们。”守墓人丝毫不为我的神气所影响,说得像真有那么回事。“我们是回来报仇的,因为我家原不会破产,是兴华商会的阴谋,你父亲的阴谋。他怕我父亲会当上会长,于是就联合了几家洋行……商场上的事,不说也罢了。总之,我们是回来报仇的。”   他这样编造,显然我的“父亲”是兴华商会的会长了?传闻是怎么说的?他全家都死了,服毒自杀,连下人也没有幸免。   可笑,服毒自杀,我正在服毒自杀。我喝了第三口咖啡,已经辨别不出滋味。   “哥哥的计划,他独自来复仇。要勾引你的姐姐,离间你家人的关系。”守墓人缓缓说,“可是第一天来,他就认错了人。他见到了你,看见你的生活。他改变了主意。”   改变主意!我狠狠咽下第四口。“他就派你来娶我?这是你所说的不牵连我?我看是他发觉需要多一个人被牵连,而他无法脚踏两船吧!”路易,路易,他不会做这样的事,他也不会写这样的故事。守墓人,该死可恶的守墓人,我在这里殉情,他来毁坏我的故事。   “出门走十三步,遇见一个人,就爱上他。”守墓人幽幽地说道,“你记得这句话吗?”   “我——”我总不能说出这是我现实中每天来剧场前听见的疯话吧?   “南城有一座女中,就在我所读的圣公会中学旁边。”守墓人说道,“公会的孤儿中流传这句话:出门走十三步,遇见一个人,就爱上她。我们常趁神甫不注意,溜出门来,坐在女中门外的石墩子上,等待那些穿着藏青制服的姑娘经过……我们数着每一个姑娘的步子,从她们踏出校园的那一刻起,一步,两步,三步……尤其对自己心仪的姑娘,我们数得特别仔细。”   “我最喜欢一个苗条的姑娘,大眼睛,好像总是很不开心。我想和她说话,问她为什么不高兴。但是可惜的是,每天她只走了十一步就经过我的面前。”   “你……”   我心中如被电击,是他描绘得太生动,还是我入戏太深,或者是……   春天樱花乱舞的画面在我眼前展开,藏青色的校服一件件飘荡,胸口还绣着“圣玫瑰女子中学”的缩写“ST.Rosa”六个字母……女孩穿黑皮鞋,拎书包,两条辫子柔柔地垂在胸前……她不开心,因为她是没有父亲的“野孩子”……她还有个母亲,以及一个神秘的,每个月会寄钱来的叔叔……巷子口有人坐着吗?没有印象。   “我和哥哥说这件事,他笑话我。但是第二天答应和我一起去巷子口等候。大约在下午三点的时候,女中放学了,我看见那姑娘走了出来。我们一起数,一、二、三、四……数到十一,她经过我们的面前。我对哥哥说:”你看,果然是十一步,看来我们是没有缘分的。‘哥哥笑了,说:“明天再来一次,看我的。’”   “第三天下午,我们再次来到女中的门口。看见姑娘走了出来,第十一步,她经过我们的面前。然后又走出一步。‘小姐!’我哥哥叫了她一声。姑娘听见了,转过身来。‘你看的什么书?’哥哥问她。‘莎士比亚。’姑娘回答。‘借我看看好不好?’哥哥问。姑娘犹豫了一下,走一步回到我们身边,把手里的书递给哥哥。哥哥就翻到其中一页,朗读起来。”   守墓人闭上眼睛,唇齿见轻轻吐出一个个清晰又迷离的单词: “If I profane with my unworthiest hand This holy shrine,the gentle fine is this: My lips,two blushing pilgrims,ready stand To smooth that rough touch with a tender kiss.”   “Good pilgrim,”我不自觉地跟下去,“you do wrong with your hand too much,which mannerly devotion show this……”   “他们一直读。”守墓人说,“直到黄昏的时候。姑娘必须要回家了,就和我们告别。我们竟然忘记了询问她的姓名。”   她的姓名,她叫什么名字?她从母亲的姓啊,是个私生女!   “我和哥哥谈论这经历到次日的黎明。兴奋的睡不着。哥哥说:”她走出十二步,又走回来一步,一共是十三步。‘我仔细想想,果然是这样。’那么下午再去见她吧。‘我说。’多背几篇莎士比亚。‘哥哥提醒我。然而那一天的下午,姑娘没有出现。“是的,某一天黄昏回到了家,竟然母亲已经死去,陌生的叔叔自称是父亲。从此有了姓氏,但离开了圣玫瑰女中,有个姐姐,还换了无数的家庭教师……他们乏味,谁也比不上樱花雨里幽雅的少年。   “是不是你呢?竟然就是你啊!”守墓人俯身越过桌子抓着我的手,“哥哥见到了你,认出了你,他说再什么仇恨,不能牵连上你。他叫我来,叫我一定带你离开这里。你跟我离开这里吧!”   “离开?”我喃喃,“那他呢?他要做什么?”   “他有他的计划。”守墓人道,“但是他会平安,他会……”   我无法等他说完——那毒药应该发作了。使人心胸绞痛,四肢抽搐。这感觉多么的熟悉。   “你……你怎么了?”守墓人大惊失色地想抱起我。   可我痉挛的身躯挣扎得厉害。   半泼半洒的咖啡给他提供了线索,惊呼:“毒药……你……你为什么?”   而我的身体不能动了,扑倒在舞台上。   后台有惊慌的惨叫声:“毒……有毒……”是某个扮演仆人的家伙,接着是扮演的父母的,呻吟,没听见路易出声,燕珊在大笑,但戛然而止,归于死寂。   守墓人呆呆地看着我,好久好久,把咖啡杯端起来,吮尽最后一滴。他坐着等待死亡。   大幕渐渐落下。   观众依然在等着,要有一个最后的交代。   他们看到导演,慢慢走到台前,说:“兴华商会会长,全家中毒死亡。或有说是仇杀的,或有说是自杀的,警事厅无法定案。