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书女子·折剑轩

窃书……窃书不能算偷的……
正文

乙酉之梅

(2005-05-07 11:26:43) 下一个
乙酉夏五月初五日,清晨,晴。整个城市因为连日的焚灼而变得氤氲。原先一种大气不敢出,压抑在胸腔里的悲哀,忽然在那一天凝结成了雾,带着铁锈一般的血色,弥漫,弥散,腥闻百里。 骆残霞走出探梅轩的时候,上穿大红金丝挑绣百蝶穿花锦缎褂,下系水红洒花绉沙裙,挂着比目玫瑰配,戴着玛瑙璎珞圈,立即成为这哭泣的底子上,一抹凄厉的的残血。这正是她作为探梅轩两大花魁之一的惯常盛装打扮——想当年,扬州城外,梅花岭上,千树晴雪向春阳,她,就是这样一身艳红的装束,在“梅花仙子会”上,赢下了扬州第一美人的称号,并且蝉联了这封号八年之久——真的,一晃八年了,她居然不见老,反而更显风致,居然叫扬州城破后,多铎王爷第一指名要见的,就是她。不见老。又或者,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就是这卖笑为生的女子,如今真的换了江山,她却依然还做她的花魁。探梅轩前,她俏生生,立如扶风芍药,叫那凄清得不带半点妩媚的风吹动她八宝牡丹髻上赤金凤凰簪边的白绒花——她生怕那花掉了,伸手按了按,簪得正牢——戴孝,她又是为了谁? “骆姑娘,上车了。” 声音依旧是那熟悉的车夫老杨,口音依旧是扬州话,车子当然也是骆残霞平日出游的油壁车,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呢?骆残霞回头,抬眼,望了望探梅轩——青楼临大道,绮楼绿窗,多少人似花,多少红袖招,而今,一扇扇窗户凄凉而歪斜地洞开着,昨夜残留的雨水正从屋檐上落下来,落在二楼的栏杆上,溅起大朵大朵的泪花—— 如果屋檐在哭,自有栏杆知道它的伤心。而百万生灵,一朝横死,天地鬼神就只能以这样的雨来为之愁惨?更何况,愁惨,无非让道路积水,漫了三寸深,即使穿上古风的高齿木屐,还是湿了罗袜。但,无所谓,和浸在水里,青皮如蒙鼓,血肉内渍的那些死人比,区区一双袜子又算得了什么?探梅轩居然还危立着,骆残霞居然还没有死——活命,扬州城里最大的财富。 “姑娘,上车了。”老杨又催。骆残霞点了点头,向车上爬——有一些不习惯,左手下意识要扶什么,空了——啊,左手,本该是丫鬟小梅扶着,今天没有。小梅死了,已在初二那天火化了。她还顺便看了眼焚尸簿,上面大约记了个数,说有八十万。“这只是火化的。”那负责烧人的和尚当真看破生死,“落井投河,自焚上吊的,不在其列。” 对,不在其列。像小梅,被清兵一剑钉死在柜门上,衣衫完全扯烂,想是尸体也不能保贞洁,不过好歹,脸面能认,又是死在探梅轩里,这还有骆残霞给她收尸,而—— 而,沈香雪—— 骆残霞不知怎么就又想起了沈香雪了。 沈香雪在一年前来到扬州,有说她从北京来,有说她从金陵来,管是哪里来的,骆残霞起初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她看起来,不过是个清瘦而少言的女子,笑也不会笑,骆残霞背地里嘲讽她是“吊煞星”“寡妇脸”。可是谁又料到,那个春天,再开梅花仙子会时,这“吊煞星”“寡妇脸”怯生生往梅花树边一站,立刻叫人下巴掉到了胸口上,垂涎了三尺更三丈——骆残霞自己都吃了一惊,什么叫做“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她今天方始见到。她甚至可以打赌,若不是那些文人骚客里有不少是她骆残霞的旧相好,她一定丢了当年的花魁封号。可是丢与没丢,又有什么两样?那一刻起,骆残霞和沈香雪并列花魁,喜坏了探梅轩的老鸨,气炸了骆残霞的肺—— 她自负面似山茶,人们就夸奖沈香雪肌肤胜雪;她自诩能歌善舞,人们就吹捧沈香雪能诗擅画;她自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伶牙俐齿最能哄人开心,人们就赞叹沈香雪娴静淡雅,温柔少言最能解人烦忧;她软磨硬泡,叫城北的李员外替自己新修探梅轩的东厢,可恨那李员外,不要人讲,就连沈香雪的西厢也一并修了——气人啊,实在气人!甚至那一天,她也附庸风雅,自号为“红线散人”,闹着一个老相好林秀才给自己刻图章,那林秀才却“噫”了一声,道:“怪了,红线散人,和西厢那香香娘子还正好是一对!” 骆残霞听了这句话,当真气不打一处来,连打带踢,把林秀才赶出了房门:“你走!你走!你若是心里装着她,就不许来见我!” 林秀才被她推得一个踉跄,险些儿一头撞在老鸨心爱的盆景上,脸也绿了,帽子也歪了,跺脚怒道:“稀罕你么!发什么疯!”说着,袖子一甩,径直上西厢去了。骆残霞这下更伤心了,“哇”地哭出声来,发狂地把手边的什么瓶瓶罐罐但凡能一下子抓起来的,都抄起来往西厢丢了过去,骂道:“都走了好!都走了好!我还稀罕你们?” 这一回,动静可大了,楼下吃酒的,三三两两都跑来看热闹—— “哟,这不骆残霞么?她做什么啦?” “她和沈香雪争风吃醋啦!” “是嘛!争什么风?吃什么醋啦?她俩不是并列花魁么?” …… “并列花魁!我就是不要并列花魁!”骆残霞被小梅拉回房里时兀自大喊着,“我就是不要并列花魁!” “小姐,并列花魁有什么不好?”小梅劝道,“您的客人不是还都捧着您么!” “可他们也捧着沈香雪呀!”骆残霞哭道。 “那小姐您要怎么样呢?”小梅问道,“难不成,您要把她的客人都杀光了?那扬州城里的人,不就死绝了吗?” 扬州城里的人死绝了。当日的一句玩笑,怎么想到今天就成了现实?骆残霞由车帘的逢里看出去,街上没人,连死人也没有——从前是如何的热闹?这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家管弦楼,日间是东风十里烟花路,夜里,还有二十四桥玉人萧。这是自古的销金窟啊——她多少次乘着车去赴宴,一曲清歌一斛珠——便是城破前一天,她还被人叫局呢! 那是去到城西的王季楚家,那边有人要她唱歌。她本不想去,但是王家来递条子的人死拖活拽。那人说:“姑奶奶,祖奶奶,您就别叫我家老爷为难啦!