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凝视着病床上游弋在生命边缘的这个人。她想痛哭,可是到了她的年纪,连泪都不大可能纵横而下的,只是一些浑浊的液体罢了。老人,遍布皱纹的脸好似一棵满载沧桑的老树,双眼灰蒙暗淡,如一扇落满灰尘的门,轻轻阖上,门里乾坤成了谜,任谁也看不透。
老人孤独地踯躅而行,只觉眼前骤亮如炙,转即黯然,仿若有闪电穿身而过。他强睁开眼,一道雕花影壁竟兀自横陈于前。墙体因年久而遍布斑驳,四角爬满苍苔。落满灰尘的墙壁已辨不清本色,只隐隐露着手绘的几枝蓊郁的文竹。老人心头一跳,这影壁何等眼熟,记得它该是粉白的底色。只是,它源于何处,又如何会矗立于此?
绕过影壁,是层层叠叠的院落,竟不知前后有多少进。
葡萄架上攀缠着巴掌大的绿叶,长势正欢。架下竹编的藤椅上正半掩着一个娇小的背影。藏青旗袍,黝黑长发。老人趋步向前,那背影忽一回头,冲他展颜一笑。水灵灵的杏仁眼,扑闪着遥远的记忆。“竹儿,快进屋来,仔细晒出病来。”什么人吆喝了一声,姑娘立时红了脸,一溜烟便没了去向。
这姑娘定是我见过的,老人一路想一路走。忽见一下人模样的老妇嚷嚷着从身边跑过:“太太,大小姐回门了!”,老人不及多想,匆匆地跟了进去。就听堂屋里传来一妇人的唠叨:“竹儿,你这孩子怎么就相中了瑞文呢。跟咱们门不当户不对的。这么草草地嫁过去,以后日子可怎么过?”
“好过歹过都是我的日子。这天下哪儿有享不完的富贵。瑞文家里穷,可人家凭自己的本事吃饭,在部队里当军医,谁能小瞧了他!妈,有他在,你放心。”话毕,一年轻后生不知怎的就站在了老人跟前,一身军装衬得他挺拔俊朗。也不搭话,径直走进堂屋,陪着竹儿说笑着就不见了影儿。
军队、军医、军装,还有这大院儿,为何都似曾相识?自己是谁,此是何时何地?老人感到跌入梦魇般无力。
忽然间,“啪啪啪”爆豆儿似的枪声激烈地炸响,院外已是火光冲天。“快逃吧,小鬼子来了!”人群从四方汹涌奔出,伴随着哭喊声、犬吠声、滚雷般的炮声。老人心急如火,他想找人问问竹儿和她的瑞文呢,可没人搭理他。须臾,人声就稀了,内院儿里隐隐有灯光,透过黑暗鬼火般闪动,忽高忽低的嘤嘤饮泣声更添几许阴气。老人正欲上前看个究竟,就见瑞文抱着个半大孩子急急奔出,竹儿在后面哭着追着。老妇人用拐杖使劲顿着青砖地,抹着泪念叨:“作孽呀!都是这小鬼子给闹得,可怜我这小外孙才三岁啊!就这么走了,作孽呀!”瑞文不知把那孩子送去了哪里,空着双手回来。老人脑海中却蓦然闪过一座小小的新坟,孤零零地在荒野上巴望着。竹儿泪痕狼藉的脸在苍茫芒的天地间不断放大,耳畔回荡着瑞文简短干练的话语:“别哭,有我呢!”。
老人痴了,不觉已是热泪满面。这竹儿,竹儿那早夭的孩子,和自己究竟有着什么样千丝万缕的挂碍?
穿过一进又一进院子,老人的步履越显蹒跚。
他看到瑞文辛苦赚钱,竹儿布衣持家,拖着孩子带着老娘颠沛流离,在战争的缝隙间艰难求存;他听到兵败如山人潮杂沓,听到瑞文在毅然放弃只身撤离的机会后,拍抚慌乱颤栗的竹儿说:“怕啥,有我呢!”。老人看到短暂的日丽风和后,是更险恶的风起云涌。瑞文的背景、竹儿的出身将食不果腹的一家人推向愈发深重的灾难。院里贴满标语口号,院外大雪纷飞如絮,瑞文抱起年幼的幺女,坚定地拉上竹儿的手:“有我呢,就不信大漠的风沙能吞了咱!”
忽一阵狂暴的沙尘,几乎将老人吹个趔趄,挣扎着站稳脚,眼前小院的青石碧瓦已成黄砖土坯。年关了,瑞文披着雪花从下放的渔场赶回家,竹儿扎了红绸灯笼映了满院儿红。几个孩子吃着那年月难得一见的鲜鱼,看爸爸放花炮。竹儿红了眼圈,这日子真不易啊。瑞文将妻子冰冷的手揣进怀里:“有我呢,还能饿着你们娘儿几个!”
新月挂上树梢,鬓边已斑白的竹儿还在织毛衣,瑞文端上一堆药丸和热茶,说:“吃了药歇吧,身体要紧。”竹儿收了最后一针,说:“不给你赶出来,你穿啥!那外头买的你也穿不惯啊。”竹儿絮叨着给瑞文比试新毛衣,俩人的影子印在窗上,象幅画。只是,这瑞文的腰板也佝偻了,老人出神地想。
天渐渐地放了晴,阳光暖融融晒进小院儿里。葡萄架上攀缠着巴掌大的绿叶,长势正欢。架下藤椅上坐着老夫妻。瑞文老生常谈地唠叨着:“哎,黄土埋着大半截了,也没让你过上好日子。”竹儿目光落在窗台上,说:“有你呢,我啥也不担心,还有啥日子比这好啊。”
那窗台上,栽满了蓊郁葱茏的文竹……
文竹!老人如醍醐灌顶,向前 一迈腿,却踩了个空,直摔下去。
睁开眼,满目雪白,老人四下里寻找,却见一双浑浊的眸子,一张苍老却熟悉的脸,老人虚弱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