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照花
(2005-05-07 11:24:06)
下一个
临水照花
如果水是美的,那是因为养着朵红颜。
河由西而东,北面是赵庄,南面是李家庄。姚小禾住在赵庄。
一面向街,一面临水,那狭长的房子其实是小禾的叔叔家。自从八岁死了爹娘,小禾就和叔叔婶婶过。在临水的屋子里剥豆子,拆线头,晾干菜,是她把岁时所做的几乎全部的事情。
做事的时候,小禾喜欢眺望对岸的房子陈老爷的房子,有年代了,很大,临水一面目光所及几乎全是他家的,一例的白墙黑瓦,冬天冷冷的有些萧索,但开春新粉了墙,墙里探出些粉粉的花和油绿的叶子,朵朵娇俏,片片饱满,水嫩,就像小禾无忧无虑的心情,在河边天真烂漫地开着。但正对小禾的窗却从没有这样的心情,那窗后有个女人,听说是疯子。
小禾不觉得那女人疯,单觉得她好看:藕荷色衫子下玲珑的身材,鹅蛋脸,薄薄的刘海遮了眉毛,一双剪水杏子眼,在背阳的屋子的重重阴影下,仍像河水一样波光粼粼,而那嘴,虽然紧闭着,却让小禾觉得她随时会喊出自己的名字。但那女人从没有喊过,无声无息地坐在窗前,从天亮到天黑。
小禾觉得奇怪:这女人不吃不睡么?所以某一夜,她悄悄爬起来,趁着月色向对岸望。那屋子是黑的,没灯。水乡的夜寂静,小禾听见微弱的哭声,轻轻的,断断续续的,半柱香的时间,忽然一声高起,凄厉,惊起了水鸟,吓坏了小禾,一个不小心从矮凳上摔下来,砸了个茶叶罐子,把叔叔婶婶和堂哥全吵醒了。婶婶拧着小禾的耳朵骂:“死丫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真是个扫把星!”
小禾挨了顿打,晚上再也不敢爬起来了,只一天天的剥豆子,到了夏天就拆线头,秋天就晒干菜,入冬时,那女人不见了,只剩下那窗,紧锁着,锁着一屋子的霉味儿。
见多识广的钱二姨回来了。她在陈家做工,比她男人赚钱还多,每次得了假都把脸画得煞白,嘴涂得血红,阔太太般在赵庄串门。小禾婶婶和她顶好了。
钱二姨翘着脚,一只新绣花鞋在脚上晃荡着:“哎哟,我家那鬼哭的四姨太终于没了。”
小禾婶婶端出盘瓜子:“我说最近怎么没见对面那疯女人,几时没的?”
“上个月。”钱二姨磕着瓜子,“天天鬼哭狼嚎的,把我们都折腾的不行。”
婶婶凑上去:“二姐,问了你几次你都不说,你家四姨太到底怎么疯的?”
钱二姨道:“以前我哪里敢讲?不怕老爷打死我!现在人都没了,告诉你也不要紧。”她连说了几个“告诉你也不要紧”,却没个下文,急得小禾婶婶直瞪眼,咬咬牙拿出小禾叔叔从苏州进货时带回来的蜜饯,钱二姨吃了,这才往下说:“还不是自己作孽,要和大太太争?”
小禾婶婶推着钱二姨的胳膊:“二姐,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
钱二姨又吃了一个蜜饯:“老爷欢喜四姨太长得水灵,这女人就不知天高地厚了,想爬到大太太头上去——这不是找死是什么!去年有了身子,咬死了说会生儿子,见了大太太都白眼翻翻的。哪晓得肚皮不争气,生了个丫头。”
小禾婶婶打断道:“不是吧?外面都传说是大太太给换了。”
钱二姨嘴里的瓜子皮儿乱飞,散得地上到处都是,有些粘在她的新鞋子上,她晃着脚,把它们抖落:“传是这样传,四姨太自己也是这样说,硬要老爷去找大太太评理。但大太太是什么人物?人家可是大少爷的娘,一赌气就说要带了大少爷是跳河——大少爷可是老爷的命根子……”
小禾婶婶插嘴道;“这个大家都晓得,上回你们家大少爷做十岁生日,那鞭炮放得,整条河都是红纸。”
钱二姨道:“那可不?所以大太太一提大少爷,老爷当然就没辙。四姨姨太又不甘心,但是惹毛了大太太,哪有好果子吃?大太太就说四姨太和二老爷……”
小禾婶婶凑近了:“有这种事?”
钱二姨也神神秘秘起来,悄声道:“告诉你也不要紧……”
两个女人的头越靠越近,鼻子碰着鼻子,下巴贴着瓜子盘儿。钱二姨用手遮着嘴,雪白的脸映衬出手腕上翠绿的镯子,镯子上扣一条纱手帕,云白色,在那里晃着,像一团烟。
小禾看着那团烟,不知道婶婶和钱二姨在说什么,只大概知道对面那个鬼一样的女人已经死了。她扭头穿过临水的门去望,对面的窗紧锁,但窗纸破了,像一个空洞而凄凉的眼睛,连泪都没有——已经流尽了。
小禾剥豆子,拆线头,晒干菜,周而复始。对面的大屋冬天照旧萧索,春天照旧烂漫,但窗锁着,年复一年,连破了的纸都没有换。
十四岁那年夏天,小禾的堂哥病了,出疹子。这是麻烦的病,发着热,吃什么都没味道。钱二姨告诉小禾婶婶,“她家”大少爷出疹子的时候,大太太天天让人炖牛肉汁。婶婶对钱二姨的话一向奉为至理,于是打发小禾天天炖牛肉汁。
大热的天,小禾白天是要拆线头的,晚上凉快些了,就用个小炉子生火炖牛肉汁。叔叔嚷嚷嫌炉子热了,把小禾赶到临水的平台上。红热的炉子像只好猫,咕噜咕噜的,小禾扇着扇子,两下冲着炉子,一下冲着自己。
夏天的月亮又圆又亮,在江南,因为临水,月亮还显得比北方的更大。银色的,贴在那里,天是深蓝的,水也是深蓝的,这样的夜不用点灯,只消一开窗,屋里就像泻了一地的水银。
小禾伸身腰,扭扭酸疼的肩膀,然后她的身子就再也扭不过来了:对面的窗开了。
小禾看见屋里有人,她怀疑见了鬼,倏地站起身来,几乎踢翻了炉子。
那窗后一个人影,又好似两个,晃动着,碰撞着,纠缠着,后来到窗前来了,月色一样白皙的一只手,搭在窗台上,翡翠镯子仿佛能地出水来,一截皓腕,葱绿的袖子,墨色缎子边。月光一移,显出那人的脸,白净的珠圆玉润的一张娃娃脸。小禾看不确,那女人已经看见了她,伸手一拉,把窗关上了。
小禾真一样为见了鬼了,抱了沙锅就逃进屋里去。
然而第二天,她偷瞟一眼对面的窗,是紧锁的,没有开过的迹象,连那个破洞都和原来一样。怕是看花眼了,小禾想。她回忆一下那女人的长相,和死去的四姨太并不像,这个要福相一些,婴儿似的胖。
虽然这样想,小禾却死也不肯在台子上炖牛肉了,婶婶大骂她古怪:“我辛辛苦苦养你,叫你炖个牛肉还这么多麻烦?”但小禾硬是不肯,婶婶只好道:“你给我上门外炖去,要是夜里忘了锁门,仔细我剥了你的皮!”