那个杨副将,实在快要把咱们吃穷了。”然后就唧唧咕咕把杨副将的来历说了一通:他是个派驻城南的头头,天天在地方上敲诈兼勒索,吃一份还拿一份,城南的富户穷人,怨声载道,打算干脆合起来请他一顿大的,叫他从此饶了大家。说是这一请,也果然奏效,杨副将心情大好,同众人都称兄道弟起来,只不过,中晌吃完了不过瘾,说是没有美女相陪,定要晚上重吃一次——“骆姑娘,咱们这就非请您出马不可啦!这扬州城里,除了您,还有谁能有本事哄了那瘟神去?” 除了我,还有谁?骆残霞想,好啊,沈香雪不在了,你们果然想到我了!要是沈香雪还在呢?估计这种烫手山芋,无耻淫徒,你们也不会想到她!不过,想是这样想,她早也没了负气的心情,胡乱叫小梅给她找了件衣裳换了——记得清楚,是紫红色罩衫,秋香色裙子——当时哪里料到,这身衣服她穿了七天八夜,而那时,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小梅。王家的酒席她姗姗来迟,进门就见到上首坐着杨副将,生得倒是一副升官发财的好模样——国字脸,卧蚕眉,直鼻方口,还髯髯颇有须,可是一见着骆残霞,那眼睛里简直是冒绿光的,贼忒兮兮的德行,叫骆残霞忙不迭把琵琶抱起来半遮了面。可是杨副将却拊掌大笑:“好啊,果然好!我就会弹琵琶,来,美人儿,本将军弹琵琶,你唱一曲给大家助兴,如何?” 骆残霞心里头恶心得如同吃了苍蝇,但是花魁终要有花魁的本领,见着一堆烂狗屎她都得笑出来。嫣然,她说:“好啊……”媚眼一抛,同时抛过去的还有琵琶,尽管她心里想的是:这琵琶,回去我就烧了它!杨副将还真的会弹琵琶——骆残霞原本担心,这杨副将如此好色,搞不好要叫自己唱“十八摸”,可是琵琶递过去之后,居然真的“轻拢慢捻抹复挑”,嘈嘈切切数声,来了曲《黄金缕》。骆残霞乜斜了眼睛一看,对这人的厌恶少了两分,中规中矩和曲而歌,唱了:“妾本钱塘江上住”云云。杨副将闻歌大笑,说:“骆姑娘怎么在钱搪江上住?她苏小小又算的什么?即便是金陵皇帝老子脚下秦淮美女多如云,也及不上骆姑娘这瘦西湖畔一枝花!”说着说着,手已经不能老实地向骆残霞怀里摸去。骆残霞滑溜得像条鱼,一闪身躲开了,道:“将军是妾身难得的知音,再弹一曲吧!” 杨副将的手悬在半空中,有几分火急火燎的,眯着眼睛笑道:“好……好……我弹,姑娘唱——只是我有一条,如果姑娘唱不上来,我要罚姑娘三杯酒!” 骆残霞站得离他远远的,送秋波灌米汤,说:“好啊,将军您叫我喝,我能不喝吗?慢说是罚我,您不罚我,我还要同您喝哩……” 她的迷魂药方是一套套的——她想她已不在乎了,已经没有那个她在乎的人了,反正她就是靠狐媚功夫赚钱的,管他呢!杨副将啧啧奸笑了两声,把琵琶弦又调了调,突然四弦一声如裂帛,金戈铁马,是一曲《破阵子》!骆残霞愕了愕,已经漏了第一句,忙跟着唱“八百里分麾下炙”。可是杨副将急急弹下去,已经到了“五十弦翻塞外声”。她连忙抢上“沙场秋点兵”,杨副将却“马做地卢飞快”去了。这样一路穷追不舍,一路被远远甩下——一骆残霞忽然悲哀了起来:那个人,狠心的人,果真就这样把我狠狠甩下了!她这一走神,更加漏拍子兼走调,杨副将“可怜白发生”琮琮琮三声结束,骆残霞还怔忪立着,不知在唱些什么。 “骆姑娘!骆姑娘!”杨副将唤了几声,骆残霞才回过神来。酒杯已经递到了她的面前。“骆姑娘依约饮三杯吧!” 三杯!骆残霞想着,三杯算个什么?我这光景,三十杯都喝不醉了,喝不醉我就会想起那没良心的冤家,想起他……想起他,我这还不如死了干净!她也不知那一天,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其实她心里那旧伤疤早都接痂三个月又二十三天了,这样随随便便“又上心头”也不是头一次。可她那一天就是想喝醉,也许是对第二天的城破有个预感吧,醉了死总比醒了死好啊!她就一杯一杯的喝了,什么都没吃,空着肚子和杨副将你一杯我一杯,喝到她胃里一阵恶心,简直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她朦胧地听人说道:“还不扶骆姑娘进去休息?”声音依稀是杨副将。她知道这人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休息,一休息就休息去了哪间房里的哪张床上。她不怕的,帐子一放下来,蜡烛一吹,还不就是那些事?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她自己明白得很。女人只有为了心爱的那个男人,才会想守身如玉。她已经没有心爱的人了。况且,在认识那个人之前,她也早就不是清白的了。 骆残霞其实是十四岁的时候做了花魁的。探梅轩的老鸨奇货可居,打出了一块“卖艺不卖身,陪酒不陪人”的招牌。她的道理是:“男人都犯贱,越是上风尘场里来,越是喜欢女人不带风尘味。”所以骆残霞就安分地扮起了她“良家妓女”的角色,一扮就是七年。二十一岁,居然还装嫩,大爷们等不及。沈香雪来了,人家更嫩,骆残霞不希奇。再加上,那天她打了林秀才,又噼里啪啦胡乱摔了一通东西,披头散发撒了一阵泼,她这招牌算是垮了。不过,老鸨说得好听,只说那叫“岌岌可危。” “你是我一手带出来了,不比那沈香雪,半路出家,指不得哪天又跑了。”老鸨道,“咱们母女俩,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是看不得你这样下去的,我给你指条明路,你听不听?” 骆残霞懒懒的,拨弄着一条马鞭子——想当初,多少庸脂俗粉银状素裹的去参加梅花仙子会?而她,就是骑了一匹枣红小马,红艳艳泼辣辣闯了去。当时人们赞叹说:“正怜香雪披千片,忽讶残霞覆一丛”。这是怎样的溢美之辞啊。到如今,真的来了个沈香雪,这话没的成了她最大的讽刺! “我同你说。”老鸨拿起个梳子给她梳头,“我是为你好,才指一条路给你——你也不小了,死守着那身子做什么?多少老爷等着为你砸银子哩,只要你点一个头……” 骆残霞一怔,沉下了脸来。老鸨道:“怎么,你倒还给我脸色看?你也不想想,这是现在唯一翻身的机会——你就这么甘心叫沈香雪踩着?” 