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书的诱惑
木愉
“哥哥,我有这本书。”小鹤进了门,就对我笑道,那种笑有种复杂的意味,有些羞涩,又有些炫耀。她的脸掩映在一片桃红之中,我飞快地探究了一下,不得要领。她带来的书像一个绝密的情报立刻让我的神经中枢兴奋起来。我的眼睛很快盯到她的手上,跟着那本书游弋。
她把书放到了我前面宽大的桌子上,封面上几个赫然的字就一下蹦入我的眼眶:查特莱夫人的情人。
对这本书,我并不陌生,却又很陌生。知道它是英国作家劳伦斯的最后一部长篇,知道它曾经长时间被英国当成禁书,知道它之所以被禁,是因为被贴上了淫秽的标签。
后来,这本书在其故乡当然是被解禁了,但在遥远的中国,它却一直被禁着。一直听说着它,却一直不见它。真乃“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声“尔。
不过,我并非从小鹤这里第一次看到这本禁书。从前有一天,我就见过它,是英文的。外文系的小鸽从筝楼前面的洗衣台走过来,右臂下夹了一本书,从我前面走过的时候,她换了换手,似乎企图要把左手和腰际支撑着的洗衣盆换到右边,那本书就啪一声掉下地来。我立刻弯腰帮她拾了,待要给她,却一时找不到了地方。她有些慌乱,我也有些慌乱,放入她的洗衣盆,不是;插入她的臂下,也不是。她很狼狈地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终于,她把洗衣盆换到了右边,把左臂张开,对我嘟了嘟嘴,说:“就放这儿。”我就紧跨前一步,就像把图书上架一样,小心把书放了进去。
待书安放停当,我问她:“什么书啊?”刚才从地上捡起来的时候,瞥了一眼,看清了“Lady”和“Lover”两个英文词,却究竟不知道这是什么书。她腼腆一笑,用英文作答。她是照了原书的标题念出来的,我仍然不明就里。再问:“翻译成中文是什么?”她迟疑着,轻轻答道:“查特莱夫人的情人。”我咕噜一声,就如吞了一口很烫的汤:“喔。”
她没有多作解释,就匆匆进了楼去。
我的寝室里的摆设是这样的:门的右边和左边都是床,床都是双层的,黄色。床之间是一张巨大的桌子,两个人如果坐在桌子两侧,伸出手去,正好可以相握。小鹤多次笑着定位我们两人的关系:“每次到你这里来,一坐在这里,就像国共谈判一样。”
如果不是那天晚上停电的话,我跟她的关系的确就可以沿着这个定位停滞下去。
小鹤是省《精神文明报》的记者,几乎天天都到外面转悠采访,到了我这里,就是叽叽咕咕跟我说那天又听到看到了什么,又访问了什么地方什么人。那天晚上,她说前几天刚采访过刘索拉。我一听,顿时就兴奋起来。我读《你别无选择》的时候,为刘索拉所描述的那个似乎有点荒诞却又有点精彩的世界着迷,更为她的飘忽和跳荡而倾倒。小鹤看我的兴奋点被调动起来,越发得意,就像掏出文物一样,把她跟刘索拉的合影也拿出来跟我显摆。我接过,端详起来。小鹤的醋意却泛了上来。她说:“要不,你保留起来吧。我再送你一个镜框,你把照片放进去,就挂在这里。”她指了指墙上挂着的那幅山水画,接着说:“这幅画多无味啊,把它取下来吧。”我感到了她的讥讽意味,尴尬笑道:“嘿嘿,你说哪里去了。”她轻吐朱唇,道:“看你那入神的样子,真可笑。”