小禾不怕婶婶剥皮,就怕鬼,怕那鬼一张口就叫她的名字。门外虽然冷清,但街对面屋子里的人小禾都认识——绝对没有鬼的。
身上湿湿的是水气,粘粘的是汗,小禾打着扇子,沙锅里的肉汁噗噗地响,一蓬蓬的白烟绕在她面前,一种故事里狐仙要出来的感觉。扇着扇着,她眼皮打架,做梦一样,看见仙女了——是对门的曹水莲。
“咦,水莲姐?”
曹水莲十八岁,是赵庄挺有名气的美人儿,不仅因为她长了张时下流行的瓜子脸,更原因为她读过小学,是识字的——赵庄识字的人可数,女人几乎没有,曹水莲是一个,小禾也可算是一个,她爹没死的时候教她读过两年书的。
曹水莲半夜里见到小禾,皱了皱眉头,还是打了招呼:“你哥哥的疹子还没好么?”
“没。”小禾擦擦汗,“水莲姐这么晚出去?”
曹水莲犹豫了一下:“不,不出去。”然后一拧身,跨进了屋。
小禾心里奇怪:不出门怎么半夜到街上来,又做贼似的回去了?她没细想,炖好牛肉汁就灭炉子回去了,但走到屋里才想起来没锁门,便又转了出来。她家的门旧了,不容易合拢,销上了还有个缝儿。小禾花大力气才把门并上,但在那缝合拢的一瞬,她看见曹水莲穿着细蓝布褂子的身影悄悄出了门。
曹水莲每天夜里都出门——至少到小禾堂哥的疹子好了位置,小禾每天一锁门就听见对面开门的声音,在门逢里一张望,准是曹水莲,有时穿着月白色衫子,有时披着天青色小褂,还有一次竟穿了白底粉花儿的旗袍,总是那么袅袅婷婷,一拧身,轻轻巧巧向西边跑去。
小禾夜里不用炖牛肉,所以无论是河对面的女鬼还是街对面的曹水莲,她很快就淡忘了。快得仿佛夏天,才看见荷花就该吃菱角了。她婶婶煮着菱角,对正在烧火的小禾道:“去给我打酱油来。”
小禾在身上擦擦手,接了钱,拎上缸子就出门去。婶婶在后面道:“不要在外面瞎逛!”小禾知道她下一句是“仔细我剥了你的皮”,所以不待她说完就跑远了。
小禾很少有机会出门的,所以哪怕是婶婶真的要剥她的皮,她也要好好逛一下,因拎着缸子往戏台去了。要知道,这赵庄虽然小,人又比李家庄穷,但有一样是可以自豪的,就是赵庄有戏台,李家庄没有。戏台在宝昌寺的外面,台子离地五尺有余,不大,但红漆木柱琉璃瓦,雕梁画栋一点儿也不比皇宫差。这样的戏台,得有好班子,赵庄的戏班有很有名,据说还到苏州去唱过呢。李家庄的人分外眼红,仗着有钱,隔三差五就来占戏台前面的位置。赵庄的人都觉得他们傻——那样高的戏台,仰脖子不累么?
小禾逛到戏台时,正演戏,不知是什么段子,只见一绝色花旦正踩着莲步,如运似水,款款而行,抬着手,水袖下一张桃花粉脸,说不出的妩媚。小禾也学着样走了两步,因担心酱油缸子,所以走了两步就站住了,远远瞧着那花旦。她知道花旦是男人扮的,但心里不平:那男人怎生得如此好看,而她姚小禾却这般寒碜?花旦开始唱了。声如其人,纤弱华美,底下有人叫好,一些些的不协调,盖过了唱词儿。而蓦地,来了更不协调的,几个短衣汉子蹿上了台,架了那花旦就走。那花旦花容失色,钗环散落,已换了声音:“你们做什么?”短衣汉子并不理会,只是扯他。台下也乱了套,喊的,骂的,什么都有,还有以为是演新戏的,但一个女人嘶声哭叫,扑上台:“你们不要抓他,不要抓他……”她拼命扯那花旦的衣角,扯不住了,又抱那短衣汉子的腿:“求求你们了……”短衣汉子似乎对那女人有几分尊敬,却不理会他的请求,末了连她也架走了。
唱戏这事,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赵庄的票友见这阵仗,只有看热闹了,推推搡搡看着短衣汉子们架着花旦和那女人离去,经过小禾面前时,小禾却看出门道:这女人好面熟,那娃娃脸,泪痕狼籍仍珠圆玉润,有些婴儿胖的身子挣扎着,“乓啷”一声,一只手镯摔在地上,翠绿仿佛地出水来,然而碎了,一个汉子踩过,这场生离死别也就结束了。
小禾护着酱油缸子,默默看着那粉身碎骨的翡翠镯子——可不就是那天夜里所见到的么?那只搭在临水的窗子上的手,那雪白的腕子,那腕子上的镯子,那个女人。
小禾知道要是再不回家真要被婶婶剥皮了,便拎了缸子跑回去。可是婶婶并不在,直到小禾把晚饭搬上了桌,婶婶才回来,一脚迈进了门,还回身和隔壁的刘四娘说:“这事也真古怪,陈老爷就是能折腾!”门外刘四娘同意了一声,小禾婶婶又道:“等钱二姨回来一问就知道了。”
扳指头算算,钱二姨要有二十多天才能回来。关于那花旦和那女人的种种传闻弥漫在赵庄的每一个角落。小禾觉得今年的淹菜都会有花旦脸上脂粉的味道,闻着呛,吃着苦。
淹菜快毁了,钱二姨回来了,脸煞白,嘴血红,进门就道:“哎哟,姚家婶子,我找你一同去宝昌寺烧香哩。”
小禾婶婶想来想去,最近好象没什么特殊的日子,便道:“二姐,怎么突然要去烧香?”
钱二姨道:“这真是……”她叹了口气,坐下来,嗑上瓜子:“真是多谢菩萨保佑。”接着,她又念了若干句佛,急得小禾婶婶又是咬牙又是瞪眼,忙把蜜饯拿出来待客,钱二姨这才说道:“你晓得,我是伺候大太太的,大太太的脾气可不是一般的厉害。年初,我们老爷新娶五姨太进门的时候,我就想跟五姨太……“
小禾婶婶道:“五姨太?是你们老爷从苏州讨来的那一个?”