骆残霞的脾气,半是这些年大家追着捧着娇纵出来的,半是这两天怨着恨着叫沈香雪气出来的,正是冬天里的干柴,给个火星就着,没来由,她就发作了,把妆台上的镜子“啪”地往下一揿,嚷嚷道:“我不,我偏不,怎么样?” 老鸨又岂是好惹的角色,擎梳子叉着腰骂道:“你偏不?你偏不顶个屁?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人?做了婊子你还指望立贞洁牌坊么?还是你做你诰命夫人的大梦?我跟你说,你趁早别想!” 骆残霞是死鸭子嘴硬的,明知道老鸨说的句句在理,却还是撒泼道:“我偏不!我偏不!我就是没人要,也不卖身,偏不要便宜她沈香雪!”她这句话前后连不上,甚是可笑——卖身又不是卖给沈香雪,谈什么便宜不便宜?可是她只觉得,若沈香雪还在陪酒,她也坚决不陪人,否则就真的输了。老鸨被她气得半死,骂道:“死没良心的东西,我是你妈,我叫你卖你就得卖,敢和我顶嘴,我打你半死——我跟你说,就卖给城外梅苑的方老爷,你依不依都得去!”说着把门一摔,就出去了。骆残霞自个儿在房间里哇哇大哭。她说:“我怎么就这么命苦!老天爷你害死了我爹娘,害我落了风尘,你怎么还要弄出个沈香雪来整我?你这不是存心不给我活路了么?我还不如死了拉倒……” 她本来只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但是没想到越哭还就越是伤心,到后来,自己都当了真。把小梅送来的吃食统统丢出窗户去,绝食了三天三夜,又闹割腕子,弄的一个探梅轩人心惶惶。老鸨这时候也反应过来,知道她是吃软不吃硬的,勉强不来,就亲自到她床边来道歉,说:“好女儿,你不依就不依,你妈我也不过就是句气话,谁还好得过咱娘俩去?” 骆残霞心里一软,眼泪扑簌簌就掉了下来,抱着老鸨“妈呀”“娘呀”乱叫着哭了一通。老鸨拍着她道:“好了好了。再怎么着也不能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还把这热汤喝了吧!” 骆残霞点点头,乖巧得很——饿了三天又病了一天,那汤果然好喝得很,好喝得她不晓得是什么味道。只是她从此以后晓得了,大凡毒药都是香甜可口的——喝了那汤,她昏昏沉沉,到醒来,她旁边睡着肥白得好像一条虫子的方老爷。 骆残霞在王家昏睡到了不知几时,头痛欲裂,她就醒了过来,发现自己依旧穿着那身紫红色的衣服,只不过醺醺酒气,叫她一掀帐子,又干呕了半天。旁边一个妇人给她递了杯茶,道:“骆姑娘,你醒了,醒了就好。” 骆残霞醉眼迷蒙地瞅了这妇人一眼——身怀六甲的大肚婆。是谁?她想想,记起这是王季楚的老婆。王季楚是个惧内的角色,这半年都没敢在花柳巷中走动,想来就是他老婆天天用肚里的这块肉要挟他了。骆残霞日日酒宴饭局里,人们少不了把“谁谁怕老婆干吗干吗干吗”的事情说来一笑,她当时也笑的,可现在看来,心里多么的羡慕?这个臃肿的女人,不要卖笑,不要陪酒,不会烂醉如泥。王夫人把骆残霞扶着:“骆姑娘,多谢你了,可算把那瘟神给送走了。” “送走?”骆残霞按了按太阳穴,扭脸瞧了瞧帐子里,倒还真没有那杨副将的影子。 “骆姑娘不用看了。”王夫人道,“那瘟神昨天酒没喝完就走了——他接到史督镇的一张条子,吓得面如死灰,立刻就跑了。” 史督镇?骆残霞头脑稀昏的,想着自己的恩客里好像没有这样一个角色,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不就是四月十四那天,丢了白洋河就跑来扬州关了城门死守的那个人?叫史可法的吧!没见过,但是心下有几分敬佩——这年头,凡是不来探梅轩叫局喝酒的将军,骆残霞都敬佩。算得他还条血性汉子,说守城就守城,不像那个杨副将,守城守到饭桌上来了,且还大言不惭弹“沙场秋点兵”,笑也笑死人了。 “这史督镇可是个人物!”王季楚恰好推门进来,“他老人家今天一早,发了告示,说‘内有一人当之,不累百姓’,这下,咱们可不怕了。” 文绉绉,骆残霞不懂。王夫人也问:“什么意思?” 王季楚道:“咳,还能什么意思?就是说,死守扬州城,是他一个人的主意,他一个人担待,和咱们老百姓是没有关系的。这样一来,即使城破了,清兵也不会同百姓为难了。” “呸!”王夫人这一啐倒还真是雌老虎发威,“你这人有没有良心?史督镇拼了命守城,要保护咱们大家,你一个没用的书生,不能上阵杀敌就算了,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王季楚缩了缩脖子,道:“哎哟,哪里是我说风凉话?瞧着现在这情形,也不知道守不守得住哩!” 王夫人道:“噫?不是还说今一早,咱们的兵队小胜了清兵吗?” 王季楚道:“咳,这也能信的?我还听外面人说,清兵进城了呢——” 王夫人被这一句,吓得“噌”地一下就从凳子上跳了起来。骆残霞瞧她脸色煞白的,就是要栽下去了。王季楚晓得玩笑开得有点过火了,道:“不是不是,其实我听人说,是靖南侯黄得功的援兵已经到了。” “你这死没良心的东西,居然吓老娘!”王夫人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重又坐下,念了句“阿弥陀佛”,道:“如果真是援兵到了,那就有救了。” 靖南侯黄得功的援兵。那个时候,大家最盼望的东西。可是以骆残霞的经验来说,越是盼望的,就越是容易落空——而且,不仅会落空,还会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就好像她那天夜里和杨副将喝到烂醉,依稀杨副将拉着她手说,信誓旦旦,说:“美人儿,我就为你守城,决不让你这瘦西湖畔一枝花落到鞑子的手里。”这句誓言,她没怎么盼望,尚且落空了——她这不正坐车去见多铎王爷么——更不要提其他。当然她一生中落空的,还不止这些,一年前中了老鸨的迷药被方老爷破了身子,也算是一件吧。当时她看到浑身肥肉的方老爷,尖叫了一声就裹着被子从床上跳了下来——其实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哪里,天又昏暗,她只觉得害怕。倒是外面嘻嘻哈哈的丫鬟都围了上来,恭喜恭喜的说个没完,她才晓得是在梅苑,是在方老爷的床上。