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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津湖之战(ZT)

(2009-06-28 21:39:51) 下一个
长津湖之战(ZT)

  “主为我们舍命,从此我们就懂得什么是爱。因此,我们也应当为弟兄舍命。”——《圣经·约翰一书》

  长津湖之战,在世界战争史上不过是一个不大不少的战例,但对于中美两军近二十万参战将士来说,此战即冰火交加的炼狱。死者化作尘土,随风而逝。生者带着难愈的创伤,在缠绕终生的梦境中饮泣。

  长津湖位于朝鲜东北部盖马高原,环湖丛山耸峙,人烟稀少。偶有村落,也大多是几座草舍,疏落寂寞,犹如与世无争的小兽,隐没在湖岸山野,过自己的生活。每年入冬后,大雪封山,这里更成了一处与世隔绝之地。西伯利亚的长风,掠过黑龙江鸭绿江,把环湖地区冻结成奇冷酷寒的冰雪世界。1950年深冬,气温降至摄氏零下三、四十度,接近了人类生存之极限。彼时,在这块几乎没有生命迹象的地域,发生了一场异常残酷的战斗。每一篇记述长津湖之战的文字、每一个沉掂掂的细节、每一具新发掘出来的遗骸,都会引导你重返半世纪之前那些悲惨的日日夜夜。于是,已经飘散的硝烟重新腾起,已经凝结的鲜血开始流动,鲜艳如昔……

  韩战时期,我还没上小学。但这场战争所激起的亢奋和仇恨影响了我的整个少年甚至青年时代。那一个个埋葬“侵略者”的经典战例与那些视死如归的革命英雄,如母奶般滋养着我们幼小的生命。只是在“伟大领袖”去世之后,种种史实才悄然流布,颠覆了教科书与数十年一以贯之的政治宣传。从那时起,我便怀着被欺骗者的愤懑与清洁灵魂的渴望,开始留意关于朝鲜战争的另类历史。苏联解体后,俄国政府公布了朝鲜战争秘密档案。斯大林、金日成、毛泽东密谋发动战争的往来电文,如午夜的阳光刺痛了我们惯于黑暗的瞳孔。事实战胜谎言,那一页终于翻过去了。但我仍然不时重读那段历史,有一些故事、细节和人物不断撞击我心灵。我感到,对于我们这些喝狼奶长大的人,我们这些被革命英雄主义毒化了灵魂的人,那一页并未翻过。

  于是,我穿上厚厚的棉衣,竖起衣领,走进1950年冬亚洲东部的漫天风雪,走进长津湖,走进那蜿蜒如蛇的死亡山谷……

                  2

  ……格拉波实在太累了,而且,他的军靴进了雪,双脚严重冻伤。在炽烈的枪炮声中,大口地喘息着。呼出来的气息仿佛即刻冻结在面前,化作数不清的细微的冰晶,使正在进行的战斗像一个模糊颤抖的梦。格拉波实在走不动了,只好拉住一辆两吨半卡车的车尾,在积雪的山间土路上蹒跚而行。在中国军队不间断的顽强的阻击下,突围极为艰难,车速往往不及步行。

  又是一次伏击。迫击炮弹如冰雹般砸下来,扬起阵阵雪尘。机枪密集扫射,弹雨横飞。格拉波瞥见路边有几条人影,还没来得及分辨敌我,便被一声猛烈的爆炸掀倒在地。也许就在那同时,一粒子弹打穿了他右腿。他又疼又怕,泪水就流淌出来。排长正好走过来,问他怎么啦,他说挨了一枪,排长就让人把他抬到一辆车上。所有的卡车都挤满了伤员,就连车头两边的挡泥板上也有。好不容易挤上车,格拉波就听得耳边一声霹雳,几乎震得昏死过去。他大喊了一声,“我的上帝!”取下钢盔,看到打穿的弹洞,才明白那震耳欲聋的巨响是钢盔发出的。后来,军医从他右肩上取出13块弹片,当时他只看见右肩上削掉了一大块肉。

  他的连指手套里捂着一朵玫瑰花……

  “我还没成年。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交女朋友,也不会跳舞。”他开始热烈地祈祷,“如果让我活下去,我保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会天天去作弥撒、吃圣餐!”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在胡乱许愿,赶紧忏悔道,“对不起,上帝,我对您胡说八道了。我恐怕不能保证一年,但半年之内肯定会天天去教堂的。我保证……”在尽心尽意的祈祷中,他渐渐失去了知觉。手套里的玫瑰花一瓣瓣掉出来……

  ——冰雪长津湖,在突围血战中,这朵玫瑰花是从哪儿来的呢?

  ——是神放到年轻士兵掌心里的吗?

                  3

  本来,十七岁的二等兵格拉波正随着队伍乘胜挺进,现在他可是遇到大麻烦了。本来,他和弟兄们一样,想打到鸭绿江,解开裤子,冲江里撒泡尿,就像二战结束前盟军士兵在易北河边干过的那样。然后呢,就回家过圣诞节,装饰起一株漂漂亮亮的圣诞树。但眼下,这些都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中国秘密参战,把他们诱入了一个死亡陷阱。11月27日迟暮,在天大雪中,中国志愿军第9兵团12个精锐之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以美国海军陆战队第1师为主的联合国军东线先头部队,在长达70公里的山沟里,把开进中的一字长蛇阵切为5截。第9兵团占了先机,又有兵力和地形优势,根据中国内战经验,完成毛泽东交付的战略任务 ——歼灭美陆战第1师不过是几个冲锋之间的事情了。

  志愿军对各处被围之敌同时发起凌厉攻击。

  在月光明亮的夜晚,海军陆战队海盗式夜间战斗轰炸机飞行员报告:围攻的中国军队密密麻麻,如海涛奔涌起伏。闭起眼睛乱炸,每一颗炸弹都不会投偏。

  始料未及,围歼之战进行得极为残酷,为人类战争史上所罕见。

  在战史上,格拉波所在的部队叫31团支队(31st Regiment Combat Team,简称31RCT),实际上是一个由美陆军第7师第31团第32团各一个营再加上3个炮兵连组合起来的杂牌队伍。这个团级部队被围困于整个长津湖战场东北端,那小村子叫新兴里。苦战三日,渐显不支,开始向南突围。虽有空军掩护,但遭志愿军顽强围攻,损失惨重,加之各级指挥官伤亡殆尽,临时拼凑起来的部队又互不相识,行至半途,终告溃散。据中方战史,新兴里之战是志愿军在整个朝鲜战争中唯一的“成建制歼灭美军一个整团的光辉战例”。相反的观点认为:31团支队共有3300人,分散突围出来的约1600人,换言之,此役美军实际损失约1700人,折合起来也就是半个团。这与全歼一个团尚有差距。称第31团支队为“成建制”部队亦有可争议处:倘若真是一个建制团,恐怕就不易打散了。近年来,愈来愈多的研究者开始怀疑这一“光辉的战例”。人们只是粗略了解志愿军伤亡冻饿共减员“高达万人”,约为美军损失的6倍,更多的情况便不得而知了。美军被打残一个团,围攻的志愿军被打残了几个团呢?其中238、239两团,恐怕几乎是打光了吧?

