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面的时候（1）

1.

我让会议室的大门在我身后很响得被带上，最重要的确实我是非常气愤，同样重要的是我要显示出我坚持自己原则的决心之大！基本上，摔门的声音和我的决心成正比。后来，我通过观察研究，也发现我摔门声音的大小和老姐婚姻的优劣成反比。

 

我今天是真得相当气愤。从接了他们“精致”的case之后，公司里连统筹带制作班底被他们叫了去熏陶了N次企业文化之后，我们真是精致到他们卖的不同椅子上的铆钉是六角的还是八角的都研究明白了！今天来开个碰头会，气焰嚣张，挑肥拣瘦的，平面不满意，文案没品位，样片没力度，根本就是坐地杀价的老套路！

 

本来这样的烫手山芋我都扔给高寒的，不是牛么？！不是有资深业务水平么？！客户经理么，你高寒就得担起客户挑剔的通病来！我还有点艺术家的脾气呢！MD，这帮农民企业家，跟我谈论视觉效果？艺术穿透力？老子玩儿广告的时候，他们还在车间里上铆钉来呢！

 

我在众MM的目光追随中，进了老江办公室，一屁股坐在他的大班椅上。这是我一贯的作风，我是在等待我方将领向我透露残局收拾的成效，和下一个即将要攻占的高地。毕竟我也是希望公司签单成功的。

 

在我一直的观念里，我这样做除了能把自己的创意坚持到底，一种从事现代艺术工作的成就感和责任感，更让我感到很充实，感到工作着就是美丽的。另外，从谈判角度上来说，我的摔门而去还能达到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的效果，最终更有胜算拿下制高点。

 

后来，经过很漫长的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日子之后，我明白了我不尊重客户的丑恶嘴脸和受毒甚深的错误观念其实都是缘于我的不良“出身”——老江是公司的老总，我是老总的小舅子！

 

我正坐在大班椅上运气呢，老江一个箭步跨了进来。面沉似水，但绝对是杀气十足，立时给我的感觉是我要是再敢拍桌子，他就能上来抽我！

 

“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这话老江说得是中气十足，掷地有声。

 

我越过他能看见刚才对我探头探脑的MM们像听到命令了一样，一码地把头埋进文档或者显屏里了。这句话是我们江总的外交惯用语，但根据不同的场合和使用人当时当地不同的语气和表情，老江同志敬业威严同时又广纳谏言的英明形象久立不倒！

 

高寒是应着老江的音儿进来的，然后很顺手地把门在身后带上。看着他那副自来熟的样子狠得我牙根都痒痒！一副人民内部矛盾人民内部解决的客观姿态，可你又算哪门子内部人民啊？半年前，要不是我姐夫为人厚道，收购了你所在的广告公司，又收留了你这样所谓的资深业务人员，你现在不就一溜嘴皮子外加溜腿儿的拉广告的丧家犬么！我看高寒就干脆是来看老江怎么K我的架势，我下定决心不还嘴，誓死不还嘴！老江肯定不会当着高寒的面真抽我，但真顶急了，他也不是个软柿子。要是我露出一丁点紧张害怕的表情来，哪怕是下意识地眨眨眼（不好意思，偶一被吓着就老眨眼），那都是我的奇耻大辱！我得让高寒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资深业务人员”！

 

“说话啊！！你刚才那些本事呢？”老江黑着脸劈头就K我，“你刚才那是在那干什么？玩儿派？整天在那缠着外面那些小丫头教给人家着装打扮风度礼仪，说是要给每一个到咱们公司里来的客户树立起公司形象。那你又从哪个立场哪个角度树立过公司形象，维护过公司利益？！你姐姐说得真没错，真是满嘴里跑火车！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和人家讲艺术，讲唯美？客户第一次来看样片你就在这里耍大牌，你当你是什么？干了两年广告你就牛了？得了个臭奖你就骑到客户头上了？要为大局着想，要从高处入手是你整天给我说教来说教去的，那你给我着想一个，入手一个啊！案头放本书就冒充读书人，腰里别个死耗子装那个打猎的！你以为公司是你们家后院啊？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从这个case上手，多少人跟进跟出？多少人忙白忙黑？你这次要是搅了全局，这个月奖金全部泡汤！到时候别说那些小丫头争着给你冲cappuccino了，他们知道了肯定先挂了你这个万人迷！不知所谓！”