她就这样被卖了!被卖了呀!她觉得眼前一黑,几乎一头栽倒下去,丫鬟们抢上来扶住了,然后模糊地听到方老爷叫着“美人”“心肝”之类叫她作呕的话——她嘶声大喊,没声音;她放声大哭,没眼泪;她顿足,那地面不会动摇;她捶胸,偏偏手又被方老爷抓住了。 “骆姑娘……小美人……”方老爷叫道,“我讨了你做八夫人……” 骆残霞没命地推拒,踢打,可是觉得自己在下沉,沉了再沉,沉到一个什么无底深渊里,沉得她都没力气反抗了——她还能反抗什么?她早被卖了,只是没想到,当时老鸨说话那样和善,叫她以为真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结果呢?诰命夫人的美梦,贞洁牌坊的玩笑,和沈香雪平起平坐的愿望……甚至老鸨真的待自己如亲生女儿的幻觉——全部落空。这是她的经验,所以她一听到“靖南侯黄得功的援兵”这句话,就隐隐感觉这期盼是要落空的。果不其然。 王季楚送骆残霞出门的时候,正是中午时分。外面的街道乱糟糟,全是出来打听消息的人——正因为如此,才没有一条是确切的消息,说城破了的,说援兵来了的,说援兵其实就是清兵假扮的……应有尽有。骆残霞找不到老杨,找不到车,头还是有一点昏,四下里张望着。她看见打东边攘攘过来一群人,火急火燎的,在飞扬的尘土里奔过,披头散发,满面惊惧。她没在意,接着就看到了另一批,从北面来,骑着马,全是兵丁,一路跑还一路嚷嚷着:“闪开!闪开!” 骆残霞被人推得往路边上倒过去——王季楚倒是没了踪影——她再转脸看那队兵丁,其中一个满身血污的,连胡子都粘成一绺一绺,却眦目欲裂,口中不知狂喊着些什么。经过她身边时,她听见那人喊的是:“我不出城!我不出城!狗鞑子你们都冲着我来!冲着我一个人来!” 骆残霞被这喝骂声震住了,不由自主就盯着那个人——其时人潮粘稠得像是沼泽,哭天喊地的声音就仿佛苍蝇,但骆残霞看起来,那个满身血污的人是这窒息的空间里赫然插进的一把刀子,顶天立地。陡然间,一个名字划过她的心头——史可法,这人是督镇史可法,一定是。她心里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欲望,拼命推开人群,向史可法那边挤过去。 “我不出城!我不出城!” 史可法还在那边喊着。果然是条汉子!骆残霞想,又奋力朝那边挤了数尺。可是慌乱的人潮将她挡了回来。她心里憋着一股劲,非要到史可法跟前去瞧一眼不可——似乎,是被那慌乱和绝望激出来的疯狂——她想到史可法跟前去说:你豁出去了,姑奶奶我也是豁出去的人,所以—— 所以怎么样呢?她边挪动着步子边胡思乱想——所以该喝一杯?为着大家都豁出去了?可史可法和她,一个是最英勇的将领,一个是最下贱的女子,一个是为着家国大事舍生忘死,一个……唉,她还是为了那伤疤,为了那冤家!她也不知道这样左推右挡地挤出了多远,遥遥已可瞥见扬州南门了,见那城楼上人头攒动,呼声震天,不知道是在撕杀还是叫骂,正待要挤过去瞧个究竟,却见百多的兵丁丢盔弃甲地冲了过来。骆残霞一愣,已一人拉住了她,道:“骆姑娘,你往那边去做什么?”正是王季楚。骆残霞瞧他面如土色,心里猜出了大概,只是还没心绪去慌乱,伸手指了指南门,道:“那过去的,可是史督镇么?” 王季楚“哎呀”一拍大腿,顿足道:“管他是不是,那边是不能去了,满人打进城来了!” 打进城来了。这几个字还没叫骆残霞惊慌,她的胡思乱想叫她觉着,这也没什么大不了——豁出去了而已。可是,偏此时,听得一声惨叫,一个头破血流的兵丁实实摔在了骆残霞的面前——从城墙上跳下来逃命的,断了腿,四肢扭曲,更脑浆飞溅,直喷在骆残霞的裙子上。骆残霞这时方才猛然从白日梦里惊醒了过来,张大了嘴,瞪直了眼,半晌才发出一声尖叫。然她的叫声还没有停,一时淅沥哗啦,又落下残兵败将一大群,缺胳膊少腿,血肉模糊,臭气熏天。王季楚一把拽住她:“骆姑娘,快跑!” 她还吓得迷糊着,跌跌撞撞了几个踉跄,仓皇瞥一眼城上,是空的了,而城边那史可法曾经为了架大炮而搭建的支架上,一个个帽簪红缨的清兵如蝗虫般扑了过来,刀剑挥舞,白刃乱下。她的头脑已经做不出任何的反应,只有四肢在逃命。一条大街上,朝东南,朝北的,向前的,向后的,哭爹的,喊娘的,叫老婆的,骂孩子的……有踢有打,把路堵得死死的。 “骆姑娘,上这边来!”毕竟王季楚眼尖,瞄准了边上一间铺子是城南的织布行,这家徐大户,其铺子间间相连,正是通到王季楚家隔壁的。骆残霞哪里还及细想,三两步就一头撞进房里——那里面已经鬼哭狼嚎冲进来许多逃命的人,徐大户正一边收拾着银钱一边大声喝骂:“出去!都滚出去!” 但是谁也不听,逢到这生死的关头,人人都使足了十二分的力气,任是天皇老子发话,也没人理会。骆残霞就随着王季楚一路奔逃——她听见头顶上也有人奔跑,踩得瓦片哗啦啦直响,间或还有“喀嚓”一声,断了哪一根椽子,踩下一只脚来,有一个洞里落下一个婴儿,也没人顾。奔逃奔逃——她想,沈香雪是不是也在奔逃呢?她住在城北,还有那个冤家——倘是奔逃,他二人当是携手,如同戏里夜奔的才子佳人,却不似她骆残霞没头苍蝇一般在这瓦砾堆里乱蹿。 跑回了家里,王季楚一把将大门摔上了,靠在门板上,直喘粗气。骆残霞惊魂未定地由门缝里张望了一眼——除了几个零星逃窜的平民外,这富户聚集的城西,家家大门紧闭,而每一扇紧闭的门后,都有几双屏息偷窥的眼睛。她这一转身,恰好就见到王夫人走过来了,满面是镇定,道:“老爷,香案和祖宗牌位都准备妥当了,只等老爷回来,全家就随老爷一同死节。” 骆残霞听了一惊:死节?她自己心里虽然曾经打定了豁出去一死的主意,但是,真正要死,却害怕了——这样辛苦才逃出一条命来,居然就是要死的么?她可不是王季楚这样迂腐的书生,也不是王夫人这样小事上厉害,大事上成全丈夫的女人,她不过是个市井小女子——突然间,她又想到沈香雪了,也许沈香雪并没有逃命,而是和那冤家一起“死节”了,凭那冤家,满腹的文章,满怀的抱负,国破了,怎会偷生呢?沈香雪不怕死,她骆残霞也不怕死,死了,就到阴间去,质问那冤家,为什么,她样样不输沈香雪,偏偏当初就不选她?她因转头去看王季楚,可脖子才扭到一半,已听王季楚破口大骂道:“呸呸呸!大吉大利!全家上下这几十口人,逃命还来不及,死个屁的节!” 