  当然,说到底这种争论意义不大。

  半个多世纪过去,金日成、毛泽东与斯大林策划发动战争的往来电报已经解密,那场战争的缘起及性质已不存多少争辩之余地。更何况,在一个开放的社会,对于同一个历史事件可以并存多种解释。

  真正能令人心灵震动的,是绝境中的人性,以及那些匪夷所思的细节。

                  4

  第31团支队的突围,拉开了长津湖大撤退的序幕。

  在美军向下碣隅里突围时,31团团长已经重伤失踪,32团一营营长费斯中校接过了指挥权。他的命令是:破坏掉无法带走的物资和装备,炮兵打光所有炮弹后破坏火炮,所有车辆装载伤员,其余的人一概在车队两侧步行掩护。也就是说,所谓突围,就是护卫着伤员向外冲。行动之前,第7师师长巴尔乘直升机飞到新兴里,费斯忧心忡忡地对他说,他最大的难点是500名伤员,如果有一支部队接应,成功的希望还是很大的。巴尔转身飞到下碣隅里,去找海军陆战队第1师。师长斯密斯说陆1师已是村自为战,不可能派出援军。如此绝境,第31团战斗队只有与伤员共存亡了。

  12月1日中午12时45分,突围的车队出发。打头阵的是仅剩的1辆自行高炮履带车、1辆高射机枪装甲车和1辆装有重机枪的吉普车,其后是徒步的费斯中校等几位军官,再往后就是挤满伤员的35辆汽车,未受伤者和尚能行走的轻伤员按命令在车队两侧步行掩护。

  刚走出新兴里环形阵地不远,就遭到中国军队阻击。4架美军飞机发起攻击,志愿军阵地立时陷入火海。突围美军的前锋和侧翼也遭到误炸,几颗凝固汽油弹落到队伍中。全身着火的人在雪地上疯狂翻滚,一边撕心裂肺地喊叫。有人哭喊着要别人帮助结束痛苦。一名中士朝一名恳求他的重伤员头上开了一枪……

  志愿军占据着路旁山岭,炸断桥梁,并以日前战斗中击毁的车辆坦克构成路障,居高临下顽强阻击。美军以空中攻击开辟道路,一面还击一面向南缓缓推进。公路上到处在混战,已经谈不上前锋与后卫。未受伤的士兵们向高处仰攻,占领志愿军阻击阵地。在车队两边掩护的,已完全是轻伤员。车帮上也全是轻伤员,端起卡宾枪不断还击。有的车被火箭弹击中,浓烟滚滚。有的车司机被打死,一头栽下山坡。有的车漏光汽油,被后继车辆顶下路肩。情况看起来已经相当绝望了,但车队仍然不时停下,把路边呼喊的新伤员抬上车。到后来,车厢里的伤员几乎摞了两层。引擎罩上、驾驶室踏板上都是伤员,实在挤不下了,就用皮带和绳索绑在车篷甚至保险杠上。从正午到天黑,车队没有走出几公里。撤离新兴里时满载伤员的35辆车加上自行高炮等3辆火力强大的开路车,没有一辆突出重围。费斯中校阵亡,所有的军官士官非死即伤,部队完全失去控制。局势已然明朗:第31团战斗队已经毫无组织,开始溃散。还走得动的伤员们,踏上冰封的长津湖,向位于下碣隅里的海军陆战队第1师阵地走避。有的走有的爬,有的互相搀扶,有的拖着睡袋里的重伤员……

                  5

  志愿军冲下山坡,带走了尚可行走的美军。没理睬重伤号,把他们留在公路上等死。十九岁的二等兵埃德·里夫斯瘫坐在卡车里,身边的伤兵又死了几个。他想逃走,但是伤腿一动就疼得要昏死过去。战斗已经结束,跟在美军后面撤退的朝鲜难民队伍开始超越车队。静默地,一家家带着老人、妇女和儿童。里夫斯惊讶地看到:走过每一辆汽车,他们都会停下脚步,看一看死伤的美国大兵。有人把雪融化了给伤员喝,还有人把伤员装进睡袋并拽上拉链。更多的人只是默然伫立,缓缓深鞠一躬,然后离去。里夫斯想:这太悬了!中共军队还在附近,也许会丢命的呀!但有一种荣誉感在他胸臆间颤动,如一小丛温暖的火。

  里夫斯觉得已听见死神悄然走近,在雪地上踩出轻缓细碎的足音。他费力地掏出自己的《圣经·新约全书》,脱下手套,用冻僵的手指翻到第二十三篇《约翰一书》,开始朗读。难友们静静地听着:

  “神就是爱。住在爱里面的,就是住在神里面,神也住在他里面。这样,爱在我们里面就得以成全,使我们在审判的日子,可以坦然无惧……”

  “嗨,司机,”他忽然扭过头,冲受了重伤的司机大喊,“那股烟是从哪儿来的?”司机艰难地回过头,轻声说前面正烧车呢,里面还有伤员。里夫斯默祷说:上帝,死几次也别让我活活烧死!请带走我的恐惧,让我像一个人那样有尊严地去死吧!我的神,我这就要去见您了!于是,一种奇妙的平静如天使般悄然降临。里夫斯惊讶莫名,便坐起来迎接死亡。

  里夫斯乘坐的那辆车点不着,汽油早已从弹洞里漏干,三名中国兵便分头解决问题。一个去解决躲避在车底的伤员,一个在车尾往里开枪,一个爬上侧面厢板,倾下身子,照每人头上一枪。这个士兵有条不紊地干,一个也不打算漏过。当枪口转向自己时,里夫斯就在心里轻声说:“上帝啊,我这就来了!”一声枪响,枪口的冲击波把他打躺下。他惊愕地睁大眼,去看那个士兵。那士兵也吃惊地看他一眼,跳下车,走了。里夫斯紧忙滑进睡袋,拉上拉链。摸摸脑袋,还在,只蹭破一层皮。

  “我的神,我的主,我的上帝……”