就是那个时候,灯毫无前兆地灭了。原来关灯时间到了。她没有走的意思,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我点上蜡烛,穿过烛光跟她对视。她笑了起来,有点暧昧。在柔媚的橘黄色光晕中,她的脸颊看去多了几分丰盈,我居然冲口而出:“你现在看去面如满月呢。”她把两只手支在桌子上,撑着脸颊,幽幽道:“真的?”我认真地答道:“是真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跟她的交谈就往调情的方向演绎开来,连声调听起来都有了某种甜腻的成份。当她终于不得不站起来,说:“不晚了,我得走了。”立刻,她又赶快支支吾吾地改正:“哈,不,不,是不早了。看我脑袋开始不清醒了。”我笑了两下,站了起来。就在她开门,将要跨出去的时候,我的双臂就像不属于我的一样,朝她熊抱过去。她没有挣扎,我把她的头扭过来,在她的脸上不断轻吻起来。她犹如羊羔一样被动却享受般地任凭我的嘴唇恣肆。
从那个时刻开始,我跟她的关系就无可逆转地改变了。她到我这里来,不再坐在对面,跟我摆开谈判的架势,一本正经切磋某段诗句、某个剧情和某个情节。当门在她的身后砰然一声合上,激情时分就倏然上演。我们是两只发情期的动物,相拥接吻,从黄昏一直到天黑。但我却没有引领她再往前走去。据说接吻是唯一包含了爱的行为,而做爱本身反倒可能不是为了爱。
那就不妨再节外生枝,多谈几句吻。
吻在人类生活中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吻可以是一种社交习俗,示好打招呼,就象握手点头一样,可以亲昵一些,表达一种爱意。这样说来,吻都在表示爱,区别只是友善的爱或亲情的爱而已。吻在外露的西方表达面更宽,不仅在亲人之间,情人之间,友人之间。而吻在矜持的东方,却要狭隘许多,除了在情人之间,在生活中就很难觅到吻的踪迹。这些年来,西风东渐,可以看到歌迷球迷影迷们在公开场合大胆无忌地对自己的偶像开吻了。
吻发生率最高的场合大约应该是在情侣之间,这种时候,吻就具有了性的意义。也是在这层意义上,吻才这样让人心醉神迷。性只有当与吻为前戏或者说吻加入其间的时候,才有了情感的加入,所以吻是情感的标志物。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妓女可以发自内心地把吻赠与爱人,却不会在出卖自己的身体的时候对嫖客作吻。这样说来,吻是具有感情注入的性爱的必要条件。情侣之间的性交媾,吻是前戏,也是必要,吻赋予了性行为的性质。正因为吻扮演的这种角色,金赛研究所第四任所长班克若夫特(Bancroft)认为,在性爱上,吻甚至可能是比性交媾更高的形式。
吻跟文化和教育还有着联系。金赛通过大量的调查发现,吻在教育程度低的人之间,发生率要低许多,因为他们认为吻不卫生,尽管他们毫不介意共用一个杯子。反之,吻在教育程度高的人之间却司空见惯。这样说来,吻好象多少有了些浪漫情调,有了些小资的弄情。
我们像两个贪玩的孩子,在吻的伊甸园里迷了路,直到她带来了这本书。
进入我眼帘的是汉字:《查特莱夫人的情人》。终于有中译本了,我不再隔着英文厚厚的帘,费尽心力地推测那些让人耳热心跳的情景。我把书拿过来,恨不得把它当成画册,几下阅尽春色。翻了翻几页,恍然间就看到了那些让我血脉贲张的描述。我抬眼看了看她,她傻笑着,如同洞房里被揭开红盖头的新娘。我说:“好,我慢慢读。”她却说:“啊,不行,我等会儿就要还了。好多人等着读呢,我昨天晚上才轮到的。”读出了我脸上飘过的失望,她赶紧安慰道:“不要紧,等一段时间,我可以再为你借来的。”
我故作愤怒状,说:“那我就先读你。”她却不等我抢过去,竟然向我走来。