钱二姨道:“就是她了。模样俊俏可讨老爷欢喜了,我看她是个好生养,心想跟了她免得受吴妈的气——那个吴妈,你晓得的……”
“就是李家庄卖鱼的二虎他娘嘛。”小禾婶婶道,“可小气,你都说了好多回了。”
钱二姨点点头:“她也是跟大太太的。这次占先去跟五姨太,存心同我过不去,现在可好,看那五姨太长得乖巧,私下里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小禾婶婶知道是关键之处,急着问:“怎么了?”
“她偷人!”线二姨把一片瓜子皮吐得老远,“姘头就是赵庄戏班的花旦,两人好了几个月,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其实老爷早就知道了。上个月就在戏台把两个人一齐抓了。”
小禾婶婶道:“那天在戏台发疯的女人原来是你家五姨太呀!真是不要脸,七八个汉子都架他不住,一路的撒泼,我们姐儿几个都见到了。”
小禾正在那里摆弄淹菜,听婶婶说话便想,那天仿佛只有五个短衣汉子。想着想着,那暗绿的淹菜都生机勃勃起来,根根碧绿,仿佛那天碎在地上的镯子,晶莹剔透,却一味的凄厉。
钱二姨又道:“有胆子不要脸就不要怕别人知道。最解气的就是那吴妈,她从中送信送钱,现在一起被揪出来了,已经被老爷打发回家了。”
小禾婶婶不关心吴妈,只问:“那你们五姨太呢?”
钱二姨道:“上吊了。”
小禾婶婶吃了一惊:“吓,上吊了,死了么?”
钱二姨道:“当然死了。埋都埋了。”
小禾婶婶道:“我倒没看见陈家出殡。”
钱二姨道:“这种不要脸的女人,老爷只当她是个猫啊狗的,拖到外面胡乱埋了了事,难道还风光大葬不成?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么!”
小禾婶婶觉得有理,想了想又问:“那么,那个唱戏的怎么样了?”
钱二姨道:“老爷报官了,说他偷东西,早抓起来了。”
小禾婶婶对这样简单的故事并不满意,陪着骂了几句“活该”,又想再问这五姨太是怎么偷人的,无奈钱二姨的心思都在烧香上:“姚家婶子,我可是一定要去烧香的。你说要是我跟了五姨太,现在不是垮了么!”
小禾婶婶一想,烧香时再问也不迟,便答应了。两个女人匆匆出门去,只留下小禾和一屋子的淹菜味。她扭身看河对面的窗户,上面一个破洞,仿佛一个伤口,连血都没有——已流尽了。
小禾晚上睡不着,绿镯子像萤火虫般在她眼前飞。她索性爬起来,但周围没有萤火虫,除了月光还是月光。外面的水和夜一样静悄悄。而蓦地,“扑通”一声,将寂静击碎,一片涟漪。小禾怔了一下,扭头看窗外,深蓝的夜,久久的寂静。而接着,又是“扑通”一声。小禾坐不住了,披衣服到临水的平台上去看。
远处是连接赵庄和李家庄的柳生桥,在一轮明月的底子上,黑黑的单薄像一张剪影。桥上一个人也是单薄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小禾看不清那人的脸,但却打了个寒噤:难道是那个女人?五姨太?难道她已变了鬼?周围的淹菜散发出胭脂的味道,桥上的人在往河里丢石子“扑通扑通”闷闷的一声声从空灵的夜里传来,震着小禾的鼓膜,还有胸腔——是她的心跳,很慌。小禾发现自己在秋天居然也是慢身大汗——冷汗。桥上的人移动了一下,仿佛要飘过来了,嘴里还唤着小禾的名字。小禾撒腿就跑,扑进屋里把通往临水平台的门紧紧栓上。她躺在竹床上,外面仍在“扑通扑通”。
第二天早上,小禾在厨房烧泡饭,刚把剩菜倒进锅里,就听见街上人声鼎沸——大清早,也不知是什么事情。小禾婶婶对此最为热心,连衣服也来不及扣好就出门去看,到吃早饭时方才回来,带回了足够省下好几顿小菜的消息:“哎呀,真是出大事了,对门的曹水莲跳河了!”
小禾叔叔问:“什么时候的事?”
小禾婶婶道:“昨天晚上吧。今天在河口找到了,模样可怕极了!”
“昨天晚上?”叔叔停筷子想了想,“昨天睡觉关了后门,什么也听不见。”
“开了你也听不见。”婶婶都忘了吃饭了,“人家从西边的柳生桥跳的,还先割了腕子,那桥上全是血!”
小禾的筷子悬在半空中,一颗盐花生掉进稀得不能再稀的泡饭里“扑通”。
曹水莲死了两年,小禾仍怕河水。她已经十六岁了,淘米,洗菜,洗衣服都得她做。她不得不从临水平台的台阶下到河边去。河里映出她的影子,水波一荡,碎了,合拢时就成了曹水莲,盈盈一笑,水波再一荡,又隐去了。
关于曹水莲的死,赵庄的传闻太多。据小禾的婶婶讲,曹水莲在外面勾搭了一个男人,做了些不三不四的事情,后来那个男人不要她了,她就跳了河。似乎没人知道那个男人是什么人,只知道不是赵庄本地人。本来这些只言片语都是曹家人哭天喊地时泄露的,等到曹水莲下了葬,大家再想探听些内幕时,曹家人突然搬走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有说去了苏州,有说去了杭州,还有说去了上海的,且说曹家在女儿身上发了一笔死人财。不管曹家人去了哪里,死的死,走的走,事情也就全过去了。戏班有了新的花旦,陈老爷娶了新的姨太太,钱二姨飞黄腾达,吴妈和她卖鱼的儿子落魄不堪……赵庄人饭后的谈资永远新鲜,只有小禾家对面破旧的窗萧索的栓着,看来那间屋子已经废弃了。
春末夏初的某一天,刘四娘来找小禾婶婶:“姚家婶子,今天有新戏哩,你去看不?”
小禾堂哥和叔叔去进货了,不到天黑不会回来,婶婶最怕无聊,又懒得和小禾说话,便乐得出去,于是收拾收拾头发就和刘四娘去了,临走对小禾道:“把那几件衣服洗了,要是有人来卖青菜,你就买两棵。”
小禾应了,她婶婶便道:“不要算错帐,仔细我剥了你的皮!”
柳荫正好,小禾坐在台阶上捶衣服。水波一荡一荡,拍着她的脚,痒痒的。抬头看看,河正安静,没有船,卖菜的人还没到。她的手酸了,甩腕子歇着。身子下面湿湿凉凉的苔藓,手一摸,滑溜溜的。河里有几朵浮萍晃晃悠悠向她漂了过来,她抬脚把它们赶走了。
更多的浮萍聚过来,河水晃得厉害,是船来了。小禾冲那船喊:“张大叔,你别急着走,我拿钱来。”
她丢下衣服飞奔回去拿钱,再来时,船已到了近前。摇船的不是张大叔,船上也没有菜,一个穿西服戴眼镜的青年笑嘻嘻打量着小禾。他英俊挺拔,笑起来腼腆,但很好看:“小姐是招呼我们的船吗?”