一时,骆残霞,王夫人,王家下人,个个惊讶。王季楚道:“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没看到,骆姑娘和我可看得清楚,连史都镇都逃命去了,咱们平头小老百姓,死什么节?该当逃到金陵去,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 他这话说的难得有一家之主的气势,连王夫人这母老虎都被震住了——这天真是天下大乱,连怕老婆的,都成了大丈夫——骆残霞才萌的死志被打消了大半,但心里只是想:史可法没有逃命,他是条真正的汉子。 “还不快把这晦气东西收拾了!” 王季楚吼道,“正经拾掇了细软,速速出城去!” 王夫人和下人们这才好像被拨动了机关了木偶,腾地跳起来。然其时又有一个下人匆匆跑过来,停不住脚,摔了个跟头,爬起来禀报道:“老爷……小的在后窗看了半日,那满人的队伍进来了,整齐得紧……隔壁徐老爷家里说,满人军纪严明,不会骚扰百姓,他家已经设了香案,换了大服,准备迎接满洲大人哩!” 他话音未落,旁边王夫人一个耳光已打将过去,劈头骂道:“混帐东西,说什么胡话,你贪生怕死,不怕天打雷劈就去投降,老爷和我,可是要去金陵的——” 才说着,王季楚却一把将她推开,满面喜色地拉着那下人道:“此话当真?那这香案先不急收拾,咱们也梳洗梳洗,看看动静。” 王夫人不由得愣住了:“老爷……你……” 王季楚瞪了老婆一眼,道:“你妇道人家,懂个什么?良禽尚择木而栖,满人能打下大半的江山,必定深得人心,想来吾等顺民,性命无忧矣!”说罢,一改往日笨手拙脚的模样,干净利索地爬上了院里的水缸,探头看着外面的动静。王夫人傻愣愣呆在原地,连骆残霞也目瞪口呆——她平日里见文人骚客是最多的,他们或屡试不第,或官场失意,但从来指点江山,忧国忧民,张口“庙堂之高”,闭口“江湖之远”,恨不能将十年寒窗,满腹经纶都用到振兴社稷之上,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怎么现在死到临头了,忽然就换了言论?骆残霞斜睨着墙头上的王季楚——她的那个冤家啊,不会也这样爬在墙头上吧?不会!决不会!她想——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肯定,难道文人们见多了,耳濡目染,也满心精忠报国?她必须承认,自己是怕死的,如果投降能活命,她或许会投降的,可是,投降,她又从心底里鄙视这个字眼。她的那个冤家也会鄙视这个字眼。倘若侥幸不死,他日相见,或者不幸身亡,地下重逢,遇上那个冤家,要如何交代今日投降的举动?那冤家会说:“你,好个下贱没骨气的女人!”然后同沈香雪携手,一同投胎去,再次将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撇下。不能投降!不能投降啊!她心里反复地呐喊。可是,嘴里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正是一番胡思乱想时,突然听王季楚“哎呀”叫了一声从墙头上摔了下来,给方才报讯的下人一记结结实实的耳光:“死东西,眼睛怎么长的——这也叫军纪严明?差点被你害死!” 那下人捂着半边脸,怔怔的。骆残霞和王夫人急急凑到了门边,但见外面一队辫子兵大呼小叫地走过,其间跌跌撞撞的杂行着十几名妇女,看其服色都是扬州本地人。王夫人吓得面色煞白,道:“老爷……这看来……” 王季楚死灰的脸上显出因烦躁而暴跳如雷的神气:“什么看来——这分明就是强盗进城了,还不快收拾东西逃命,在这里愣着等死么!” 愣愣如土梗木偶的王夫人和王家下人们,再次被发动了机关。王季楚又补充了一句:“夫人,要是清兵闯了进来,你当自裁以免受辱。” 她夫人正挺着大肚子急匆匆回屋里去,听这此言,回身含泪点了点头,才去。 自裁以免受辱。这句话永远不适合骆残霞——她是一个风尘女子,卖艺又卖身,倘若受辱就要自裁,多少条命,也不够死——况且,自裁就真的能免受侮辱吗?她在方老爷家里上过一次吊,碰过一次墙,抹过一次脖子,还投过一次池塘。可偏偏每一次都被救了回来。方家上下叫她闹得人心惶惶,方老爷实在受不了,破口大骂道:“没见过你这样的的婊子,给你吃给你穿,石头都捂热了,你倒还给我脸色看?既然这样不识抬举,你活该回窑子里去!” 骆残霞披头散发地冷笑,身后被她砸破的窗户里寒风飕飕地灌进来——她不觉得冷,脚边被她踢翻的火盆中,炭火噼啪地烧——她不觉得烫。闻讯赶来的探梅轩老鸨抱着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可谁知道那手帕里是不是藏着大葱?其实老鸨心里最是欢喜——一个花魁捧起来,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一个花魁赎身,也不是一千两千的银两,但无论如何,赎身总不及把那摇钱树绑在身边的好——从此以后,卖艺就有沈香雪,卖身就有骆残霞,荤素搭配,想不发财都困难。然老鸨嘴上并不这么说,只道:“乖女儿,你不嫁就算了,多的是公子王孙等着你嫁呢——你跟娘回去,金陵有张大人来了,正等着见你呢!” 骆残霞已经再没力气争辩了——卖了吧,反正已经卖了一次,难道多卖一次会有什么分别么?她活该回窑子里去,做一辈子的妓女。赵钱孙李各位大人,周吴郑王各位老爷……卖了吧!卖了吧!骆残霞不在乎了。自裁以免受辱。好一个自裁以免受辱!她自裁的结果,却是继续、加倍受辱。 约摸到了傍晚时分,骆残霞随着王季楚全家逃到了何家坟后王家二爷的住所。他们方逃出门时,正遇上清兵挨家挨户的搜刮钱财,有个骑马的见王家人出来,立刻就指着王季楚道:“那个穿蓝衣服的,把钱拿出来。”吓得王季楚面无人色,好在他老婆急中生智,拉了他一头躲进巷子里,更巧隔壁那不走运的徐大户撞出门来,被清兵逮了个正着,王季楚这才拣回了一条命。他喘息未定地问王夫人:“我穿得像个乡下人,怎么他们还找我要钱?” 王夫人道:“这里左右都是富商,清兵哪管你穿成什么样?” 边上一个下人又插嘴道:“老爷不仅带了夫人,还带了骆姑娘,这乡下人哪里有这么俊俏的小妾!” 