                  6

  序幕结束。现在,长津湖悲剧的主角轮到了美海军陆战队第1师。

  几乎与新兴里突围同时,也是12月1日,陆战第1师主力第5团、第7团开始从柳潭里突围。天刚放亮,155毫米重型榴弹炮群开始集团发射。突围之战,这种大口径重炮是累赘,须减轻负担,在上路前打光全部炮弹。晨风锐利如刀。收拾行装发动车辆的士兵们冻得瑟瑟发抖,不时围到火堆边上缓一口气。不期然间,环形阵地的一角响起国歌的旋律。是一支小号,肃穆而又悲凉。喧嚣的柳潭里静默下来。人们心头一颤,战地葬仪就要结束了。本来,按照海军陆战队死不留尸的传统,他们应该带上战友的尸体撤退,但这支苦战了三日四夜的疲惫之师已再无余力。他们仔细记下了每一位死者的姓名和准确位置,总有一天要带他们回家。

  晨8时,前锋陆战5团3营开出环形阵地,沿公路向南推进。走在最前面的是仅剩的一辆坦克,其后是两辆装甲推土机。开路坦克被击毁的可能实在太大了,那时就得把它推到路边,为全军腾出道路。基于同样的考虑,打完炮弹的重型榴弹炮营安排在整个行军纵队的尾部,以免牵引车毁坏而堵塞道路。漫长的车队按照命令梯次出发,一如新兴里突围,仍然是伤员坐在车上,大部队在两侧掩护。尚能行走的轻伤员保护车辆。车上的伤员也携带枪械,随时准备抵抗。

  向下碣隅里突围途中,最险要的锁钥之地叫死鹰岭。其时,志愿军饿冻减员已达惊人程度,但第59团与第177团临时拼凑的一支部队仍坚守在主峰上。第9兵团在入朝行军途中给士兵散发小册子,宣讲美军海军陆战队之“侵略性和残暴性”,进行仇美教育。这是一个天地翻覆的急转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盟友、自由民主的美国,如何转眼间竟成了兵戎相见的仇敌?毛泽东未能说服他的政治局,却轻而易举说服了他的军队。这支封闭的以农民为主体的军队,不加思索地接受了全部谎言,怀着对新社会的憧憬和侵略者的仇恨投入战争。据守在死鹰岭主峰上的志愿军战至弹尽粮绝,还用收集来的手榴弹,打垮了美军多次冲击。阵地上的表土和积雪被炮火灼烤,化为泥泞,寒风一吹,便把将近一个连的士兵冻成了冰坨。当敌方突围行动开始后,大多数人双腿已坏死,被冻结在散兵坑里动弹不得,只能看着美军车队沿山下公路缓缓通过。一种说法是,不多的幸存者是由医护人员撬开冰坨子背下山的。另一种说法是,友军登上死鹰岭阵地时,发现“这支英雄的阻击部队,整整一个连,全建制冻死在阵地上……每个士兵冻死时仍然保持着战斗姿态,100多支老式步枪,枪口直指岭下的公路……”

  志愿军第80师第240团第5连也是成建制冻死的。这个连队在冲锋时遭到猛烈扫射,卧倒在雪地上,当冲锋号再次吹响时,却没有一个士兵站立起来:已展开攻击队形的整整一个建制连,全部冻死在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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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战双方,现在都不得不面对同一个凶险之敌——极度的寒冷。

  在人类记忆的版图上,恐怕再也找不到一处有如长津湖这般酷寒的战场了吧?中美两军甫一接战,就感觉陷入某种魔幻境界。美军的报告如此描述:卡宾枪和自动步枪都被冻住,变得不大可靠或根本无法使用。轻机枪每一两小时必须发射一次,否则不能发火。水冷的重机枪打不响。迫击炮炮管收缩,不能发射。榴弹炮炮闩复位缓慢,只能慢速发射。手榴弹和炮弹也出现大量哑弹。车辆和坦克每两小时必须暖机15分钟,否则也无法启动。水壶易于冻裂,须装在贴身口袋里。抢救伤员的血浆和吗啡也极易冻凝,因此,在战斗开始后,医护兵往往要把吗啡安培管含在嘴里,血浆则必须置于火堆一米之内。冻伤普遍发生,严重的须截肢。如不及时收容救治,任何小伤口都会导致死亡。士兵们被驱赶进行各种活动,以防冻伤。军官们要不断向部下核实自己是否被冻迷糊了,是否还在正常发号施令……

  中国士兵的情况则更为惨痛。美军所缴获的志愿军第27军战场总结称:“食物和居住设施不足,士兵忍受不住寒冷。这就发生非战斗减员达1万人以上,武器不能有效的使用也是一个原因。战斗中,士兵在积雪地面野营,脚和手等冻得像雪团一样白,连手榴弹弦也拉不出来。引信也不发火。手脚冻得不好使了。迫击炮管因寒冷而收缩。迫击炮弹有7成不爆炸。手的皮肤和炮弹及炮身粘在一起了。”——在毛泽东四道金牌的催逼下,志愿军第9兵团来不及换装便仓促入朝,万里赴戎机。毛赋予他们的战略任务,是逐次歼灭两个韩军师与两个美军师。军列到达沈阳火车站,奉命前来检查装备的东北军区副司令贺晋年,见官兵们身穿华东地区的薄棉衣,头戴无耳帽,脚穿单胶鞋,大为震惊。要求停车两小时,以便紧急调集冬装。但9兵团身负重命,不予停歇,十万火急地直开前线。了解朝鲜酷寒气候的贺晋年不禁长叹一声:“你们这样入朝,别说打仗,冻都把你们冻死了!”

  第9兵团入朝第一天,便冻死官兵800人。整个长津湖战役期间,冻伤3万,冻死4000。
  ——真是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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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柳潭里到海军陆战队第1师师部驻地下碣隅里约22公里,柳潭里突围部队边打边走竟历时3昼夜,平均每前进1公里耗费3个半小时。志愿军从公路两侧高地不断发起攻击,突围美军则渐次仰攻高地,护卫满载伤员与装备的车队。炮兵分为两部,交替攻击前进。工兵清除路障,修路架桥。虽天上有飞机掩护,但战斗仍打得极为艰难。美军以中国军队难以理解的战斗意志不断发起凶猛冲击,被炸成焦土的阵地往往几度易手。双方士兵利用弹坑掩护,反复拉锯。有的掩护部队死伤过半,仍然英勇反击,与中国兵近战肉搏。除了拼刺刀、抡枪托,锹、镐、拳头、牙齿全都用上了。双方士兵舍命扭打,情急中互相挖眼、掐喉、咬脸,甚至互相拉响对手身上的手榴弹。美军早已领教过中国军队整连整营前仆后继的集团冲锋,并表示了军人的敬佩,现在轮到志愿军傻眼了。中国内战中所向披靡的王牌部队第9兵团,终于见识了反法西斯战场上攻无不克的英雄军队。夜战近战突袭穿插等中国军队的拿手戏,美军玩起来同样锋利娴熟。

  伤亡急剧增加,车厢里事先为伤员预留的空间渐渐填满。两位团长始终步行,他们的专用吉普车也挤满了伤员。后来,就连车蓬上也堆满尸体和伤员。炮弹打光了的18门重炮,也在炮管上绑满了尸体。伤员和尸体都冻成了冰棍。在到达师部卫生所后,辨别死活的简捷方法是看他们眼睛还能不能动。

  这真是令人震撼的战争奇观。

  美国海军陆战队战史如此记载:“综观陆战队的历史,再没有什么比从柳潭里突围途中所忍受的一切更为艰苦的了!”

