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落日的余晖中,飞机离开浦东机场,向着大洋的彼岸飞去。
这次回国,是为了看望三年未见的家人、师长。用我蜻蜓点水式的孝道,去感受老年生活中的种种承受,且在不经意间,近距离地观看了一代中学生近乎炼狱般的读书方式,惊诧于生命中何以有如此重重的承受,我们又是为了什么而担当这许多。
二
看望导师照例安排在返美的最后一天。事先电话联系过,所以他知道我去的时间。三年前,我只说了日子,没说时间,结果等我从老家来到上海,在酒店住下,再乘出租到大学新村的时候,老人已在书房的窗口朝外望了一天。这次他住在医院里。前年因脑血栓导致右半身瘫痪,之后就一直住在教授病房。因为导师体重很重,同样九十高龄的师母和六十多岁的女儿二人不可能搬动他,回到家中无人能够帮他行动。两年多来唯一一次国庆节回家,来去都是打120叫救护人员抬着上下楼梯的。
走进病房,导师正躺在床上看医院的日报。他让护工帮忙穿好衣服,坐在椅子上和我说话。我必须紧挨他坐着,凑近耳朵大声地说,才能和他交流。导师精神很好,告诉我前年投了一篇稿子到美国行业杂志,审阅委员水平很差,居然来信说要修改了才能发表。老师大为光火(一如其人),写信把审阅委员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告诉他们文章必须发表,而且要一字不动地发表。结果文章真的刊登了,自己却气坏了身体。就因为从床上拿一杯水没够着,一头栽下去,等送到医院,已是半身瘫痪。
老师讲他的病历正说得兴高采烈(也一如其人),突然老师的女儿来了,右手拎着饭盒,左手搀着颤巍巍的师母。原来师母听说我到医院来,没时间到新村去,就亲自到医院来会我。我一时愣在那里,竟不知说什么好。
师母的听力也已经很弱。我坐在他们二人之间,尽量凑近他们的耳朵,和他们说话,听他们聊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说医院的伙食不好,怎样才能变一些花样从家里烧好了带来。说新村的治安变坏了,隔壁原副校长家去扫墓的那一天,家里被偷劫一空。说她们两人离家不敢把现金放家里,随身带了出来。说女儿的腿病已经很久了,为了两位老人没空去治。。。
导师的女儿,按说我应该叫她师姐。可是这个师姐连高中都没读完,更不用说大学了。她上学的时候,导师在提篮桥监狱里,师母去了干校。后来进工厂,嫁给工人,又离婚。在这个上海弄堂女子的身上,已经找不到一点贵族出身的痕迹。我不知道导师对女儿的耽搁和自己的遭遇,哪个更痛心一些。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我不知道怎样辞别这一家三个老人。午饭的时间到了,导师用左手艰难地吃完了饭菜。女儿要去买菜,师母的体力不能在外面待得太久。我陪师母出来,先送她回家。她到电梯口,等了一会儿,又折回病房,问导师还需要什么。导师说没什么需要的。我与他告别,他竟没再说什么话,只把食指按在眉心上,眼角流下了两行热泪。
我不知道按在眉心的食指表示什么,但我能解读那两行热泪:五十年代毅然离美返回祖国,六十年代几乎把牢底坐穿,都是可以一笑了之,一怒了之的往事。学术上引领风骚,他该说就说,该做就做,功过由他人去说,坦荡地承受、包容一切才是他自身真正的成就。即使在耄耋之年,为一篇文章一怒而瘫,对他来讲,就当是别人的一桩笑话一样。他赏识我,送我出国,我心存感念,也只有几瓶维生素,几盒西洋参回报而已。但师生意气相通,言语难表,尽融在了两行热泪里面。
我陪师母到医院门口,已没有时间送她回新村,只能看她拎着装了现金的,不起眼的塑料袋,坐上出租车离开,心中不禁惴惴。直到在地铁站打电话到新村,知道她已平安回到家中,才把心中的一块石头放下。
三
与大学的导师相比,中学班主任的身体要好得多。我在回到老家后不久的一天下午去看他,他打电话把师母从邻居家的牌桌上喊了回来,一起聊聊家常,问问身体、生活状况。他们平时在两个儿子家轮流住,老少、婆媳关系都很好。住处就在学校附近。闲来种种花草,含饴弄孙,自得其乐。
拍了张合影,从家里出来,老师说我陪你到学校里走走。到校门口的时候,恰好下午放学的铃声响起。这时是五点二十分。只见一群群高三学生从教室里出来,低着头匆匆地走路,分别赶往食堂,或宿舍,或校门口送饭的父母,街道两旁的小吃摊头,或者家人在附近民居为孩子专门租住的地方。他们只有四十分钟的时间,走路,买饭,吃饭。六点整以前必须赶回教室,开始晚自习。自习课到九点半结束,回到宿舍或家中。对于能力差一些的学生,晚自修以后还得继续做作业。
我对母校的这种情况本来是有所了解的。但如此近距离地站在校门口,看许多苍白的,无所谓稚气不稚气的脸,看他们满载的青春气息,和气息无从宣泄的他们,我到底被震撼了,被这种触目惊心的场面惊呆了。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我的母校的领导和老师们,他们的脑袋全是糨糊的!如此僵硬的教育,如此非人性化的追求升学率的模式,他们是怎么想出来的?
但我马上反省,也许是我偏激了。曾经一个不顾人口规律的时代,造成了人口的大幅增长。今天,在有限的机会面前,只有竞争胜出,才有可能过上起码的舒适生活。虽然前一代人种下的苦果要由这一代人来品尝是不公平的,但现实摆在面前,辩说公平不能解决问题。我们唯有牺牲这些青少年,乃至童年的快乐,去换取他们成年的饭碗。
四
在短短的一周时间内,我体验了两种不同的生活负担,并为之产生了巨大的困惑。就年轻人所承受的压力而言,也许我们的文化中多了一些忧患意识,少了一些西方生活中的淡然,才把孩子们逼到了个个跳龙门的深渊面前。也许我们的就业体制中,人性化的因素过多,规范化的因素缺乏,职业阶梯上有很多很大的空壑,非上即下,没有中间选择。但是说一千,道一万,我想了又想,还是确定了我的感觉:我的母校的领导和老师们,他们的脑袋真的是糨糊的!我倘若骂他们蠢驴,显得我挺不文明的。但如果以为把所有的学生都关在教室里,关到头昏脑胀,四肢乏力,就能把差等生变成中等生,把中等生变成优等生,而且这样做是大大地值得的,那他们的脑子不是糨糊的又是什么呢?
对于老年人的承受,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想我可以用少一些感性,多一些理性的态度去对待。我们不能因为衰老的无助而放弃壮年的努力,也不能因中年的忙碌而无视长者的需求。生命的每一个阶段,对每一个人大约都是公平的。况且生命中还有其它的承受,如恋爱的无知,成年的迷失,不是都可以拿来作量的比较的。这样一想,也许就能像导师那样,包容、包含许多的物我与是非,生命和承受。
五
飞机才飞了不到一半的时间。这是一个漫长的航程,但不是一段乏味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