我抱住她,只是轻描淡写吻了吻她的额头,就把手从她的后背伸入进去,在她的肌肤上轻拂着。一下一下就触到了她胸罩的带子,我气顿时有些粗了,决绝地用手从带子下环过来。当摸到那些柔嫩的边缘的时候,我那里忽而就弹了一下。我干脆把左手也伸了进去,跟右手形成合围的态势,在带子那里寻到了扣,稍稍用力紧了一下,把胸罩解了。我把她转了一下,让她侧对着我,在她的那两团柔软上摩挲捏弄起来。
她闭上眼睛,低吟着,我问:“痛?”她不言语,还是低吟。我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傻,手上的节奏更快起来。
我就像一个顽童一样,在她的放纵下,肆意摆布她。不知什么时候,我们两个已经赤条条地挤在了我狭窄的床上。我把她压在身下,用我的凸起一遍遍地跟她的凹处磨蹭和挤压着。
那里仿佛敌人最后一个顽强的地堡,我停步不前了。我那里很饱满很挺拔,可是我却一次探索着,一次又一次退下。
多年以后,我才从克林顿那里明白了我的心理障碍。克林顿一直坚守着不跟莱温斯基交媾,只让莱温斯基为他口交,并非本能使然,而是文明压抑。不插入,就似乎坚守了某种底线,后来才可以信誓旦旦地面对公众宣称:“我跟那个女人没有任何关系。”这里的关系当然是性关系,而性关系在克林顿以及相当一部分人那里,是性交的同义词。没有性交,克林顿就多少有了几分解脱,可以安然面对心目中那个至高无上的存在,无须怀有愧疚面对着莱温斯基,也可以多些坦然直面公众那些谴责的眼光。
克林顿就是我的同盟军,我在同样的理念操纵下,不进不退。
“哥,我要你进去!”这句指令跟最高司令长官的命令一样富有权威性,我犹如战场上一个士兵一样,不再有自己独立的意志和思想,我亡命冲锋起来。
我在空前温润的王国里迷醉,以感恩的心情在那里细细呼吸和体验。她低而密地哼着吟着,不知她是在怎样的一种美妙中。我们如两个旅人一样,结伴而行,在梦幻中四处流浪、不知所终。
多年以后,我终于读了《查》的英文原著。
那时,英文当然已经大有长进,但又需要更大的长进。有方家推荐法门,说读英语原著是一个最有效的方法。于是,在一个金黄色的下午,我就走进了Y大学图书馆。
我在八楼那里找小说,如邂逅一般,那本英文版的《查》居然进入了我的视野。
这样,我就又记起了小鸽。她是朝鲜族,姓金,从延边来的。小鸽长得小巧,长发披肩,夏天的时候,爱穿黑色的长筒丝袜。我后来开始发愤图强学英语。晚饭后散步的时候,在竹林小道那里碰见她,就会停下来,问她:“How are you?”,等她用英语回答,我就结结巴巴地用英语九百句里的句式跟她对答几句。她没有显出不耐烦,用清澈如水的眼睛看着我,听我一字一句地生硬地砸出英文来,还不时矫正我的发音、用词和语法。有天,师弟像克格勃一样,对我诡笑,道:“最近跟谁啊?”我半闭了右眼,研究着他,反问:“发现什么动向了?”他说:“别装了,招了吧。黑脚杆的干活。”我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不就跟小金练练口语吗?大惊小怪。”他用小生的唱腔,以画外音的形式对某个无人的方向唱道:“对小鹤频送秋波,对小鸽暗通款曲。”
小鸽高我一个年级。她毕业离校的情景,我是看到了的。那个下午,我从我寝室的窗口,看到他男朋友跟她从楼上楼下、上上下下走了好多次,把她的行李搬运到大礼堂那里去托运,心里被某种奇怪的失落的纠结所缠绕。此后,我在竹林小道散步,总会酝酿起fantacy,期望她从前面飘然过来。
小鹤说还要为我把那本《查》借来,却再也没有借来。她像康妮一样,熟门熟路直接引领我到了那片杳无人烟的绿林花丛中。跟她在一起,我忘记了《查》的原始文本的存在,她如编导一样让我跟她一起演绎和重现《查》中那些销魂细节。