小禾愣了,她看错船了。这让她很不好意思。但其实最让她不好意思的是这青年的目光,像初夏的阳光,随不灼人,但透过柳荫,仍让人脸颊发烫。
“小姐是招呼我们的船吗?”
小禾摇摇头。脸烫得受不了了,她一拧身跑回屋里去,直到那船走远了,才去把衣服拿回来。抱着一盆湿湿的衣服,她远眺那船的影子,过了柳生桥,看不见了。
她心慌得紧,一闭眼就看见那眼镜片下笑意融融的眸子。她怀疑自己病了,吃不下睡不着,丢三落四净闯祸,到了三天后,她婶婶叫她去打酱油,她还神不守舍,一出酱油铺就撞了人,手里的缸子一倾,酱油都泼在那人身上。那人“哎呀”一声,小禾抬脸望,傻了,这可不就是船上那青年么?
小禾连声道歉,青年摇手说“没关系”,摸出快手帕来擦衣服,小禾过意不去,但又插不上手,只拎了个空缸子傻站着。那青年的衣服已经成了花脸,全毁了,小禾不知要怎样赔才好,婶婶常说这种洋玩意儿贵得很,把小禾卖了也赔不起。
青年擦完衣服,忽然伸手去拿小禾的缸子。小禾不防备,已被他夺了去:难道他要用这缸子偿债么?而青年却走进酱油铺:“老板,重打一缸酱油来。”
小禾傻傻的,看青年付了钱,又拎起缸子走在前面,便鬼使神差地跟着,两人一前一后,陌路人似的走着——本来就是陌路的呢。赵庄的青石板路显得湿湿的,难得的阴凉,前面就是柳生桥,再拐弯就是小禾家了。青年停下,把缸子交给小禾:“小姐就到家了,我不送了。”
小禾仍傻愣着,对着那青年的笑脸,她话也不会说了,半天才结结巴巴的说:“您的衣服,我来洗。”
青年看着她的窘样笑道:“不用了,难道我在大街上脱下来给你?”
小禾红了脸,低头看着酱油缸子,于是头顶也烫了,烫得她动也不会动。偏偏这时,一条手帕递到了她的面前:“小姐真的要洗,就洗这条手帕吧。”
白手帕,细细的蓝边,上面一块块黄褐色的酱油印记,在小禾看来,花一样的美。她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把手帕洗干净,洗得比新的还干净。她就把手帕小心翼翼地放在口袋里,低头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她感觉到青年灼热的目光烧着她的后背,她有些想跑,但那样酱油就会泼出来,况那手帕使得她一边的衣袋要厚一些,磨着她的腿。她只有停住,转身问:“那……我洗好了,怎么给您?”
青年微笑:“明天这时候,我在柳生桥上等你。”
小禾点点头,青年又冲她笑笑:“快回去吧。”
小禾溶化在那笑容里。
小禾把手帕洗了,满是皂荚的香味,晾在外边的绳子上,风一吹,微微招摇。她趴在窗台上看,满心欢喜,倦了,睡了,就看到那青年的微笑。等到了早上,她收起手帕,藏在衣袋里,先放在左边,但想起左边的口袋昨天是用来放脏手帕的,于是换到右边,可是烧火时右手拿火叉,火叉把子老是捅着右边,她怕把手帕捅坏了,便又换回左边去。就这样换来换去,一直到了中午,已是约定的时间了。
小禾盼就盼的这个时间,而真的到了,她一下泄了气——她没有出门的理由。婶婶坐在门口绣鞋垫,她没可能从婶婶面前走过去,这如何不叫她忧心如焚!她到临水的平台上去眺望,柳生桥上人来人往,也不知哪一个是那青年,而天阴沉沉的,恐怕就要下雨,不知道那青年有没有带伞呢?
果真一个炸雷,大雨倾盆而下。小禾在婶婶的呵斥下手忙脚乱地收衣服,但来不及,衣服全被打湿了,像小禾的心情。她怔怔的,看着雨雾——在屋里看不见柳生桥,至多看见对面的窗,看来模模糊糊的,仿佛一个盛装的美人哭花了脸,鬼一般,不凄凉只是凄厉,让人打冷战。
“不要在那里发愣!”婶婶从外间进来,“给你叔叔他们送伞到铺子里去!”
这样大的雨,把街上的人都驱散了。柳生桥空空荡荡,一地水花。小禾撑着伞杵在那儿,不见那青年的微笑。雨越下越大了,她傻站了一会,才木然转身,向桥下走。而这一转身就见到那笑容了,温暖的,干燥的:“下雨了,所以我只好站在这里了。”
小禾脸上都是雨水,眼睛模糊,但是笑了:“我婶婶不让我出门,我是去给叔叔送伞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反正雨这么大,看不出她高兴的哭,也看不出她脸红。她掏出手帕:“我洗好了。”
青年没接,只是默默的微笑,看着,不看手帕,是看小禾。
“要是没洗干净,我再拿回去洗。”
青年笑了:“我倒是希望它不干净,你天天洗,我就可以天天见到你。”
但他并没有嫌手帕不干净,收下了,抚摩着,说有小禾的体温。小禾那天也在屋檐下站到雨停才去给她叔叔送伞。从此,他们经常见面。有时是白天,小禾抢着帮婶婶出去买这买那,或者去铺子里给叔叔和堂哥捎个什么话,有时是晚上——小禾都没有发现,自己变得和曹水莲一样,在半夜偷偷溜出家门,去会一个男人。只是她相信自己绝对不会是曹水莲那样的结局,因为她的乔治——他只告诉他这个英文名字——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他是有学问的,在上海的洋学堂里读过书,所以也分外欢喜小禾识得字。白天若小禾能溜出来,他就带了她去看戏,看完了就把戏里的词一句句教小禾认。小禾的记性好,听了就能唱,他就把小禾记得的句子里的字一个个教小禾写。他还给了小禾一本本子,在扉页上写:“一天多能认识一个字也是好的。”
夜晚就着月光,小禾用数枝在柳生桥边的地上写字,乔治就看着,目不转睛。小禾觉得他的目光看得自己脖子都痒了,因道:“你怎么这样看我?”
乔治不答,反而问道:“你知道什么叫眼中钉么?”
小禾道:“你不是要说我是你的眼中钉吧?”
乔治笑了:“正是了,你是我的眼中钉,钉得可深了,这辈子都没希望拔出来了。”
小禾气了,追着他要打,给他闪开了。两人从桥这边追到那边,小禾是小脚的,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因扶着栏杆不追了。乔治以为她恼了,轻轻走了过来,低头在她耳边道:“你生气了么?”