  第3日初晚,在天色黑尽的7点50分,突围部队的先头营抵达目的地下碣隅里。在村外开阔地上,全体列队,整理军容,然后迈着正步开进下碣隅里。经历了地狱烈火的煎烤,士兵们肮脏憔悴,满面胡须,简直脱了人形。但他们仍然昂首挺胸,步伐整齐,犹如在军乐雄壮的阅兵场上。早晨刚下过一场大雪,积雪半尺。军靴在厚厚的新雪上踏出整齐的吱嘎声。

  在他们身后,是蜿蜒漫长的车队。远处,暗夜中的山间公路上,枪炮声尚未平息,突围之战还在继续。22小时后,后卫营进入下碣隅里环形阵地。除了燃油耗尽的9门重炮和几辆损毁的吉普,这支顽强的军队带出了所能够带出的一切:约500台各式军车,1500多名伤员和阵亡者。在与数倍之敌的生死搏杀中,他们没有扔下1个伤号,1具尸体。对于一支陷于险境的军队,伤亡者当然是拖累。但是,在陆战1师将士的情感、意识和潜意识中,他们更是自己血脉相连的至亲兄弟。

  把战友尸体绑在炮筒和卡车保险杠上一起突围的军队,是天下无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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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碣隅里是长津湖最南端一小镇,位于长津河畔,是三条道路的交汇点。从镇边的山坡上俯瞰,小小的山间盆地一览无余。积雪的土地上,有三五成群的农舍和林立的帐篷、还散布着军车、火炮和坦克。有来往忙碌的士兵,还有被寒风吹散的淡淡的炊烟。再仔细观察,就能够看到呈环状布置的野战工事,这就是环形阵地了。与一般野战阵地一样,环形阵地由战壕、土袋胸墙、单兵掩体、火器掩体和隐蔽部等土工作业为主干,然后再于阵地前沿安置地雷、饵雷、绊索照明弹与铁丝网等等。自然,还有步枪机枪无后坐力炮加上坦克炮、迫击炮、榴弹炮等轻重武器所构成的一道道交叉火网。美军习惯于构筑环形阵地,这多半是出于自信:不相信任何敌人可以突破这道钢铁与火焰的屏障。另一半,那只能是据壕死守,决不后退的战斗意志了。对下碣隅里的环形阵地,志愿军9兵团第20军应深有体会。原以为此等被分割包围的孤立之敌,吹两遍冲锋号就可以解决了。却不料战斗之惨烈,超出了他们最大的想象力。以革命英雄主义加神风敢死队精神轮番攻击数日,环形阵地未能撼动半分,三个精锐师基本打残,完全失去了战斗能力。

  环形阵地中,有一条简易飞机跑道。这是陆1师师长史密斯少将远见卓识的杰作。史密斯是一个果敢却又审慎的将领,早在仁川登陆后就不像远东美军最高司令长官麦克阿瑟上将那样得意忘形,对饮马鸭绿江的冒进战略更心存疑议。十来天前,在麦克阿瑟催兵北进之际,他当即对在这种易遭伏击的地形中孤军冒进表示了不同意见。异见被驳回后,他擅自把向北急进的命令改为试探性进攻。他的顶头上司、东线最高司令长官第10军军长阿尔蒙德对他的蜗行牛步深为不满,飞来督战。史密斯仍固执己见,阿尔蒙德亦拿他无奈。海军陆战队自成系统,而且,根据美军法典与军官誓言,下级军官没有盲目服从的义务。西线美军最高司令长官沃克将军与史密斯持相同观点,他对西线前锋团团长的口头叮嘱是:“一闻到中国炒面味,马上撤退!”他们的忧虑完全一样:不能把自己的军队带入险境。老兵的直觉令史密斯寝食不安。他必须为陆1师两万将士留一条后路,特别是伤员。刚抵下碣隅里,就下令修建一条简易机场跑道,并把自己的忧虑传达给部下。每当夜幕降临,下碣隅里开始受到攻击之际,机场施工现场却灯火通明。即便在最紧张的混战中,跑道施工也没有停歇。就在中国士兵端着刺刀冲进机场的时候,操纵着五台大型推土机的工兵们仍然不停止工作,一边举枪还击,一边继续操纵推土机平整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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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形势急转直下,陆战1师已深陷全军覆没之险地,第10军军长阿尔蒙德飞临下碣隅里,命令陆战1师尽速后撤,甚至不惜扔掉一切重装备。史密斯回答了两条:第一,撤离速度取决于后送伤员的能力;第二,决心战斗到海边,带回大部分装备。

  翌日,12月1日,也就是陆战1师主力撤出柳潭里那天,一条长度不够的简易跑道终于完工,第一架C—47运输机试验降落。在机轮触地的一瞬间打开制动装置,颤抖着冲向跑道尽头。装上24名伤员后,起飞更为艰难。跑道太短,飞行员把引擎提到最高转速,直到飞机震动得几乎散架之时,才松开刹车。适应性绝佳的C—47陡然冲过短短跑道,迅速爬升。目送飞机擦过中国军队占领的山头飞上蓝天,机场上扬起一片欢呼。此后4天之内,美军双引擎运输机频繁起降,运来大量急需药品、物资和500多名伤愈归队的官兵,运送了4000多名伤员。很快,军部发现下碣隅里向外空运了不少阵亡者尸体,即令停止。史密斯师长答道:“陆战队员对在战斗中阵亡的战友极其崇敬,那怕牺牲自己生命也要带出战友的尸体!陆战1师绝不会把战友的尸体留在一个即将撤离的朝鲜东北部的荒寂小村里!” ——在史密斯的坚持下,一共有138具尸体被空运到后方。