 

老江咆哮山河的那股劲对我来说早已经是见怪不怪了，从大学毕业进公司到现在，我接受这样的员工培训机会一向有优先权。但次数多了，老江也成了套路拳手，根本无法在技术上突破对我进行个别训导内容上质的飞跃！但我就是不争气的也突破不了他的套路拳。的确是，损害公司利益，破坏团队精神是思想品德问题。

 

我们这个7人的制作班子这几年下来，艺术水准、专业技术、工作作风、战略战术，以及在各种恶劣条件下的作战能力已经在类似行业中异军突起，更成为公关行业（consultant）里的一支旗舰，为若干企业公司的开疆阔地立下了汗马功劳。

 

据我的假想，我们战队这7个人的个人详细资料一定都储存在猎头公司里的白金级别的档案里，打印机一打出来一定是跟报价单一样每个人名后面跟着一串数字！当然不是什么人头悬赏，而是每个人市面拍卖的底价。其实我这样的假想并没有促使什么跳槽和转会现象的出现，相反这报价单成了促进个人增值的原动力。这与我耳提面命灌输思想有直接关系。我一直和大家一起为荣誉而战，为利益而战，更为提高一个市，一个省，乃至整个中国公关事业以及全民文化素养而战！我以我的敬业和资深业务水平带动着大伙，使大伙相信，并使大伙的客户相信，中国广告业的发展和商务公关业的发展将是中国在国际舞台上扮演主要角色的重要渠道！

 

当然了，老江英明的领导也起了很大作用，到底是主导的还是辅助的我不在意。开放的管理和透明的赏罚也是公司业绩飙升的推动力。我支持老江的观点——没有不优秀的员工，只有不优秀的管理者。富有理想、目标明确、扎实的工作、开放的心态和管理制度、良好的人际关系、团队合作精神，是成功者的共性。老江是，我也是。只要把员工往这几个方向引导，就没有不优秀的员工。

 

我还沉浸在对自己个人英雄主义行为的谴责和内疚之中，高寒递了根烟过来。

 

“办公区禁止吸烟你不知道？”我故意很跋扈地盯着高寒。

 

高寒依然是一贯那副不笑不语不阴不阳的表情，“你和江总躲在这里当烟囱的时候以为我都不知道啊？”说着在我对面坐下。

 

“方正，我觉得在这个时候你应该拿出你的大气和聪明来帮江总把这个case拿下来！江总是艘能在大风浪中前进远航的大船，别让他总是疲于应付而且耽误在人际关系处理上。”高寒吐出一口烟来，眼睛半眯着，像在躲避着烟雾。他的形象在我眼前有点模糊了，“上次也是你姐姐给联系的活儿，最后弄成了个不上不下。公司没有经济损失，但江总损失了志气和面子就是公司最大的损失！……你姐姐的影响力是咱们公司的无形资产，是你在实际业务操作中把这种无形资产转化成有形的市场价值和公司利益。江总就是这个转化过程中的渠道角色。没有江总这艘大船，你的聪明才华，得用比现在多3倍的时间和代价才能完成由脑电波到个人财政收入的转变。一样的道理，没有你，江总别说乘风破浪了，他一介书生，得盼到猴年才能成就他今天一派儒商的风光啊！”

 

我看着高寒在吞云吐雾之间慢条斯理地娓娓道来，斟字酌句地论证辩证，真如太极推手一般，马屁拍得不着痕迹但很受用。

 

