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升高中我上了北医附中。这所学校是住宿制。住校是我梦寐以求的,终于可以远离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家庭了。我很快就适应了住校的生活,还当了班里的体育委员。除了上课时间,我几乎都泡在操场上了,跑步、打球。‘风里锻炼,雨里考验,我们是一群展翅高飞的海燕,在波浪里出没,在碧空里盘旋,练就了一身胆。。。’ 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首歌。我想当兵,成为一名革命战士。小时候的当科学家的理想在我心里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学校的政治空气虽然没有101中那么浓厚,可是随着人民日报发表《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评三家村》,以及北大聂元梓等人的《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同学们已经无心上课了。 1966年6月2日,我们涌出了校门。教导主任在校门口劝同学们回教室上课,哪里挡得住。这之后的几个月令人眼花缭乱。大学的校园里,大字报铺天盖地,一开始大字报都是指向大学的校党委,但突然风向一转,反党委的被指责为新右派。接着是刘少奇派的工作组进驻了大学和中学,所有的学生都被招回学校政治学习。没过几天,工作组撤走了,中学的领导权落到了新成立的由革干子弟组成的红卫兵手中。我们学校红卫兵的头头是我们班的团支书H。H和她的同伴们都穿上了旧军装,左臂上戴了个红袖章,在教室门口贴出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造反有理”的对联,宣布凡是出身不好的同学都不得随便离校。他们轮番围斗我们班的几个出身不好的团员,逼他们退出共青团。我虽然不算是黑五类出身,可是父母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所以也被视为狗崽子。我们被圈在教室里反省。H把我们召集在一起,让我们逐个发言揭发自己的父母亲有什么反动言行。也就是说,我必须在革命理想和亲情之间作选择。这种煎熬使我彻夜难眠。革命的信仰在我的心目中是神圣的,为了信仰只能牺牲亲情了。我想到家里有一个从美国带回来的短波收音机,父亲经常收听短波的英文播音。啊,这是收听敌台!我的心猛烈地跳起来,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我决定在第二天的揭发会上把这件事说出来。开会了,轮到我了。我站起来,心剧烈地跳动。我发言了,可是没有说出听‘敌台’的事。那一刹那我改口了,说了一些不疼不痒的事情,比如父亲有很多国民党时期的邮票,上面有国民党的旗。我知道轻重,在关键时刻我选择了亲情。
后来红卫兵对我们这些狗崽子失去了兴趣,他们的斗争目标转移到了老师身上。很多老师被剃了阴阳头,遭到毒打。听到一声声的惨叫,令人毛骨悚然。我很迷茫。文革开始的时候我曾激动万分,以为自己很幸运,赶上了一场大革命,可是没有想到革命竟是如此的血腥。到了8月份,红卫兵走上了街头。惨烈的抄家开始了。我没有看到抄家的情景,但看到红卫兵抄家回到学校,个个手里都拿着粗粗的皮带,带回来很多的‘战利品’。8月18号,红卫兵在天安门得到了毛主席的检阅,他们的革命行动得到了赞扬。
红八月的风暴也刮到了科学院。许多归国的科学家被斥为反动学术权威,关进了牛棚,备受凌辱。这段时间我一直都没能回家,很耽心父母。有一天我终于回家看了看,家里被抄过了,来的是北大附中的红卫兵。他们把我们家翻了个底朝天,幸亏在红卫兵来抄家之前父母已经把那些‘反动’邮票和一切可能被视为反动的书和其他东西,包括我珍爱的一箱子小人书,都烧掉了,所以安全过关。父母亲都躲过了批斗风潮。父亲在文革发生之前刚刚调动了工作,离开科学院到大学教书,新单位的人对他不熟悉。父亲原单位的同事后来告诉他,幸亏父亲调走了,否则肯定首当其冲被批斗,因为父亲在单位里喜欢提意见,不太安分。母亲单位的造反派头头是个工人,文革前得到过母亲的关照。在他的保护下母亲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可是,我的舅舅出事了。舅舅留学苏联,回国后在科学院地理所从事土壤改良的研究,成绩斐然。因写大字报时不小心把叉叉打错了行,打在了毛泽东思想上面,他被打成反革命,经受不住折磨自杀了。
听到舅舅的死讯,我在震惊难过之余很后怕,庆幸自己没有把父亲听‘敌台’的事情讲出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经过红色恐怖,对父母的思念愈发强烈。记得11月份的一个寒冷的早晨,我回家整理了行装去参加大串联。因为公共汽车不通,父亲骑着自行车把我从中关村一直带到了火车站。当我望着离去的父亲的背影,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此刻我发现自己是多么爱父亲!
文革大串联时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去了延安。乘火车是免费的,这是我保留下来的一张车票(正面和背面)。延安之行给我的深刻印象是陕北的贫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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