死者包括会长夫妇,两个女儿,小女婿,即将成婚入赘的大女婿,以及全宅下人。时间很凑巧,离开会长生前好友永业银行行长的死,刚好是十五年。”   灯光熄灭。   黑暗中还有一线微弱的声音:“他们死后,房屋被视为凶宅,无法出售。后来改建为一坐剧院。”                     开香摈庆贺,这演出实在精彩无比。   我们谢幕十三次,观众还是鼓掌不停。   后半夜的时候,大家都喝醉了,不晓得谁应该向什么方向去。   我只依稀记得是守墓人扶我回家。   我疯疯癫癫地问他:“你编得真好。那么未揭晓的那个谜底究竟是什么呢?是仇杀?是你哥哥毒死了大家吗?”   “对,他带来了毒药。”守墓人回答,“不过,你的毒药应该是你姐姐给预备的。而我哥哥也没有想到你姐姐因你表白的事情而心生怨恨,将他毒死。”   “真复杂!”我实在醉得太厉害了,“那么你呢?你喝了我剩下的咖啡,死了没有?好象没有死啊……为什么他们说你死了呢?”   “没有死。”守墓人道,“我病了,差点被活埋。好在神甫救了我,让我在教堂的公墓做了个守墓人。可我的健康受到了严重的损害。五年之后死于肺结核。”   “哈哈,哈哈哈哈……”我大笑了起来,“没有一个人有好结局,你编的这个故事实在不符合导演的初衷。”   “这不是我编的故事。”守墓人苦笑道,“你演你的戏,我演我的戏。每个人都各自演各自的,最后才成了这样的结局。”   “那么明晚换一个套路演。”我语无伦次地说道,“演一个路易决定为我放弃报仇的……或者演一个我没去表白,燕珊就不毒死路易的……还有……演一个……演一个……”   “你醉得太厉害了。”守墓人支撑住我,“而且,我不是和你说过,这次的预演,无论演出怎样的结局,这戏就只能按这个路子一直演下去。改不了的。”   “胡说。”我嚷嚷道,“下一个季度,下一个季度就演另外一种结局吧。”   “下一个季度……”守墓人的声音显得很远很远,“出门走十三步,遇见一个人,就爱上他。”   “你……你又来了……”睡意袭上我的头脑。   “十三步……有谁会知道走了十二步再回头呢?”   “我知道……我知道啊……”我嘟嘟囔囔。   守墓人摇摇头:“到了。”   原来我们已走到了巷子口。   “拜……拜拜……”我说。   “再会。”他在路灯下像座墓碑。                     睡一夜,无数的梦,都忘却——不能失去的,不叫幸福。   不能忘记的,不是记忆。                     夜幕临时,我走出家门,行了十一步,遇到坐在石墩上的守墓人。他在路灯光里静默如墓碑,直到我经过他身边的刹那才开口道:“出门走十三步,遇见一个人,就爱上他。”   我看了他一眼,以此一眼截断他的下文,再向前走两步,巷子冷寂无声,连半条人影也没有。   “唉……”守墓人叹了口气,“午夜会下雨。”   “谢谢。”我说,但并不转身回家取伞,因为午夜的时候,我必在某朵幽暗的烛光下虚伪地嫣然。   我继续走我的路。                                                         后记                     已经有很久没写过“时装”故事了,我在大家的印象里也快成了宽袍广袖的古代女子,天天顾影自怜。   《十三步》的故事,最早脱胎于我从未完成过的英文小说《寂静之永恒》(Silent Eon),但是现在改后,连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反正《寂静》也只有一个开头,说:“早上八点零七分,开车撞到一个男人,爱上他,然后失去他。”   开始写《十三步》的时候是礼拜三。礼拜四我在网络上遇到小青。给她看,她说,有点糁人。我告诉她,故事里所有的角色其实都是鬼——否则,还有谁在出门后就遇到守墓人的呢?小青说,更糁人了。我说,我的鬼故事从来都不可怕。希望正是如此。   我喜爱写古代的故事,中国的诗词韵律,就像是音乐、舞蹈和图画。我可以玩弄文字,使我的小说成为一部修辞辞典。   但是写多了中国古代,我又遗憾:我所钟爱的莎士比亚啊,慧黠的语言,这可不能出自林妹妹的口中。所以我特地写了《十三步》,而且我特地引用了英文的莎士比亚戏剧。主要是《罗密欧与茱丽叶》(Romeo and Juliet)《哈姆雷特》(Hamlet,Prince of Denmark)和《麦克白》(Macbeth)。有断章取义的地方,也有我为了剧情的需要而颠倒性别的地方。愿意研究英文的读者大可以研究,不愿意的,其实不看,也不很影响故事的发展。   总的说来《十三步》是一个很荒唐而古怪的故事。有点像孟京辉的先锋戏剧(记得我去看过他的《关于爱情归宿的最新观念》)。每一个人都在做着不合乎情理的事情:复仇,嫉妒,纵容。幸福本来就在人的身边,非要等到错过了,才想回头。但回头已晚,再给多少重来的机会,也是枉然。   “出门走十三步,遇见一个人,就爱上他。”   如果你已经走了十二步,请回头吧。                                       引用出处:Complete Works of William Shakespeare. Collins Edition. 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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