这下人原本只想玩笑一番,却被王夫人狠狠啐了一口,道:“作死了你,红口白牙坏人名节!” 骆残霞本来没往心里去,听王夫人这样一讲,反而觉得有些讽刺的意味——名节,她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名节?或许,王夫人只是急着撇清关系,且提醒丈夫,决不可以把骆残霞娶回家呢?王夫人的醋劲,风月场里的姑娘都晓得。骆残霞瞧王夫人一眼,只觉得这个女人浑身都是平庸,都是坦诚,并不像是话里套话的意思。她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若当真带着她,就容易被清兵发现,她岂不是连累了大家?她的这一丝犹豫被王夫人一眼看破。这平庸的女人握住了她的手:“骆姑娘,你送走那瘟神,我都还没报答你。你不要听下人胡言乱语,这光景,大伙儿一处才好逃命。” 骆残霞心头一热,眼睛有些发酸,人已经进了王二爷家里。王二爷是王季楚的二哥,所住的这地方周围皆是赤贫之人,大家打量那清兵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抢到这里来,因略略定了定神。但是耳朵里尽是远处鬼哭狼嚎的声音,昏暗的屋子里又到处映着城里熊熊的烈火,一众人哪里有安身的,坐也不敢坐,站也不敢站,最终全爬到王二爷家的屋顶上,蜷缩成一团。骆残霞扶着大腹便便的王夫人,王夫人冲她笑笑,心领神会。终其一生,骆残霞想,倒还从来没有人对自己这样好过。她情不自禁摸了摸王夫人的肚子道:“这个孩子,命硬,将来一定有福气。” 王夫人也在拥挤的梁上腾出一只手,抚着肚子,道:“是啊,倘若逃过了这一劫——骆姑娘,咱们有缘分,你就做这孩子的干妈吧。” 骆残霞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外面的雨正越下越大。 天空中一只怪鸟发出凄厉的一声叫,仿佛是婴儿的啼哭。骆残霞自迷糊的梦里惊醒了过来,周围王家的人也都纷纷瞪大了惊恐的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个有勇气下地去看个究竟的。王夫人叹了口气,稍稍挪动身子。骆残霞按住了她,摇摇头,自己扶着椽子站起来,掀开了头顶的几片瓦,漏下惨淡的天光。 “骆姑娘,可看见什么动静没有?”王二爷问道。骆残霞只把憋闷了一宿的脑袋浸到湿润的雨水中,焦碳的味道和血腥的味道扑面而来。她瞧见邻近屋顶之间的天沟里早已瑟瑟缩缩躲满了人,男女老幼皆有。而突然间东面一家的房顶上窜出一个少年来,高一脚低一脚地踩着瓦向这边逃。骆残霞待要望个分明,却见那少年的身后赫然几名手持钢刀的满军,正紧紧地撵上。她吓得慌忙缩回了头。 “骆姑娘,你看到什么了?”王夫人问。骆残霞结结巴巴:“满……满人……在上面,朝这边来了!” 话音刚落,但听“喀嚓”一声响,雪亮亮一秉钢刀从窟窿里戳了下来,在王大爷的鼻子上划开血乎淋啦一道口子。众人不由得魂飞魄散,怔怔片刻,才听王季楚喝了句:“还不跑!”已率先跳了下去。余人这才反应过来,王大爷、王二爷、一众亲眷和家人顺着柱子争先恐后地向下刺溜。骆残霞扶着王夫人落在最后——满兵的钢刀在窟窿里不停地捅着,瓦片、茅草,贴着她们的脊背往下掉。接着,仿佛窟窿够大了,“扑通”一声,有满兵从上面跳下来了。但是这逃命的当儿,大家连回头害怕的工夫也没有,你推我搡地挤出门去。而那外面,鬼哭狼嚎的一大群,是左近房舍里的人逃出来了,有扶老携幼的,有自顾自仓皇奔逃的,也不拘于哪个方向,四下里乱哄哄一片。骆残霞搀着王夫人,森森然一条条影子在她们面前纵横交错,还有些人“砰”地一下狠狠撞在她们身上的。仿佛是王夫人脚下一滑,跌了一跤,骆残霞伸手去拽,却被一个慌张的汉子撞倒了,滚出好远去,待要爬起,又有什么人自她腰上毫不留情地踩过,她只觉胸腹间翻江倒海,喉咙里阵阵泛酸。好容易支持着爬了起来,哪里还见王夫人的影子! “不要慌张!不要慌张!”突然有人用生涩的汉语喊道。骆残霞呆了呆,见是某一处屋顶上一个满兵在发话。 “不要惊慌!”那满兵说,“我们不是来杀人的,大家都出来站好,我们要发安民符。” 周围的人都愣了,一时停了下来,狐疑地望着同一个方向。那满兵就在屋顶上继续道:“安民符要一个一个发。你们都排好队,自然领你们到安全的地方去。” 众人心里具是将信将疑,骆残霞四下里望着寻找王季楚一家,却不见踪影,只听边上几个人商量道:“这里足有五、六十人,万一这些鞑子兵撒谎,我们人多,一哄而散说不定还能捡条命。即使死了,也有这么些人一起,也不算太悲惨。”他的同伴都点头赞同,是逼上绝路时,再无他法的凄然相许而已。骆残霞辨不出这主意的好坏,人家是乱了方寸,她是没有方寸的,因想,跟着这些人也好,便踩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同着众人一处去排队。未己,这五、六十人已经在狭窄的巷子里挤做了一团,满兵就有三个人在前边带队而行,另有三个逐一到队伍里来索要金箔钱财。骆残霞摸了摸头上,倒还有一只足金的簪子,可做买命之用,便拔了下来攥在手中。 “残霞妹妹!”突然有人唤了一声。骆残霞循声望去,见是旧日探梅轩里嫁出去的两个姐妹,都给一个朱姓公子做了小星,这时披头散发,衣不蔽体,其中一人还怀抱婴儿,狼狈万状。 “残霞妹妹,你可还有银两在身上?”抱婴儿的那个问道,“好歹借给姐姐几个,没银子就没有安民符啦。” 患难之中顾不上计较,骆残霞想起还戴着一对珍珠耳环,即摘了下来给二女一人一只。二女自感谢不迭,而只听“啪”的一声,满兵的鞭子自她们之间狠狠抽了下,二女哭喊道:“孩子!孩子!”扭动身躯企图闪避。满兵却不理会,噼里啪啦直抽了十几下,最后一把将婴儿夺了过去,丢在泥浆里。二女号啕大哭,扑上去抱住那满兵的脚。骆残霞也心里悲愤异常,俯身欲抱起婴儿,但旁边一人拉住了她:“骆姑娘,这边!”说话间,一件袍子已经罩到了她身上。骆残霞扭头看,正是方才和自己走散了的王季楚。 “骆姑娘千万不能犯险!”