我选择了图书馆最安静的一个角落,静静地读眼前这本英文版的《查》。本来以为读英文原著,又是一个世纪前的英国人写的,读起来会格外困难。出乎我意料地是,一读就读进去了。我读得很认真,用触觉、听觉、视觉、回忆和沉思在读,我的眼前不再是26个字母的排列和组合,而是一个个真切鲜活的场景。这种真实感里也掩盖着熟悉。我疑心小鹤当初在用她的行为重演《查》中的某些场面,读着眼前这本英文版的《查》,我发现了她的某些复制痕迹。
劳伦斯对康妮荫蔽处的绒毛作过很诗意很有生命力的描写。在阳光下,那些金黄色的绒毛充满了难以抗拒的诱惑,让人忍不住去抚摸去撩拨,而抚摸撩拨的结果是把自己当成牺牲贡献出去。千千万万棵细小的绒毛就是千千万万个乖巧的精灵,推动你从山崖下奋不顾身跳入情欲的大海。
小鹤是那片草原上的女王,草原上长满了丰沛的水草。清风吹过,露出的不是牛羊,是深度的蛊惑。在一个不知名的河畔,我们以大地为床,以蓝天为帐,在小鸟的吟唱中,一次一次快乐地冲浪。我的手指在她的绒毛上轻轻划过,妙不可言的质感从指端传播过来,让我的肾上腺素翻舞,我迷醉着,赞美道:“这里真茂盛!”她把我的手推开,自己用双手在那里动作起来,旷古的艺术品横空出世,一根一根朴拙俏皮的小辫在那里结下。
我居然没有在英文的密林中迷失。劳伦斯对男欢女爱中大腿的反应作了好多周翔的描述,有点像科学的冷静解剖,却又让人激动难抑、感同身受。
《查》这本曾经的禁书竟然是我读完的第一本英文长篇小说。禁止原来就是激励!是劳伦斯写得太浅显,还是我的潜能无可估量?
我没有再读《查》,没有再一次领略征服和证明的快感。读这本书,源于提高英文阅读能力的考虑,却在阅读中让我超越了这一动机。这次阅读转变了我的视角。如果说,以前对性的感知多少有点淫和脏的色彩的话,《查》却如同清洁剂,让我对生命和性重新体认。性是无辜的本能,性可以如此纯洁。性可以袒露于苍天之下,如丝的雨编制起它的霓裳,让它以纯净和诗意的状态流露和释放。
我果真在电影《查》中看到了这个情景。
雨从高天抽丝落下,园丁全裸了,冲到绿野中,欢快奔跑起舞;查特莱夫人也全裸了,跟随她的情侣而去。两人追逐在树丛中,童贞十足。
性可以是丑陋得不忍目睹的,也可以是纯真而赏心悦目的。2006年的法语片《查特莱夫人》属于后者。女主人翁并不美,更不妖冶,从气质上看,她更像一个普通的村姑。男主人翁也不英俊,最多就是魁梧一点,壮实一点。由这样两个男女来演绎一场有关爱和性的故事,并没有让性变得低俗和可鄙,反而更加本色和朴素。
那些可能光鲜的修饰也许正如现象学家胡塞尔说的,要用括号括去,存而不论。只有那些繁文缛节被束之高阁,对象的本质才可以被洞察。
本色和朴素不会抹杀美,这部电影就是美轮美奂的。场面是美的,四季的变化跟男女主人翁之间的情欲成长交相辉映,春姑娘来临的时候,康妮和看林人的心性也像种子发芽了;天蓝地绿的夏天来到的时候,两人就终于冲破了文明的羁绊,让本能歌舞起来……
我想我是不会再读中文版的《查特莱夫人的情人》了。小鹤常常感叹“曾经沧海难为水”,我总爱接一句“似曾相识燕归来”。这时,她就讥笑我:“哪里跟哪里啊。”的确,这两句不是一首诗里的。但是,两句所要传达的人生经验放置一处,又是如此相映成趣,让人喟叹。我们经历着,我们遗忘着,我们又经历着……日子就这样演进。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为什么是“响”呢?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