  抢运伤员高潮中,空军少将威廉姆·丹纳飞抵下碣隅里,提议把陆1师全部空运出去。史密斯根本不予考虑:倘若空运过程中受到猛烈攻击,部队将遭到重大损失,况且,车辆火炮坦克等重装备无法带走。还有最重要的两点:掩护机场的一个连队撤不下来,南边古土里被围困在公路上的一个营也无法救援。陆1师还是要沿着公路一步一个脚印地杀出去,带上所有的装备,接上古土里的孤军一起撤到海边。

  飞机运走伤员,运来各国记者。记者们对艰难战况作了不加掩饰的报导,使下碣隅里在西方、在美国成为一个家喻户晓、令人揪心的地名。纽约《先驱论坛报》女记者玛格丽特·希金斯在一篇战地新闻里写道:

  “我在下碣隅里见到这些被打得焦头烂额的官兵时,曾想,他们究竟还有没有力量再经受最后的一击而突围出去呢?官兵们的衣服破烂不堪,他们的脸被刺骨的寒风吹肿,手套破了,帽子没了,耳朵被冻成紫色。还有的脚冻伤穿不上鞋子,光着脚走到医生的帐篷里。……第5团团长默里中校,像落魄的亡灵一样,与指挥第5团成功地进行仁川登陆时相比,完全判若两人了。”

  在以酒浇愁时,这个“落魄的亡灵”默里团长向记者承认原以为撤不出柳潭里了,只不过未向任何人说出口。一提起柳潭里,默里就哭起来。他克制着,用防寒大衣的袖子擦掉眼里不断滚下的热泪。刚想开口再谈柳潭里,就泣不成声了。那一天,在师指挥所里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飞来安排撤退事宜的军长阿尔蒙德也大哭了一场。

  默里在突围前的训令极其简单:“先生们,我们要撤出这个地方,我们要拿出海军陆战队的样子撤出这个地方。我们生死与共。我们要带上战友的尸体、伤员和武器装备。你们还有问题吗?”

  没有什么问题。营长们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去。

  “他们究竟还有没有力量再经受最后的一击而突围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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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垂落,天空中寒星闪烁。下碣隅里响起雷鸣般的炮声。所有的重炮一齐发射,披雪的群山被震得悉悉颤抖。中国军队的阻击阵地和可能的设伏地段,又被炮火深犁了一遍,立着的活物死物全部扯碎放倒。彻夜炮击之后,12月5日清晨,在全美国乃至于全世界的注视下,以美军为主的联合国军开始从下碣隅里向古土里撤退。

  撤离下碣隅里的美军是一支庞大的、超豪华的、多兵种联合作战的队伍。一支强大的坦克部队在前面开路,其后是步兵与各类军用车辆混合而成的长长的纵队,前锋攻击前进,清除道路两侧高地和山脊上的敌人。在整个队伍的上空,来自航空母舰的机群撑开了一把严密的保护伞,用凝固汽油弹与火箭弹驱赶着敢于进攻的中国人。形象地说,突围中的陆战第1师构成了一个不断前进的环形堡垒。在这支意志顽强、火力猛烈的军队面前,志愿军阻击部队束手无策。打几炮人家回敬一百炮,开几枪人家干脆端掉你阵地,打散了的队伍刚刚在山谷里集结,飞机就冲下来轰炸扫射。这哪里是一支军队?简直是一群被捅了蜂巢的野蜂!在北京中南海的严令下,第9兵团官兵置生死于度外,顽强阻击。他们放过坦克和前锋,猛烈攻击漫长的车队。迫击炮弹和子弹骤雨般从公路两侧每一个山头向下倾泻。

  现在,海军陆战队第1师周边围追堵截的还有6个中国精锐师。连日主攻下碣隅里的第58师几乎打光,1万多人只剩下不足1千,完全丧失了作战能力。而刚刚上阵的第26军,则摩拳擦掌,踌躇满志,决心全歼陆1师,名垂青史。其实,早在围歼之战打响的第一天,第9兵团司令兼政委宋时轮将军已极感震惊:战斗开始的头10小时内,攻击部队累计伤亡已达近万。这是他几十年戎马生涯所未曾闻见的。如果伤亡按此速度上升,整个兵团还能支撑多久?如此严重的局面,还应当继续打下去吗?但想到毛泽东在中南海亲自召见他时所表达的那种不可动摇的钢铁意志,宋时轮也只能发出一声叹息。他心中还无休止地萦绕着一个不解的疑问:怎么会这样?不是说美国鬼子软弱怕死,不经打吗?志愿军先期入朝部队的战斗总结报告中曾如是写道:“美军后路一被切断,就丢弃全部重装备,就地放下武器自由行动。……美军步兵战斗力差,怕死,一旦后方被切断就失去进攻和防御的勇气。……不习惯于夜战。白刃格斗的能力也很差。”那么,如何会打成这种局面呢?

  因为介入朝鲜战争,中国发动了声势浩荡的“仇美”运动,在军队和民间整肃“恐美”“亲美”思想。这种欺骗性宣传,最终也骗到了高级将领甚至毛泽东头上。纵然如此,这些掌握着国运和千百万士兵生命的元戎也不应忘记一个基本事实:不可一世的德军和日军都不是美军的对手。120万日军精锐,那些横行东亚的“皇军之花”,不都是在太平洋战场上被美军歼灭的吗?整个集团军被全歼的,就有第31集团军4万人、第32集团军10万人、第35集团军7万人,仅菲律宾一战,就击毙日军52万人。在战云翻卷的太平洋上,美军还歼灭了南京大屠杀之元凶第6师团和第16师团,为中国洗雪了仇怨。毛泽东多次严令第9兵团围歼的,正是这样的一支常胜军,正是太平洋战场上浴血奋战所向披靡的陆战第1师。