王季楚说着,伸手一指,即见那两个女子已经被满兵拎小鸡似的丢到另一队伍里去了——那边全是女子,以一条长索系在脖子上,串成一长串,累累如贯珠,而地下尽是被丢弃的婴儿,或为马蹄所踏,或为人足所踩,肝脑涂地,泣声盈野。骆残霞一阵恶心,险些呕吐出来。王季楚拽着她往人堆里扎,边走边低声道:“万不能叫他们发现你是女子,否则贞洁难保矣!” 骆残霞还想什么贞洁,跌跌爬爬走了几步,气息稍平,问:“王夫人呢?” 王季楚摇摇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只能各自飞!各自飞呀——骆残霞想着,不知那个冤家和沈香雪是不是也“各自飞”了呢?倘若他们走散了,或许骆残霞还能够再遇到他……真如此,她说什么也不同他“各自飞”——死也死在一起的……只是,下决心的,痴心的,妄想的,都只有骆残霞而已。那冤家呀,早已经丢下了她,便是死,也不同她死在一起。她的心仿佛被人揉捏,剧烈地疼痛起来。没有那个冤家,她骆残霞和行尸走肉有什么两样?即使这样逃了出去,将来也早没有了指望。与其如此,倒还不如死了干净些……唉…… “当心!”王季楚拽了她一把。骆残霞惊了惊,才发觉自己险些踩到深沟里去了,不由出了一身的冷汗,再望一眼沟中,是一个已死的女子,面容恐怖万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吓得赶紧朝旁靠了几分:自己死后也是如此模样吧,这一日,也许当真就是她的末日了! 满兵把一众人赶到一所宅院之前,有人识得,是廷尉永言姚公的居所。从后门进去,过一进又一进,随处都是尸体,众人心里都想着,恐怕这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骆残霞由王季楚搀着,腿脚一阵阵发软,唯胳膊上透过衣服感觉微末的暖意。她不禁望了王季楚一眼,这其貌不扬的中年书生这时竟显出一些丈夫气来,自己从前懒得搭理他,未料到了临死居然和他守在一处!要是放在曲子里唱,这恐怕还算是缘分了!骆残霞凄然想,她和她的冤家是到死也没有缘分的。王季楚注意到她的目光,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赧然,可这光景也笑不出来,微颤着嘴唇道:“一定会有生路的……一定会有的……” 便相顾间,满兵又已驱着众人出了姚家的前门,行到街对面的一处宅子中。骆残霞认出,那是西商乔承望的宅邸。全扬州城,再没比此人更贪财好色的——生得一副肥猪嘴脸,眼睛偏偏似耗子一般贼亮,曾经几回想买了骆残霞做小,都被骆残霞堵了回去。如今怕是要死在他家里,生不做他的人,死还做了他的鬼……骆残霞心中啐了一声:这天爷,对她还真公道啊!跨进乔家院子,骆残霞立刻就听到一阵娇媚的笑声——真真熟悉,在探梅轩里这些年,天天都听到这种浪笑——可不是她干妈么!她从人丛中微踮脚看看,果然就见到老鸨,同着探梅轩里几个粗使的婆娘。婆娘们都面无人色地垂首立在一旁,惟独老鸨一边翻着桌上的衣服财物,一边同看守的满兵放肆地调笑。她虽然已经连“徐娘半老”也称不上,可浑身每一根寒毛都能随着那笑声而舞动,风尘味把满兵们惹得个个把持不住。骆残霞惊愕地合不拢嘴:天下大乱,只老鸨一人还这样风光么?这若是个活命的法子,骆残霞可比老鸨强出千百倍。只是,她下意识地揪紧了衣襟,她是不愿那样做的。 “哎哟,哎哟,姑娘们都来了呀!”老鸨见到这边押到的妇女,眉飞色舞地迎了出来。后面的满兵狠狠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她回身给出一句扭捏的“讨厌”,然脚步却不停,颠儿颠儿地跑到了众人的跟前,同押送的满兵一一万福,道:“人都带来了,军爷们想给哪些姑娘做衣裳的,就请带进来量尺寸吧。” 满兵具是哈哈大笑,叽里呱啦地夸赞老鸨,随后便从那一大串妇女中指点看中之人。满兵每点一个,老鸨就笑嘻嘻上去解开绳索打量一个,又招呼粗使婆娘们速速上来量尺寸。粗使婆娘个个战战兢兢,手中的绳头尺子也拿捏不住。老鸨一行吩咐做事,一行数落,骆残霞看着她,简直好像还是身在探梅轩中一般,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一个满兵对着老鸨附耳说了几句。老鸨愣了愣,即捂着嘴笑了起来,道:“这怎么不行?军爷说什么,就什么——喂,姑娘们,衣裳都湿了,还不脱下来?” 众妇女都怔住了,齐盯着老鸨,见她满面笑容里尽是厉害之色,知道不是玩笑之语,便有人哭了出来。这一声啼下,满队妇女,具呜咽不止。满兵听得不耐烦,哇哇地用汉语喝令众女子脱衣。但是院子里哭声嚷嚷,根本无人听令。更兼这边队伍里的男人们也议论了起来,说,哪有大庭广众之下叫女子更衣的道理,这些鞑子果然没有教化……云云,大有慷慨激愤之辞。只是才乱了没一刻功夫,骆残霞就听见“啊”的一声尖叫,眼见妇女队伍里一蓬鲜血喷了出来,接着又一股血柱射了出来,哭声和议论声刹那就噎住了,只有满兵还在吆喝:“脱!还不快脱!” 骆残霞看不见究竟,不过也能猜出大概。遥遥地,见妇女们木偶般地把衣服一件一件剥了下来,从头到脚,从外到里。一个个泥水满身的狼狈躯体终究都成了一具具白森森的艳尸。再没有人哭,但骆残霞的心就像被眼泪腌过了一般,苦涩,实实地如同石头,跳也跳不动。 “还是中国女人好!中国女人好!”满兵向老鸨称赞道,“我们曾经征服高丽,抓了几万个高丽女人,结果全都自杀了。不知道好歹!” 老鸨嘿嘿地赔着笑。王季楚在骆残霞身边摇头低叹道:“无耻至斯。呜呼,此中国之所以乱也!” 骆残霞茫然地望了他一眼,不知所云,只是心里突然想:这里有五、六十个男人,王季楚能保护了她,为什么其他的男人不能保护那些女人?就算是大家一齐冲上去,难道还不能把这几个满兵杀死吗?此中国之所以乱也……冤家啊,若你在此,你必不会让这些禽兽胡作非为! “啊——”突然传来一声满兵的惨叫。骆残霞自怔怔中回过神来,还看不分明是出了什么事,就见到又一蓬鲜血自妇女的队伍中喷溅而出。在一大堆白花花肉体的间隙里,骆残霞看见,老鸨肥胖的身躯倒了下去,人先着地,随后才听见“叮”的一声响。妇女惊叫着向后躲闪开去。