我在很多时候都认为这种时候的高寒才是最具有吸引力和杀伤力的！看似不阴不阳不温不火的气定神闲，看似眼神木讷空洞，好容易张嘴了听起来还有点温吞水的，但最终一般都能赢得大多数的心悦诚服。老江能把他这进公司半年的新人提升为客户经理还兼管人力资源，总让我感觉我从心腹老臣变成了身先卒死的韩信。高寒就是运筹帷幄的张良。

 

“又跟我来外交辞令？我觉得你不玩儿政治真是屈才了！”我斜着眼看着高寒，“你这不是维护公司利益，是在游说我放弃自己的原则给你这个客户经理脸上抹粉啊！”

 

高寒欠身把烟蒂狠狠地摁灭，仿佛就在摁灭我嚣张的星星之火一样，“谁让你放弃你的原则了？”眼里狡狤的灵光一闪，“你和‘精致’那帮人根本就是两个系统的，谈什么放弃什么？你做的是广告，是市场推广，志在吸引眼球；他们做的是销售，从消费者腰包里往外掏钱是他们的终极目的。咱做项目不就是从客户手里拿个瓶子往里装水的买卖么！他们慕着咱们家的名而来，就不会做出割了猪肉买不起葱花塌台子的事来！谈优惠要折扣，坐地杀价减零头就是客户的通病。咱们的目的是拿到这个瓶子！”

 

“利益达不到最大化，你要这个瓶子还有个屁用？”我打断了高寒和一开始截然不同的谈判节奏和气氛，“为了在老婆面前争回脸来就把公司陷入瓶颈状态里，你能干出来，我干不出来！老江更不会！”

 

高寒把胳膊搁在桌上，上身又朝我探进了半尺，平缓的气场也探进了半尺，基本能把我罩在“场”中了。我能感觉得到，把背挺住纹丝未动，直直地盯着高寒黝黑深沉的眼睛。

 

“方正，你做员工培训的时候，挂在嘴边上的就是一句——水无定形，法无定势，功夫练到极致，杀人于无形之中！那你现在怎么没有这个气势了？连意识都没有了！他们不是挑剔么，拿出咱们王牌公关公司的素质来，利用一切可利用资源把声势造起来，然后顺势而下，兵来将挡，水来堵屯！他们敢给什么样的瓶子，你就给他装什么形的水！水无定形嘛！”

 

“你这不成了放赖啦？！”高寒引经据典我也不买他的帐。跟客户发生争议是为了寻求更高更理想的方案，但违背客户意愿就是性质问题了。

 

“这可不是我放赖！是他们的主张！是他们又要场面大，又要讲深度，还想省钱！他们想挖坑就让他们挖！他们想挖多么深就让他们尽情地挖！追求精致不是么，无论挖到多么深，都得用钱给我精致地填平了！”

 

高寒吼完最后几嗓子，对我胸有成竹地一笑，站起来拉门就走了，留下我还在那愣神。

 

我必须要承认，在这一来一去当中，从化骨绵掌，到硬家功夫，再到独门暗器，我全身而退了，但一招也没接住高寒的招。对我这样锋芒毕露光辉四射一般的人才来说，高寒就像棉花套子一样，温温钝钝。反击没有用，空费自己的气力，七扯八呼更没有用，揉搓起来还是原来的德性。

 

我想过，我这样的人是要用图钉按在墙上挂起来闪耀门楣的，高寒那样的人是可以蓄成枕头搂在被窝里亲的。

 

其实，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的，为什么后来姐夫名誉地位、黄金细软什么都可以不要，圈马重跑的时候就留了高寒在身边。抛除我所处在两难的境地之外，高寒始终是老江的右相！因为，高寒和老江是两种人，却相得益彰。老江想着如何不让自己的合作者吃亏，高寒则想着如何抓住合作者的一个差错争取自己的最大利益。有高寒的存在，就能够无限美化老江的江湖形象；而有老江在旁，高寒的城府就永不会流于苟且，永远是谏臣的形象。谏臣，自古就是忠臣，是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