  12月4日,也就是陆战1师从下碣隅里突围前一天,毛命令第9兵团“迅速控制下揭〔碣〕隅里飞机场不使敌军撤走”。同日,还亲自撰写新华社新闻稿,向全世界宣布:“东线方面,被朝鲜人民军及我国人民志愿军在咸兴北面长津湖一带地区所切断和包围的美侵略军陆战第1师、步兵第7师两个师的主力,已被歼灭一大部分,残敌继续被歼击中……”并以胜券在握的口吻宣称:“歼灭美国海军陆战第1师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在如此的胃口和如此的狂妄之下,第9兵团的命运已经被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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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日天黑之后,美国海军陆战队第1师前锋已走出7公里,后卫还困于下碣隅里,兵力分散,首尾不能兼顾。趁此敌军最脆弱之机,志愿军第26军全线发起最猛烈的总攻,不断截击美军车队,造成严重伤亡。陆1师前锋部队奋力苦战,总算冲破重围,于7日黎明之前进入古土里。尚滞留于下碣隅里的后卫部队,则同时遭到来自东、南、西、北的全方位攻击。美国军事史家蒙特罗斯将12月5日的战斗称为“最壮观的战斗”。中国军人少则两天,多则9天吃不上一顿热饭。能抓上一撮炒面或一个冻土豆来吃亦是幸事。武器弹药不足,更无适合高寒地区的保暖服装。在这种连基本生存都难以保障的严酷条件下,第9兵团的士兵们仍然英勇赴死,一再突入美军阵地。陆1师士兵后来如此描述:“从未见过如此众多的中国人蜂拥而至。中国人一次次地顽强进攻,夜空时而被曳光弹交织成耀眼火网,时而被照明弹映成可怕的光亮,把中国士兵冲锋前进的身影暴露无遗。尽管陆战队的炮兵、坦克和机枪全力射击,但是中国人仍然源源不断地拥上来。其视死如归的精神令陆战队肃然起敬。”

  一位美国兵回忆道:

  当夜幕降临,四周响起了凄厉的军号声,他们从地平线满山满谷地涌出,不畏生死地往前冲……他们一排排地象麦捆子似地被机枪火力撂倒,后面又一排排地往上冲,又被撂倒……我们的机枪狂吐着火焰,枪管打红,臂膀打酸,看着满坑满谷的尸体,我对自己说,这不是战斗,这简直就是屠杀。

  多年后,一位中国老兵向孙辈回忆起当时的感觉:一软一软的踩得都是自己人尸体。天亮一看都傻眼了,打了七八年仗,从没见过这样多的尸体……

  在中国军队优势兵力的四面围攻中,美军从容镇定。掩护全军的后卫部队依照事先制定的撤退计划,有条不紊地销毁了堆积如山的各类物资和弹药。在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次第撤出下碣隅里。殿后的还有一支英军特遣队,在战场上依旧保持了绅士风度:出发前全体队员按条令集合整队,在横飞弹雨中由队长检查每人服装武器,并有军容不整者被处罚。走在最后面的工兵小队,则沿途爆破先头部队刚刚修复的每一座桥梁,焚毁丢弃在路边的每一台车辆。沉着自信,没有丝毫慌乱。后卫部队还派出小分队,在沿途村庄寻找数日前在这一带遭伏击的死伤人员,最后成功地收容了20几名被村民保护起来的英军特遣队伤员。

  从下碣隅里撤向古土里一路,陆1师后卫部队只遇到轻微的抵抗。——连日来围攻美军的志愿军第20军已经被完全打残。但是,在下碣隅里,20军出了个名震中华的特级英雄杨根思。在部队打光之后,这位曾见过毛泽东的年轻连长遣走了最后两位伤员,独自坚守在阵地上。面对蜂拥而上的美军,杨根思射出驳壳枪里最后一粒子弹,然后从容不迫地抱起炸药包,一跃而起,在一声血肉横飞的巨响中实现了“人在阵地在”的誓言。后来,就有了一部以杨根思为原型的电影,就有了那句著名的歌词:“敌人腐烂变泥土,勇士辉煌化金星!”——人世上,总有些事是说不清,也不忍说清的。

  紧跟在美军掩护部队后面的,不是中国兵,而是数千北朝鲜难民。由于中国军队参战,局势急转直下,短短数日之内,自由的希望破灭。在共产政权返回前这稍纵即失之机,他们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舍弃家园,追随退却的联合国军南行。三八线失守就到三七线,三七线失守就到三六线,倘若连釜山都守不住了,就投向波涛汹涌的太平洋。难民们携带着匆忙收拾起来的行装,默默尾随美军行进。那些未下决心南行的乡邻付出了代价——在其后悠长的半世纪岁月里没有享受过一天自由,直至今日。出走的也付出了代价:从此背井离乡,至死也不能重返生养自己的美丽的北方。

  没有月光,雪野里仍有微光辉映。难民们在极度沉默中跋涉,没有哭泣与交谈,只听得到艰难的呼吸和脚步与车轮在雪路上发出的叽嚓声。到达古土里后,难民被拦阻于村外。因混进难民队伍的志愿军多次发动偷袭,美军禁止难民队伍靠近。这些无助的人们只有静静地坐在雪地上,在致人死命的寒风中等待天明。有老人轻声咳嗽,婴儿在哭啼。要等下弦月自东方升起,天才会放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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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月7日黄昏,海军陆战队第1师下达了从古土里撤向海边的作战命令。此刻,从下碣隅里撤出的后卫部队尚未进入古土里。史密斯师长极为忧虑:全部兵力和装备猬集于面积狭小的古土里,落下一发炮弹就会造成多人伤亡。连续数昼夜战斗行军,部队已成疲惫之师,忍受力已达人体生理极点。再加之寒冷饥饿,士兵们动作迟缓,宛若电影里的慢动作。没有热食供应,只能以冻结的食物充饥。尚未受伤的人,也因肠胃受寒而腹泻。天气奇寒,且又处于紧张艰苦的野战环境,实无安心出恭之机,几乎每人衣裤皆为粪便沾染……史密斯师长克制了不忍之心,决定不经休整,继续向南急进。他有强烈预感:在古土里修整,可能铸成大错。事后,有军史研究者对史密斯于下碣隅里从容休整和过古土里毫不停留大加赞誉,认为他对局势的判断和指挥艺术已达战地司令官之化境。

  陆战第1师再次掩埋了战友的尸体,顶着暴风雪,忍受着超越极点的疲倦,向海港城市兴南前进。步履踉跄的官兵们仍然沿途搜寻伤员和尸体,不愿拉下一个。陆战1团团长普勒和后卫部队走在突围队伍末尾,他嘶哑着嗓子向每一个士兵叫喊:“别忘了你们是陆战1团的,敌人绝不可能战胜你们!”普勒不顾部下劝阻,一路步行。他特别命令道:“不管你是怎么想的,都别让周围的难民靠近。如果让他们靠近了,你可能遭到突然袭击!”他的吉普车满载伤兵,保险杠上绑着一具坦克兵尸体,车篷上还绑了两具。

  志愿军已炸毁了通往兴南的全部桥梁,并在必经之高地隘口掘壕设伏。令陆战1师官兵大感诧异的是,沿途并没有发生想像中的激烈战斗。很多被俘的志愿军士兵已被冻得意识模糊,需要把他们从战壕里往外拖。有的虽投降了,手还冻在枪上拿不下来。他们有所不知:在战火和饥饿严寒之夹击下,他们的对手——整个志愿军第9兵团15万大军已完全瘫痪。战至此时,能勉力投入战斗的兵力,第27军还剩2000余人,第20军唯剩数百。刚和陆1师交上手的第26军也好不到哪里去,连成建制的阻击部队也拿不出手了。

  志愿军再次上演成建制冻毙的悲剧:

  “志愿军第81师第242团第5连奉命在美军撤退途中设伏。当战斗打响后,却无人站起来冲锋。已经展开战斗队形的整整一个连的干部战士,全部冻死在简易的掩体中。一百多人的连队,幸存者仅仅是一个掉队战士和传达命令的通讯员。第60师第180团2连在守卫黄草岭1081高地时全连都冻死在阵地上,许多士兵的手冻结在步枪上无法分开。”

  志愿军后续部队官兵见此惨状无不痛哭失声!