小禾不理他,他忽然伸手环抱了小禾的腰,在小禾颈中吹着气,低声说起小禾听不懂的话来。小禾推开他:“洋文,我听不懂的。”
乔治扶着她的肩膀将她的脸转过来,看定了她的眼睛:“那么我翻译成中文给你听。”
小禾怔了一下,蓦地红了脸,扭过头去:“我不听。”
乔治的话就没有说,但小禾猜得到。她的心是向着他的——或者不如说是全给了他的。她想,总有一天,人也是他的。
整个夏天柳枝一般的柔软,那种水一样的感觉在秋天仍然延续着。不过冬天来得太早,骤冷,整条河都在伤风。
小禾的婶婶也是,鼻头红得像洋花萝卜一样,裹着棉衣缩在屋里,连门都不能串,天天打发小禾抓药煎药。小禾也乐得婶婶派遣她出门,因为这样就可以见到乔治了。
这天她抓药回来,正要生火烧饭,婶婶突然叫住了她:“小禾,过来试衣服。”
小禾受宠若惊了。她从来没有过新衣服,平时婶婶给她旧衣服也从来没叫她试过。她在裤子上擦擦手,战战兢兢跟婶婶进屋。那新衣服就在那儿了,金碧辉煌喜气洋洋的一堆,仿佛长三堂子里头牌美人的一个媚眼,眼梢一吊,顺着那正红的胭脂,直飞到鬓角里去了,媚得人骨头都酥了。小禾的骨头也酥了,腿软了,头脑更不灵光了,手不住地在裤子上擦。
婶婶推了她一把:“看你这土样儿!把你嫁出去真是丢我的人!大喜了,姑娘,陈老爷看上了你,要讨你做六姨太呢!”
小禾的腿更软,扑通就跪了下来——她是决计不能嫁的。
婶婶一下子拉下了脸:“说的什么混话?”她挥舞着手上绣了一半的鞋垫,脸和鼻子一样红:“陈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你看钱二姨,不过是陈家的下人,赚钱比你叔叔还多。要说陈家的姨太太哪个不是吃香的喝辣的?有多少姑娘挖空心思想嫁到陈家去,你却在这里说什么混话?你不要以为你读过书就有什么了不起,曹水莲不也读过书吗?不是跳了河了么?你有这样的好命,还在这里说混帐话,你这是要气死我啊!”
小禾跪着,只有一句“不嫁”,一种紧张一种力,挤压着屋里的空气,让人几乎窒息。婶婶的耐性到了头,将那鞋垫往地上一摔:“这可由不得你!”
那天晚上小禾没做饭,到了吃饭的时候也没出去吃,她听着外面叔叔婶婶和堂哥嘁嘁嚓嚓的说话,知道他们在谈论她的婚事。她只存着一丝希望,希望叔叔能帮她说两句话,毕竟是他亲侄女。
天全黑了,婶婶在刷着碗,叔叔拿灯进来给小禾送饭。小禾就哭了,跪在地上:“叔叔您别让我嫁,叔叔,爹娘死了我就您一个亲人,您别把我嫁到陈家去……”
她叔叔放下灯,叹着气:“叔叔也对不住你啊。”他便开始说了,从自己小时候和小禾父亲一同下河摸鱼讲起,讲他如何怀念那死去的兄长,讲小禾初来他们家如何受了很多委屈,讲小禾如何勤快……叔叔也伤着风,那鼻音厚重,嗡嗡,屋外面起风,振着窗纸,嗡嗡,小禾的心撞击着胸腔,闷闷的一声声,嗡嗡。叔叔终于说到婚事了:“现在谁家不难啊?你堂哥也快二十了,该娶媳妇了,你也知道,他和东面的张巧红很好的,但张家要一百块聘礼,我们哪里有呢?陈家聘你,给了五百块……”
小禾想说:“您这是卖我。”但是她没说出口。
她叔叔道:“其实陈家有什么不好?不就是做小么?越是小老爷越是喜欢。陈家人也说了,这次是给老爷冲喜的,要是成了,老爷身子一好,必定宠你,若是不成,老爷没了,大太太自然分你一份家产,准你嫁人……”
小禾默默坐跪着,说不出话来。叔叔把灯留给她,照着那件衣服,发出金红色妖异的光芒。小禾已经在沉默中下定了决心,等夜深她去见乔治的时候,她就叫乔治带她走。苏州也好,杭州也好,上海也好,什么地方都行,她只是不能嫁给那个陈老爷,除了乔治,她谁也不要。
小禾等着,等周围只剩下风声了,就悄悄开了房门出去。外面的夜像死亡一样黑,风潮湿而且冷,她的心狂跳。那种浓浓的阴冷的恐惧,扑面而来。她瑟缩了一下。就看到自己在地上的影子,包围在一团油黄色的光中。她回头看,婶婶已捧着灯站在那里。
“小禾,你去哪里?”
小禾扭身就跑,浓黑的夜笼罩着她。婶婶在后面叫了声“站住”,但小禾不停,婶婶就叫道:“福贵,快抓住你妹妹!”
小禾早也猜到,她一旦被发现就绝对是跑不掉的。徒劳的夜奔,只给她带来以后许多天的囚禁。在临水的房间里,叔叔婶婶锁上了门,钉上了窗,锁鬼一样把小禾关在里面——其实小禾也和鬼差不多了,不吃不睡,倚在门上,透过木条的缝看外面。柳生桥很远——那夜她失约了,不知道乔治等到几时——她是看不见的,只有对面的窗,那个破洞,风从外面灌进去。小禾恍惚就见到那两个女人,一个是鹅蛋脸,薄薄的刘海,剪水杏子眼,另一个是珠圆玉润,婴儿般的胖,她们在那里晃啊晃,带出阵鬼森森的风,而河面平静如同一潭死水,没有一点波纹,只有曹水莲凭空地冒了出来,身上湿淋淋的,腕子上还淌着血。三个女人叫唤着小禾的名字。小禾捂着耳朵——不,不,她们已死了。
于是小禾想到了死。她不想嫁,不能逃,至少还可以死。她活着不能做乔治的人,死了至少可以做他的鬼。
她砸了茶叶罐子,用碎瓷片划手腕。伤口微微张开着,像乔治微笑时的嘴,那么多的软语温言,汩汩地冒了出来,她头晕乎乎的,仿佛醉了。可梦中自己就穿上了那件妖异的大红色衣服,周围的人都说:“恭喜恭喜,今天是个大吉大利的日子。”
什么个大吉大利的日子?这样冷,太阳就像个冻坏了的柿子,瑟缩地挂在天上,仿佛随时会掉下来摔个粉身碎骨,既发不出光,也发不出热,赵庄唯一的一丝光和热都来自陈家迎亲的队伍——那所有的朱红、正红、金红、橘红、玛瑙红、碎牛肉红都极尽所能挤出写喜气来,还有那所有的锣鼓和唢呐,使劲鼓噪,要把鞭炮的烟雾驱散。
小禾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更不知身在何处。她像具干尸似的坐着,只是在经过柳生桥的时候突然掀起帘子向外看——目光所及只有红色,大概是操水莲割腕子时淌的血吧,怎么还没干?桥上没有乔治的身影。乔治难道只是她的一个梦?或者她根本一直在做梦呢?