骆残霞不由自主地踮脚张望——老鸨的头已经没有了,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匕首,旁边蜷缩着一个满兵,正哼唷嘿哟地呻吟。满兵们有几个骂起了粗话,有几个挥起了钢刀,喝道:“蛮子,过来!蛮子,过来!”喊声未止,已经“喀嚓喀嚓”连砍了好几人的脑袋。众人无不晓得大祸临头,可竟没一个人的腿脚听使唤的,都愣在原地不动,还有被吓破了胆的,居然真的听从命令靠了过去,当即就被杀死。 “势已至此,夫复何言!”王季楚握着骆残霞的手道,“骆姑娘,未料今日你同王某……” 还没说完,边上一人吓得晕了过去,直挺挺朝他们摔了下来。王季楚忙拉着骆残霞闪身避让。不想这一避,两人竟到了队伍之外,后面并无满兵把手,正厅大门洞开。王季楚一把拉着骆残霞道:“快走!”即三步并做两步冲进大厅去。 二人进了正厅,慌不择路,见门就走,转瞬又到了后厅。西房里隐约有几个人影,二人都不敢冒险进去,就出东门而行。可是东门外的房屋里挤满了牲口,简直无法通过。王季楚了骆残霞相互望了一眼:紧要关头也顾不得其他,一猫腰,钻到马肚子底下匍匐而过。骆残霞这辈子也没有经过这么肮脏的地方,便溺臊臭之气熏得她一阵阵作呕。但是她片刻也不敢停,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这些牲口惊了,会将她踏成肉泥。只有埋头拼命爬行。最后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重新站起来的,可喘息的机会也没有,又接着朝下跑。如此过了一房又一房,终于闯到了后门口。见那小门被人用长钉封住了,无法打开。两人却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劲力,连摇带撞,门闩没有开,门框到被拉断了。两人心下狂喜,再听前院杀人之声震天,又是一阵悲哀,不过无暇唏嘘,扶持着翻过破门去。 外面是到了城墙跟儿了,放眼看去尽是满兵和马匹,根本无处可走。 如果叫你再选一次,究竟是要我,还是要她?突然听骆残霞三个多月来,心里翻腾不止的,就是这样一个问题。即使现在坐在车上,要去见多铎王爷,要再次卖身给另一个男人,她还是想着这个问题。如果一切可以重来,结果会不会不同?她从没有想出过答案——其实这个答案也没有意义。腐臭的气味弥漫在她的周围——如果可以再选一次,恐怕没有人会选择住在扬州城。 不会,决不会!她想。她虽是市井的小女子,虽是贪生怕死想要逃命的一介草民,虽然心底里也暗自想着,投降,或许真能活命,但是,她却从骨子里鄙视投降——且不说这么些年来在文人中耳濡目染了多少“精忠报国”,单是她骆残霞做人的原则,这就不允许她投降:一个人啊,哪怕再怎么下贱,戏子婊子也好,总得有脊梁吧!你可以打断我的腰,我却还有脖子,打断我的脖子,我还有脑袋,打碎了我的脑袋,我大不了一死——怎么能投降呢?人可以死啊,但是不能投降,投降只会生不如死——就好象她,当初和沈香雪的争风,认命了,认输了,现在一无所有——倘若她死气白赖,就非要嫁那冤家,即使是做个小,那还可以和沈香雪继续争下去,是何结局,还说不一定…… 但他夫人早已进去了,下人们慌张得脚丫子朝天,院子里就只那报讯的小子和骆残霞。骆残霞心里还兀自翻腾着方才逃命的情景,以及那“史可法没有逃命”的念头,又念着沈香雪和那冤家究竟是死是逃,偏听王季楚说出这通“顺民”的言论来,不由得愈加愣住:投降,那冤家从前同她说了几多忠孝,她现在却要投降了么?然她愣愣时,王季楚忽然一把握了她的手道:“骆姑娘,我王季楚仰慕你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苍天有眼,叫我二人在改朝换代时同甘共苦,等降了满州大人,我替你赎身,给你个名分如何?” 骆残霞呆了呆,先是惊,后是哭笑不得,再后来,觉得可笑万分又可悲无比:这是个什么世道?她早就断绝了从良了念头,然今日生死一线时,居然这个窝囊的王季楚说要给她个名分?想王季楚来叫她的局,捧她的场不是一年两年了,为什么早没有说出这话来?倘若早说,她早嫁,如何还会遇上那个冤家?如何还会闹得心灰意懒?如何还会在这里呆呆的站着?她该早就随着王夫人在收拾东西了,或许还抱着自己的孩子……唉……为什么总是死到临头才敢壮胆子?死到临头才敢做决定?如果——如果那冤家,今日也是死到临头了,再叫他选,他会选沈香雪还是骆残霞?若他选骆残霞——或者,哪怕他两个都选呢——那该是怎样一个不同的收梢啊!不过,无法奢望——沈香雪和那冤家,去后音信全无。如今兵荒马乱,又上哪里去质问他?骆残霞暗笑自己的贪心——倘若一个城池的陷落可以成全一个愿望,那么,从良,她还在犹豫什么?偿听说,卖身的女子若孤单的死去,不能投胎,只做野鬼,此时王季楚要她,要给她一个名分,给她一个投胎的机会啊。投胎转世,才能再寻那冤家!她发现王季楚还没松开她的手,且先前那紧张的掌握此时都化了轻轻的抚摩。她便笑了笑,道:“老爷。” 老爷。骆残霞的车已快驶到王季楚家了——城池陷落了,他们还活着,然而愿望呢?这个城池的陷落为什么没有成全她那个卑微的愿望?为什么叫出了那声“老爷”,却没有名分?却还是婊子?却还要去见多铎王爷?八十万横死的厉鬼呀,为什么还要拖上她骆残霞? 后记严格地说来,这个故事发生时,明朝已经灭亡了。但是作为我二十五史的系列的一篇,我依然要把它归在明朝里,因为里面可憎可恨的小人和可歌可泣的烈士,都是明朝的子民。故事的蓝本是王季楚的《扬州十日记》。是他本人记述的自己在扬州十日逃生的经历。据说死了八十万人,这一场屠杀之惨烈,可叫鬼神心惊。其中,除了骆残霞、沈香雪、玉临风是虚构的之外,王季楚,王夫人等,都是真人真事。当然,有一些逃难的细节很精彩,可篇幅限制,我省略了。我读《扬州十日记》越读越心惊,尤其,乔家院子里侮辱妇女并且屠杀男子的那一场,满病总共只有三人,而被困男女五、六十人,居然引颈就戮,实在让人悲叹!呜呼,此中国之所以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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