  “……然后疯狂地扑进战场。”

  在一些貌似公允的评论中,双方士兵的勇气与意志都得到满怀敬意的肯定。但仍存在某种挥之不去的疑惑:难道,勇气、意志、献身、坚韧等品质与生发它们的基本价值无关,可以视为一种纯粹的抽象之物,就如同河水海水蒸发出来的都是纯水,甘蔗甜菜提炼出来的都是白糖,因而可作等量齐观吗?还有,同为勇敢坚韧,一个来源于服从、阶级仇恨、人间天国,一个来源于自由、平等与人类之爱,哪一个更为强大呢?

  长津湖战役是一个人类武装冲突事件,但在更高的层面上,它还是一个精神事件。它用数以万计年轻人的鲜血回答了一个生僻的问题:爱可以坚韧到何种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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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津湖一役,中国军队没有公布确切的伤亡数字。根据各军、师的不完整资料,各种不同的估算数字,从4万直到7万。刘伯承曾如是说:长津湖一战,一个兵团的兵力围住美陆战第1师,不但没有能消灭哪怕是击溃,让美军全建制地撤出战斗,还带走了所有的伤员和武器装备,敌我双方伤亡比例却高达1:10。

  刘伯承的数字应该是比较准确的。第9兵团虽多次荣获毛泽东彭德怀通令嘉奖,私下里却不断检讨失败。一个简单的事实:陆战1师自兴南撤出,休整一周便再次出战。而第9兵团原地休整,补充了大批军官、老兵和数万新兵,整整5个月后才重返战场。志愿军东线战场最高司令长官宋时轮,在毛泽东直接督战下驱策冻饿交加的部下如海潮般一波接一波扑向美军火网,自毁12个加强师,陆战第1师仅伤了皮毛。红军时期宋时轮已是军长,再多的流血与死亡已不能掀动内心的波澜,但长津湖之战确乎超出他情感的承受力。这已经不是战斗,而成了送死。宋时轮五内俱焚,又不敢表达内心之愤怒,只能提出辞职。无奈中,毛只好派他的老首长陈毅亲去安抚。这次沉痛的会见,在浩如烟海的韩战纪实中无一字记述。第9兵团是陈毅的老底子,宋时轮,他如何向他的陈老总交代?如何向他的如刈草般倒下的部下交代?

  就在毛泽东不断催兵赴死之同时,麦克阿瑟与华盛顿之间亦是函电交驰。麦克阿瑟报告:自中国秘密出兵以来,驻朝美军遭遇了“美军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力量悬殊的……可怕的失利状态……”如得不到大量增援,他就要全面退却,一直退到海边。二战胜利后的大裁军,裁得美国本土只剩下一个空降师,无军可援。华盛顿遂向麦克阿瑟发出如下指令:“在目前情况下,我们首先必须考虑的是部队的安全。同意你的意见,将部队后退到沿海桥头堡地区。”当然,这种对比,是宋时轮及第9兵团的将领们当时所不可能知悉的。但是,只要还是一个人,只要胸腔里跳动的还是一颗人心,就会对集体屠杀式的“人海战术”心怀怨愤。后来,宋时轮奉调返国,在越过鸭绿江前,停车驻足,向长津湖方向脱帽弯腰,深鞠一躬。当他再直起腰来,已是泪流满面。


  长津湖战役之后,毛泽东再无“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浪漫豪情,胃口大减,从要求一役歼灭几个美军师,变成一役歼灭南朝鲜一个精锐师。1951年春,志愿军4个主力师在砥平里围住了美军1个团加1个法国营,5万人对4500人。血战两天两夜,志愿军4个主力师基本打残,而联军伤亡不过数百。在美法联军死守不退的战斗意志和绵密火网面前,志愿军尸横遍野,上多少死多少,一波接一波敢死队式的冲击毫无效力。中国战地指挥官们一致要求退出战斗,长期郁积的不满终于爆发。在中共军事史上,军师级将领因伤亡惨重而临阵抗命,这是第一次。此战之后,毛泽东又一次缩小胃口,要求“每一个军在一次作战中,歼灭美英土军一个整营,至多两个整营,也就够了。”一个军打一个营,3万人打800人,兵力优势为37倍,背后的意思就是拿人命去填。除了视士兵性命为草芥为虫蚁为刍狗的“ 人海战术”,也实在找不出更委婉的词汇了。(韩战中毛的所有电报都附送斯大林,因此斯大林了解战争之全过程。本来,给金日成签发开战通行证的始作俑者很愿意看到毛泽东去跟美国人拼命,但毛的指挥艺术也实在太令人吃惊了,斯大林忍不住口授了一封电报,讥讽之意不加掩饰:“还没有任何根据可以认为,英美军会像蒋介石那样愚蠢,使你们能够按照你们的选择每次歼敌一个整营地歼灭其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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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月11日,早已被毛泽东视为“不过是个时间问题”的陆战第1师,终于趟出一条血路,成建制地抵达海港城市兴南,准备从海上撤至朝鲜半岛最南端的桥头堡釜山。志愿军第9兵团各师皆消耗过大,无力再战,没有哪一支部队还有能力对兴南发动攻击。对此惨状,志愿军战史委婉表述为“原地监视敌人”。

  尾随陆1师后卫坦克部队的,是蜂拥而至的10万难民。虽然美军开始给难民提供食品与住房,但许多人仍然露宿雪野。军队和装备顺利撤离后,海军终于允许难民登船。所有的舰船全部超载。每一艘标准运载1000人的坦克登陆舰至少挤上了5000人,这还不算母亲背上的婴儿。

  血迹斑斑的道路!从柳潭里经下碣隅里、古土里到兴南港,全程125公里。若中美两军伤亡总数以较为保守的4万余计,相当于每行进两米多便要倒下一人。换言之,若将这些伤亡军人头脚相接地排列起来,几乎可以铺满这条漫长的道路……