她大概就是在做梦了,一个充满了红色的梦。红衣的喜娘背她进门,她跨过红色的火盆,手里拿着红色的苹果,猩红的音乐,她不知道是在和谁拜堂,她只能看到盖头,红得很正。末了入了新房,关了门,周围的人仿佛在刹那间死绝了,没了声息。
小禾没一点力气,靠在床边。微弱的呼吸吹动了盖头,她猜测自己还活着,或者真的死了,只是个会呼吸的鬼也说不定。那呼吸使她闻到新房里古怪的味道——分明是药味,但夹杂了各种香料,多半是丁香末子,使人头晕。她期盼这个梦境中有乔治,可是没有,只有鬼,鬼在扯她的衣服,手指枯瘦,干柴一样,顺着袖口摸索,寻她的手。小禾的尖叫都堵在嗓子里,她拼命甩袖子,但甩了那手指又来。她跳下床,可袖口还被抓着。她吓得一身冷汗,奋力一挣,挣开了,盖头也掉了,这时便能看到床上一个枯瘦如鬼的男人,脸上全是死气,一双浑浊的眼睛之勾勾盯着她看,嘴半张着,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小禾动弹不得,被那鬼吓散了魂魄。鬼的手又抬起来,伸向小禾,好象要抓她去阴间。小禾终于从噩梦中惊叫出声:“鬼!有鬼啊!”
她一头撞出门去,鞋子掉了也顾不上穿,直往亮的地方跑。屋檐下一排红灯笼,诡异的光芒,映着来往的丫鬟的脸,小禾觉得她们都是没有五官的,都是鬼。
有个小丫鬟扶住小禾:“六姨太,什么事?”
“鬼……鬼……”
丫鬟道:“哪里?”
小禾只会说:“鬼……鬼……”
一群丫鬟围着看热闹,嘁嘁嚓嚓,好象无数小鬼。小禾缩在中间,抱着头:“鬼……鬼……”
蓦地,一个声音道:“围在这里做什么?”
丫鬟们都住了口,小禾朦胧中看到两个妇人,一个包裹在红黑色四平八稳的袍子中,她不认识,另一个完全隐在阴影中,她看不清。
红黑色妇人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禾不会说,只念叨:“鬼……鬼……”
红黑色妇人皱了皱眉,对身边的老妈子道:“钱二姨,你去看看。”
钱二姨说“哎”,然后一路小跑地去了,不久,就听见她在远处失声叫道:“太太,老爷没了!”
陈家的喜事果然成了丧事。小禾脱下嫁衣换上丧服才渐渐清醒了,明白了——她的丈夫死了。
一个叫雀儿的小丫鬟给小禾梳好头,搀了她去见大太太。小禾有些害怕,问:“大太太厉害么?”
雀儿说:“厉害的,我们都怕她。”
小禾打了个寒噤,可是堂屋已经到了,大太太坐当中,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和五姨太,年龄依次小下去。钱二姨在大太太耳边说道:“太太,六姨太来了。”
大太太抬眼看了看战战兢兢的小禾,“哦”了一声。雀儿推推小禾,小禾就僵直地跨了进去。而她只是这么一跨,五姨太就向被开水烫到的猫一样从作为上跳了起来,四姨太也像见了瘟神一样紧张兮兮,三姨太和二姨太都说头疼,一转眼,四个人就都下去了。把一个阴森的大屋弄的越发空空荡荡。
小禾就不敢走了,那四个女人里去时的眼神像针一般扎着她。
“你知道她们为什么这么怕你么?”大太太边数着手里的念珠边问。
小禾摇头。
“她们嫌你命硬,嫌你克死了老爷。”大太太慢条斯理地说,然后指指身边椅子,“坐。”
小禾犹豫了。
大太太把玩着手上的念珠。她的手指石灰似的的白,念珠却是暗红色的,一粒粒在她的指间滑过,像一大滴一大滴的血,小禾看得后背直发凉。大太太却幽幽道:“我不怕你命硬,我还恨我自己的命不够硬。”
小禾不明就理,疑惑地看着大太太。大太太的目光也转到小禾脸上,眼里有七分喜悦三分凶狠:“你克死了他,我真高兴。”
小禾被这目光扎得连退了两步,大太太自顾自笑了:“省得他活着,三天两头就弄女人上门。”
日子也真凑巧,没两天就是出丧的吉日。陈家把丧事办得和喜事一样隆重。对于小禾来说这只是另一个梦,一个白色的梦,充满了诡异的哭泣,但听起来却像是在笑——怎么能不笑呢?乔治居然出现在这个梦境里。
乔治在那天天中午陈老爷下葬后进了门。在懒洋洋的日光下,他逆着光走进了屋,轮廓模糊,仿佛有一圈金边。“我回来了。”他说。
小禾听到这个声音就仿佛被扎了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只是钱二姨比她的速度还快,已迎了上去:“少爷,您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乔治的声音满是不耐烦:“不就是叫我回来喝喜酒么?现在回来奔丧不是一样?”
他说着,就已经走到了小禾的旁边。小禾还站着。乔治看到了她。一种惊讶,仿佛炭火“劈啪”一响,迸出颗火星,红热的,但只是一闪又黯淡了。小禾的心也是一样,狂跳了一阵,有很多的喜悦,但立刻死了,因为乔治脸上不冷不热的表情。看到她,他的眼睛没有笑,连嘴也没笑。他在恨我,小禾想。而这种想法,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
冬天的冷气弥漫在陈家的每一个角落,将那种古怪的带着药味的空气驱散了,只留下丁香末子的味道,凝固在空中,仿佛大太太嘴角不可捉摸的微笑,也像小禾心里莫可名状的哀伤——乔治在躲着她,她也躲着乔治,他们之间有一条鸿沟,上面没有柳生桥。
小禾只好在走廊里发呆,面对着月亮门,门外是萧索的后花园。
乔治迎面走了过来,看到小禾就愣了一下,但没有停太久。他与小禾擦肩而过知,没有片刻的迟疑。小禾终于哭出来了。
乔治丢了块手帕给她:“你哭什么?是你背叛了我!”
小禾绞着手帕,这似乎就是当时她洗的那一块。她绞着它,仿佛绞着自己的身体,绞出许多的泪水。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怎么有这么多水,而一旦绞干了,喉咙就火烧一样的疼。乔治已经走了。
小禾又开始洗手帕了,反反复复的洗,手冻得发红,而手腕上的伤痕却前的分外显眼。如果当时死了有多好。那么在乔治心里,她就永远是赵庄的姚小禾,而不是陈家的六姨太。
乔治站在她身后:“你的手腕怎么了?”
