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师保罗

  牧师保罗
    
    木愉
    
    刚到美国的时候，我的英语水准几乎是零。上课听不懂教授的讲授不说，教授布置作业时，也听得瞠目结舌。更别提交流了－疙疙瘩瘩吐不出几个词。当自以为自己有着深刻和慎密的思想，而不能传达出来的时候，那种痛苦不亚于关入单人死牢，无人对话。所以，那时最大的心愿就是尽快提高英语水准。朋友中先来美国者，就向我推荐了找牧师学圣经的法子。
    
    基督教中有一个小派别，叫“耶和华见证人”。这个教派坚持一些自以为最纯粹的基督传统，比如不过圣诞节之类。这个教派不是美国社会里基督教的主流，属于旁门左道，经常被人耻笑。很多脱口秀节目里一提到“耶和华见证人”，就会传来哄堂大笑。在所用基督教教派中，只有“耶和华见证人”跟摩门教有着一个传统，就是走家串户宣讲圣经。一个朋友正好在跟这个教派中的某牧师学圣经，就向我推荐了那个牧师。于是，他们在一起学习的时候，我就去见了这位牧师，要求跟他一起学圣经。我是送上门去的，省了他上门招募之苦，所以他笑着就愉快地收了我。
    
    牧师名保罗，三十出头，穿得衣冠楚楚，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面刮得光光鲜鲜。他说他以前是个恶徒。我看他说得正经，仔细看他的面颊，果然看到一两块横肉，像是过去岁月的一点痕迹。他接着又说，后来他信了教，就改邪归正，得了正果。
    
    登门传教是这个教派的一大中心任务，所以，他们编有一整套教材，还有期刊作为辅助读物。更为惊异的是，这些教材读物中还有中文版本以及其它语种的版本。没有国家财政支持，只是靠着教友的自愿工作，他们竟然可以把宣传工作做到这种地步，可见他们信仰上的支撑之牢固。第一次见面，保罗把一整套教材读物交到了我的手中。从此，他就跟我有了一星期一个小时的圣经学习。
    
    第一课是创世纪，保罗让我先读一遍，然后就问我有什么问题。没有问题就接着往下读。对创世纪这一段并不陌生，再读，我却像进入了童话世界。先知们拷问着自然，叩问着天地，就有了种种神奇的猜测。于是人类就在不同的角落对世界的起源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古希腊第一个哲学家泰勒斯说世界起源于水，圣经里说世界是上帝创作的。不管如何去贴标签，说一个是唯物的，另外一个是唯心的，其实都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因为这些本体论都是无法证实的猜测而已。有趣的是圣经把上帝创造世界的过程描绘得如此精确，第一天干什么，第二天干什么。这就让创世纪这一段有了童话的色彩。再往下学去，保罗开始用辅助教材来驳斥进化论了。我读得疑窦丛生，却也不好跟他辩论。
    
    他讲英语的速度比较慢，如此字斟句酌好像是为了迎合我。虽然他不刻意纠正我的发音，却在跟我用英语进行的切磋中，让我获益匪浅。人在美国，其实跟美国人交流思想的机会并不多。所以，能就博大精深的圣经跟保罗讨论，自然是很有意思的。跟他学圣经学到了甜头，就对上门传教的人不再拒绝。
    
    有一天，听到“咚、咚”的叩门声，我开门一看，是一对戴着墨镜，穿着白衬衣和黑裤子的年轻人。他们拿着一本书，问可不可以进门跟我商量点事。我也不防范，就把他们请了进来。两人坐下后，说要跟我分享一本很好的书。然后就递给我一本簇新的黑皮书，让我跟他们学起来。原来他们是摩门教徒。那本书是摩门的圣经，俗称摩门经。摩门经把耶稣尊为至高无上完美无缺的神，却又跟圣经的说法不一样，否认耶稣由童女而生，而说是亚当神降临在地上与马利亚结合而生耶稣。两个摩门教徒一唱一和，对我谆谆教诲。刚跟人家见第一次面，也不好扫了人家兴致，于是就不住地点头。告别的时候，他们就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
    
    他们再来的时候，仍旧穿得跟上次一样。这次，他们开门见山，要我答应接受洗礼。我当然不干，跟他们在一起学摩门经，直接目的只是为了练练英语听说能力，哪里就想到了洗礼。于是，就说：“我还没有准备好，因为我还没有相信你们所说的教义。”两人一听就急了，一人红着脖子问：“耶稣是不是学习的榜样？”我说是的。另一人就急咻咻接着下结论：“既然如此，他做了的，你也应该跟着做。他洗礼了，你也应该跟着洗礼。”看他们的阵仗，好像要强行把我按入水中洗礼，我有些着急，就玩起了缓兵之计，说：“横竖我没有准备好。学几次后再作决定。”双方如此这般拉据，一个小时却到了。对方只好说，那就等下次。我不置可否，就说下次再见。等到下次他们来的时候，我死活不开门，隔着门对他们说，我对学习摩门经不再感兴趣了，请他们不要再来。
    
    相比之下，保罗真好，没有让我有丝毫压力。跟他学了好久，他从来也没有提到洗礼这码子事。人家并不在乎我是否成为他的同志。期间，他还邀请我去参加教区教众大会，还邀请我去参观一个教众自己筹资自己动手建的教堂工地。他越来越像我的朋友，但我仍然保留我的无神论立场。学圣经及其辅导材料的时候，我越来越放肆，似乎不商榷，就不叫学习。有一次，谈到不偷盗的戒律，我说，偷盗有时候还是善良的，比如朋友要上吊，把他上吊的绳子偷了。他一时也拿不出什么道理来反驳我，只是要我翻开圣经第X页学习，我仍旧要跳出圣经质疑圣经里的结论，他却在圣经里谈圣经，要我在翻开圣经第Y页学习。还有一次，读到辅导材料上一篇文章。作者说二战时，他到德国传教，因为耶和华见证人这个组织是希特勒禁止的，所以，该作者不能暴露自己身份。他把所有传教资料藏在行李箱底下，上面放衣服遮掩。过关卡的时候，士兵问他箱子里是什么，他答是衣服。士兵打开看了一眼，就让他过关了。我对保罗说，圣经里说不能撒谎，这个人显然是撒谎了。保罗也不好分辩，支吾了半天，就说他要写信去向作者讨教。下次，他果然就把写好的信带来，要我看看有什么意见。信寄出去，却杳如黄鹤。
    
    后来，保罗调到另一个教区，我就跟他失去了联系。离耶和华见证人也越来越远，直至没有往来。今天，在新来上司的办公室桌子上看到一个心型的装饰物，上面镌刻着：“耶稣爱我。”我又想起了保罗，以及跟他在一起学习圣经的愉快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