  最早抵达海港的陆1师先头部队举行了入城式。

  这些平素极讲究着装与绅士风度的陆战队员现在已是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样:衣衫褴褛、胡子拉碴、眼窝深陷、脸上冻伤累累。然而,为了保持海军陆战队的荣誉,他们整理了军容,举起军旗,高唱军歌前进。虽然步履软弱,但军大衣下摆仍整齐飘动。惨淡阳光下,头上的钢盔闪闪发亮……

  长津湖之战一扫美国上下的悲观气氛。《时代》周刊社论写道:“陆战第1师突破自诩不败的中国军队的重围到达兴南,带着装备、伤员和俘虏启航去釜山时,朝鲜战争就可以采取不同的样式了。长津湖作战的消息、照片和纪录片等等,对决定合众国的政策,比大辩论的所有言论作用都大。美国人民和得到加强的第8集团军,现在决心留在朝鲜。”美国军方为长津湖战役共颁发了17枚荣誉勋章、70枚海军十字勋章。作为一个战役,这是在美军战史上颁发勋章最多的一次。《时代》周刊以庄严的口气宣称:长津湖战役“在美军历史上无可比拟”,“是坚忍和勇气的史诗”。

  对于史密斯将军和海军陆战队将领来说,这个结局是不言而喻的。早在长津湖战役之始,远在美国的海军陆战队司令部,某将军接到陆战第1师陷入重围的消息,一句话不禁脱口而出:“好了,这回有中国佬好瞧的了!”—— 海军陆战队所受的基本训练,就是背水一战,陷于绝境而毫不动摇。

  12月13日,陆战1师为战死于古土里至兴南撤退途中的几十位官兵举行了军队的葬礼。在一片白色的十字架墓碑前,树立起一根高高的旗杆,星条旗半降,在带着海水气息的微风中无声拂动。旁边就是大海,大海那一边就是北美大陆,北美大陆上就是他们日夜思念的家园。

  军官们抱着钢盔,肃立于这片新辟的墓地前。

  在他们的前边,是垂首无言的师长史密斯,一代名将,当之无愧的长津之花。他穿着过膝的军大衣,脚蹬黑色军靴,鹰勾鼻子,满头银丝在寒冷的阳光中抖动。

  响亮的口令声中,仪仗队朝天鸣放排枪。

  最后,一位号兵吹起了就寝号。

  这些曾苦战于漫长突围之路的英雄们可以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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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停战后,掩埋于漫长突围途中的美军遗体经交涉皆起葬回国。大型运输机和殡仪车将这些覆盖着星条旗的棺木运送到首都华盛顿,在庄严的葬礼中埋葬于阿灵顿国家公墓。众多韩战无名士兵中的一位,被安葬在位于公墓至高点的无名战士墓,与一战、二战的两位无名战士为邻。每天有人来敬献花圈。白色大理石墓碑面对着山下的华盛顿纪念碑、杰弗逊纪念堂和林肯纪念堂,面对着他们为之献身的伟大理想。墓碑上镌刻着如下文字:“这里长眠着一个光荣的美国士兵。唯上帝知晓他的名姓。”守灵的卫兵身着深蓝色军礼服,肩长枪,在墓前往复走动。一天24小时,一年365天,永无穷尽。经特殊训练的礼仪步幅安详庄重。向墓左行21步,肃立21秒,再右行21步,肃立21秒。这最高的军仪,如21响礼炮,于生者心头隆隆回响。始于泥土,归于泥土。再没有酷寒,再没有饥饿,再没有枪炮声与冲锋号搅扰,在大地母腹中沉入黑甜的长梦,从永远到永远。

  与无名战士墓遥遥相望的,是坐落于波多马克河彼岸的韩战纪念碑。与华盛顿纪念碑相反,韩战纪念碑不使人仰望崇高的云天,而把视线引向苦难的大地。纪念碑主体是一群战地士兵的不锈钢雕像。战士们身着披风,在雨雪泥泞中搜索前进。他们毫无英雄气概反而写满困苦疲惫的面容,会刺痛你的心,使它紧缩为一枚苦涩的橄榄。低矮的甬道边墙上,刻着联合国15个参战国国名,以及美军伤亡失踪数字。另一边是一面黑色花岗石长墙,光洁如镜的墙面上蚀刻着大大小小成百上千的士兵头像。主碑上铭刻了那段名扬世界的隽永的铭文:“自由并非无代价”。在排头第一尊士兵雕像脚下,在褐色的花岗石地面上,也刻了一段文字:“我们的国家以她的儿女为荣:他们响应召唤,去保卫一个他们从不知晓的国家以及素昧生平的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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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年12月中旬,一个阴霾的日子,我和两位中国大陆作家友人来到韩战纪念碑前,把一束深红色的玫瑰轻置于群雕脚下,那段“以她的儿女为荣”的铭文边上。长津湖战役已经过去整整五十七年了。

  这束红玫瑰献给年轻的士兵格拉波。他连指手套里的那朵玫瑰被揉碎了。

  这束玫瑰也献给海军陆战队第1师那些谱写了人类精神史诗的英雄们,那些永不凋败的长津之花。

  铅云密布,有冷雨飘洒……

  穿过半个多世纪烟尘,我仿佛看到了冰雪覆盖的长津湖,那些拖着战友睡袋在冰面上挣扎而行的美国士兵,那些绑在卡车保险杠和炮筒上的尸体,那些排列成战斗队形成片冻死的中国士兵……

  我想,这束花也应该献给那些曾战斗在长津湖畔的志愿军将士。他们和陆战1师将士一样,呼吸过同样的酷寒,忍受过同样的饥饿,跋涉过同样的苦难,流洒过同样的血液。也许会有那一天:中国未来的民主政府,会把他们流散异域且被人冷落的骸骨迁回祖国,埋葬在他们哭瞎了双眼的亲娘身边。他们同战死于朝鲜半岛三千里河山的美国人、朝鲜人、英国人、土耳其人、加拿大人、澳大利亚人、法国人、苏联人一样,都是我们的兄弟。他们的鲜血,滴落在雪地上,都是同样的殷红。他们也是长津之花。

  “我在依稀梦幻中又听到了大炮在轰鸣,听到了滑膛枪在鸣放,听到了战场上那陌生而忧伤的呻吟……”——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上将


主要参考书目:
[美]约翰·杜兰:《韩战:漫长的战斗》
[美]贝文·亚历山大《朝鲜:我们第一次战败》
[日]日本陆战史研究普及会:《日本人眼里的朝鲜战争》
光亭:《冰雪长津湖》
王树增:《远东朝鲜战争》
周军:《开国第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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