小禾怔怔,绞干的手帕又湿了。
乔治新浆的衬衣也湿了一大片,他把小禾抱在怀里:“嘘,不要哭,给我妈看到就麻烦了。晚上你来,我在后花园等你。”
夜里有月亮,风一吹,模模糊糊的不甚明亮。但是这微弱的光足以让小禾看到乔治的眼睛,也足以让乔治看到小禾手腕上的伤痕。
“我在柳生桥上等你等到天亮都没见你的人影,猜想你是变心了,却没想到你婶婶他们如此的狠心。”乔治轻轻地抚摩着那伤痕,“我以前不同你说我的家世,就是因为我顶讨厌我父亲,这个好色的老头子——我会去上海读书也是因为不想见到他。我以为终于可以摆脱他了,没想到自己心爱的人还要被他糟蹋。”
小禾流下泪来:“我是嫁了个死人了,乔治,我们怎么办?”
乔治道:“这就是我为什么恨这个家,人都死了,还要拖着别人把青春都赔进去。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小禾,我多想娶你为妻,但是你怎么偏偏成了我父亲的姨太太!”
小禾咬着嘴唇:“我们是完了,乔治。”她的眼泪决堤而出。
“不,我不要就这么完了。”乔治忽然把她紧紧抱住,吻住她的额头,疯狂地吻。但小禾的额头是冰凉的,乔治就一路吻下去,眼睛,脸颊,直到吻上她的嘴角,才感觉到一丝温暖。他喃喃道:“我不要这么结束,小禾,我们还这么相爱。”
小禾沉默着,听他继续说下去:“无论如何,小禾,你要相信我,我是向着你的,总有一天我要带你到上海去,我们离开这里,远走高飞。”他握着小禾的手腕,正郑重地向那个伤痕起誓,温柔的脸和淡淡的月色显得十分和谐。
小禾的眼泪是热的,心里无限甜蜜,仿佛又回到了夏天,回到了柳生桥。
小禾就开始每天夜里到后花园去和乔治见面,知道这个秘密的就只有小丫鬟雀儿。因为她和小禾一般年纪,在陈家,她不仅是六姨太的贴身丫鬟,更是闺中密友。在乔治有事回上海去的日子里,每天就是她和小禾做伴。
“六姨太和少爷天天在后花园见面可千万要小心呢,给大太太知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雀儿给小禾梳着头。
小禾道:“这个我知道。”
雀儿道:“六姨太你别怪我多嘴,那后花园其实很有古怪。”
小禾道:“什么古怪?你也不比我早来几年。”
雀儿道:“是,我是新来的,可是我听说,以前的四姨太发了疯就是关在里面的。后来的一个五姨太在后花园的屋子里偷人,被抓到了,也是在那园子里上吊的,我们这些丫鬟都觉得那后花园有鬼,不敢去呢。”
小禾被她说的后背发凉:“你可不要吓唬我。可是,我们也没有别的地方啊?你也知道的,我是没什么可能出门去的。”
雀儿熟练地摆弄着小禾的头发:“你别怪我扫兴,你和少爷这样要好能有什么结果呢?你是六姨太,他是大少爷,大太太知道了,不气死才怪。”
小禾道:“当初我过门的时候是说好了的,如果老爷没了,我守完了孝就可以走了。”
雀儿把小禾的头发盘好,别上一跟簪子:“哎呀,六姨太,你也不想想,就算大太太放你走,她能答应大少爷娶你么?”
小禾一听,心凉了半截。雀儿看她的表情,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便道:“也不一定的。难得大少爷专心喜欢一个人,兴许大太太就答应了。”
正说着,那边一个丫鬟来催了:“大太太叫六姨太一同去绣花呢!”
小禾忙应了,由雀儿陪着到大太太放里去。途中经过二姨太的房间,里面正热闹非凡地打着麻将。唏哩哗啦的洗牌声,仿佛仿是那些老去了的女人在掩饰心中的悲哀——她们用她们粉白黛绿的容颜不知换来了什么。
小禾见了大太太,大太太就招呼她穿针去。大太太的眼睛不好,穿针总不能自己来。以前靠钱二姨,现在钱二姨眼也花了,就要靠小禾。小禾将线抿得尖尖的,对着光,每次都一穿就成。大太太看着,眯起眼,露出一丝丝笑容。
“这些个女人,都不是正经人家的,一个个除了看戏就是打牌。那些丫头吧,不是懒就是馋,偶尔几个勤快的,手脚又笨……就只有你还会做做针线。”大太太说这话的时候,小禾已经把针递了过去。正午的阳光在,线上慵懒地立着许多细细的纤维,一根根似乎都是金色的。大太太看着那根双股的线,目光推远了,看着小禾的脸,看得小禾惊慌地低下头去。大太太把针在头发上刮了两下,叹了口气:“有时候我想,要是在这儿陪我绣花的是我儿媳妇就好了。”
小禾的针扎了手,她把手指放在嘴里吮着,但大太太没有注意到。
钱二姨在一边理着线头布料:“太太是想抱孙子了吧?不急,不急,少爷不是肯回来了么?那少奶奶也就好进门了。”
小禾总觉得大太太和她的这番谈话是有用意的,所以晚上和雀儿聊起,心里有着许多的憧憬。雀儿笑话她道:“要真是这样,那以后雀儿就要改口叫你少奶奶了。”
小禾恼了,要打雀儿,但心里其实也是这样希望的。
第二天绣花的时候,门房猫着腰跑来道:“太太,王小姐来了。”
小禾不知道王小姐是谁,但大太太却容光焕发的叫“快请”。那王小姐也不用请,粉红色的洋装,锃亮的皮鞋,进个门都有声有色,更带来一股香味。
大太太笑得开心,拉王小姐在自己身边坐下,亲热得如同一家人。小禾子挑着花,听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内容似乎都和乔治有关。她打从心底里不喜欢这个王小姐,而等到王小姐告辞后,大太太却欢喜地问:“你看这个王小姐怎么样?”小禾还没说话,大太太就又说道:“有这样的儿媳妇,我死也瞑目了呢。”
小禾猜出了大概,赶紧叫雀儿去打听,果然不出她所料,这王小姐是大太太给乔治找的未婚妻。小禾心里真是恨,因为这王小姐如此漂亮时髦,还有学问,自己无论如何是没办法同她相比的。
雀儿劝道:“六姨太,我看你还是别想了,这事情看着是不成的了。”
小禾固执,心虚还嘴硬:“那也要看乔治喜欢。他答应要带我走的,大太太不答应,我们就到上海去。”
雀儿便不提了,陪着小禾等乔治回来。
乔治终于回来了,可那天大太太早早就把王小姐找了来,吃饭的时候一个劲儿叫乔治给王小姐布菜。王小姐穿着杏黄绣花旗袍,罩着一件银白色镂花外套,一朵花似的在乔治身边绽放。而小禾还是穿着孝的,青灰色的衣服活象她的脸色。她简直不敢抬头,因为一抬头就会看见乔治温柔的表情——是对她还是对王小姐?
小禾吃的东西都噎在嗓子里,心里闷得慌,夜里见了乔治连想念的话都没说,就忍不住直接问:“你是不是要和王小姐成亲?”
乔治从上海给小禾带了支口红,笑嘻嘻递给她:“明天搽了我看。”
小禾的心思哪在口红上:“你是不是真的要和王小姐成亲?”
乔治道:“你问这个干什么?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小禾明白了大半:“你果真是要和她成亲的,我……我……”
乔治有些不高兴了,道:“你怎么?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已经够烦的了。”
小禾道:“你……你说你向着我,要带我去上海,那是骗我的?”
乔治道:“去上海和结婚是两回事。小禾,我是不可能和你结婚的,你始终是我父亲的六姨太。我只能给你爱情,难道还不够吗?”
小禾觉得天旋地转,把口红往乔治面前一摔,扭身就跑回了房间。
有几天,她都没有上后花园去,只蒙着被子哭。她想她是疯了,只一合上眼,看到的就是乔治,这个乔治啊,怎么让她如此的挣扎?她已经筋疲力尽了,而他却要和王小姐结婚。
已经是梅雨了,四处都潮湿不堪,尤其这靠着水的房子,所有的东西都在悄悄长霉。小禾的被褥粘粘的,枕头上仿佛生出青苔来——那都是她的眼泪。她有时迷糊,有时清醒,朦朦胧胧的就看到外面,雨夜没有月光,但陈家的灯笼还点着,雨点打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捕捉到一点点光线,像一个个小小的妖精。
雀儿在屋檐下煎药,灯笼的光把她的影子映到屋里来。小禾看她扇着炉子,不由得想到以前在赵庄的日子了,那时在炖牛肉汁,一抬头就看到曹水莲了。她正想着,雀儿忽然抬起了头:“咦,少爷,您找六姨太么?”
小禾心里一阵高兴,忙披衣服跳下了床,将要唤乔治时,又觉得自己头发太乱了,便借着外面的亮用手指梳着。可那边乔治却道:“我找她做什么?”
雀儿道:“那么少爷这么晚了,难不成是要找王小姐?”
乔治笑道:“本来是要去的,现在又不去了。”
雀儿又扇了几下扇子,突然道:“少爷您干吗这样看着我,好象我是您的眼中钉似的。”
乔治道:“那么就让它钉在那里永远也不要拔出来了。”
雀儿道:“少爷真会说笑话。”
乔治道:“雀儿你真好看。”
雀儿道:“我早听那些姐姐们说,少爷您最会哄人开心了,我可是粗人,不比六姨太和王小姐。”
乔治只是笑,末了突然冒出一句英文来。这句英文小禾听得耳熟,可不就是当日在柳生桥他对自己说的么?
雀儿笑道:“少爷您是有学问的人,洋文我可听不懂。”
乔治道:“那我翻译成中文给你听。”
雀儿道:“我不听。”
乔治俯身道:“六姨太是怎么管教你的?少爷说话你敢不听?”
小禾看到门外两个人影纠缠在一起,那药罐子里冒出的整齐使得两个人轮廓模糊,但那跳动的韵律是兴奋的。小禾浑身冰冷,像个木头人似的回到了床边,直挺挺倒了下去,脸压在枕头上,而枕头上的泪水早已结了冰。
早晨她下了床,雀儿笑盈盈地来给她梳头:“六姨太今天身体好多了么?”
小禾说:“是啊。”但是在镜子里看到雀儿娇艳欲滴的嘴唇,她猛然转过身盯着雀儿:“你嘴上涂的东西是哪里来的?”
雀儿愣了,不知如何回答。
小禾道:“我丢了一支口红,想是你拿了,快交出来!”
雀儿要申辩,小禾已顺手抓起针线筐里的尺子,向她没头没脑地打了过去:“要你偷东西!要你偷东西!”
雀儿抱着头四处躲,小禾气极了就总是打不准,不一会儿,雀儿没打着,花瓶倒打碎了几只。下人们被惊动了,都跑来看热闹,指指点点的:“你看那六姨太,仗着大太太喜欢她,就作践我们!”小禾全听不见,只追着雀儿打。等大太太带了钱二姨赶来,小禾也早已没力气打了,扶着床在那儿喘气。
雀儿见了救星,扑到大太太的脚边,哭道:“大太太,六姨太要打死我。”
大太太问是什么事,旁边丫鬟们替雀儿答道:“六姨太说雀儿偷东西。”
大太太问:“什么东西?”
雀儿道:“这口红的确是少爷给我的。”
大太太看了眼口红,仿佛是洋货,瞪了雀儿一眼:“要死了你,这是你用的东西么!”
雀儿不答,而这时候,乔治也来了。他样子轻松,看到这阵仗仿佛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小禾却忽然跳了起来,夺了雀儿手上的口红,对乔治道:“乔治,这口红是你给我的,却被这丫头偷了去。”
乔治怔了一下,道:“六姨,你不是嫌不好么?我就给了雀儿了。”
周围的下人开始窃窃私语,仿佛千万只蚂蚁咬着小禾,使她歇斯底里起来:“乔治……你……你……好啊,你说过的话,都忘记了么?”她哗地扯起了袖子,露出手腕上刺眼的伤痕:“你对它发的誓呢?都忘记了么?”
周围的私语声更响了,仿佛哗哗的水声,把小禾带回了柳生桥。那里的无数个温柔的夜晚,使小禾喋喋不休地说下去。周围变得很静,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小禾清醒过来,头脑的怒火熄灭了,身体就变得冰凉:“完了,怎么可以说出一切?”
她匆匆去找大太太,而大太太台的房间关着门。
“你也是,怎么做出这么荒唐的事?”大太太说,“家里的丫鬟都让你糟蹋尽了,又弄到你爹的六姨太身上。天下的女人都死绝了么?”
她是在骂乔治,乔治没做声。
大太太又道:“你闯的祸也不少了,过去赵庄的那个姑娘叫什么?”
钱二姨在一边道:“曹水莲,太太。”
“对,曹水莲。”大太太想起来了,“给你弄得跳了河。要不是我花钱封了人家的口,你早赔命了。就这样,你不是还到上海去躲了几年?现在你在上海玩够了,又回来玩六姨太……”
乔治嘟囔道:“我玩玩而已,以后不玩就是了。”
大太太道:“这才是。正经把王小姐娶过门,你要雀儿,我也给你就是。你也该收收心了。”
乔治说:“是。”
钱二姨问道:“那么,六姨太怎么办?”
大太太道:“就说她疯了。”
小禾就这样疯了。
在临水的屋子里,她和花红柳绿永远隔绝。她推开那破了的窗,对面曾经是她的家,现在房子已经卖给了外乡人。一个小女孩坐在那边剥豆子,偶尔抬头冲小禾笑笑。小禾也冲她笑,一低头就看到水中自己的影子,波光粼粼,向远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