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岚飞渡,白云苍狗。海外十数载后,已是年届不惑。或独坐,或与故交相聚,时时在记忆中寻觅,每一个曾经细碎的瞬间都似南柯一梦,穿过时光尘埃历久弥新。
祖籍金陵的我出生在高原小城西宁。在交通并不发达的年月,那里偏远又闭塞,在历史上曾是发配流徙的荒蛮地,曾是金戈铁马的逐鹿场。风沙与扬尘昏黄地弥漫于儿时的记忆。纵横东西南北的四条大街便构成了小城的简单脉络。城南有一座荒山,山脚下便是父母曾经供职的中学,周围方圆几公里巴掌大的地方留存了我二十岁之前几乎所有的成长记忆。那个年代的人们不象如今可以天南地北地随意搬迁,往往是守在一个地方一住就是好几十年。父母任教的中学家属院似温暖的摇篮,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历经二十年后,异乡的梦仍时常徘徊在大院儿内外。
我们所住的家属楼四层一栋,肩并肩的八个单元。与之数米相隔的两三排砖垒小平房被我们称为“煤房”,每一家住户分到其中的一间用来储煤。到了冬天就成了天然冷库,最宜储藏白菜萝卜土豆。许多人家更在煤房里挖出一个深深的地窖,拓展储藏空间,黑洞洞的常有鼠辈出没,我是从不敢下去一探究竟的。二单元二楼201就是我的家,几十平米逼仄的空间里,我相信每一条墙缝都塞满了一家四口的喜怒哀乐。
西宁虽偏远,毕竟还是省会城市,生活比起周边州县乡村要好得多。隔三差五的就有身裹破衣烂衫,从山洼里来的人挨家敲门,乞讨一口吃食。那个年头的乞者穷困之态令人心酸,他们渴望的不过一碗剩饭一个馒头果腹而已。有时家中实无可舍之食,我们也要掏出几分几角零钱。现如今在城市街头也常见行乞者,可还有多少人愿意解囊的?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久而久之都成了漠然。
除了乞讨者,还有带着自家的农产品来城市里,用最古老的交易方式以物换物的。贪嘴的孩子们最喜用旧衣裳与农人们换炒蚕豆,为家事操持的女人们则多用粮票换土鸡蛋。每到有这样的农人挑担走进家属院,用当地方言豪迈地喊上一嗓子“换大豆,换鸡蛋”,就像听到了劳工号子,各家便翻箱倒柜忙乎开了。一番热闹后,农人们手点粮票肩挑旧衣满意而去,孩子们吃着嘎嘣脆的蚕豆,女人们的厨房里又飘出脉脉蛋花香,裹挟着朴素的满足感在大院儿里悠荡。
对于大院儿里的孩子而言,最盼望的莫过于一声“爆米花”的吆喝。家里的,扔下写了一半的作业;屋外的,丢下骑了半圈的单车,纷纷捧出小米大豆玉米粒各类谷物,拿着脸盆竹篓塑料桶各种容器,揣着些焦灼排起长龙。耐着性子,抻长了脖子,只为等着前方闷雷似的爆响后,离自己的渴望又近了一点。黑黢黢的锅子被拨弄着在灼热的火苗间翻转,另一边的风箱”呼哧呼哧“地响,热浪便一波波扑上来,烘地每一张等待的脸都红扑扑地好看。坐在炉前劳作的是老是少?从未留意过,但每一个都有同样粗糙如老树的手和紫黑的脸膛,唯此被清晰地刻印在记忆里。我总希望像胆大的男孩子一样上前帮忙拉风箱,让那个佝偻的身躯稍事休息,可终于只是害羞着默立一旁。现如今,街头不乏爆米花的小店,各种口味的米花在玻璃罩里煞是好看,奶油味满溢在街道上,孩子们也依然喜欢吃爆米花。只是如此轻易便能吃到的,还会有当年那一股因渴望而独有的浓香吗?
走出大院便是宽敞的南大街,两边并立着一些小商店。与一群杂货店便利店相比,最“豪华”的门面该数粮站了。当时年幼,每每被粮站高得必须抬腿才可跨过的门槛震撼,从此便认定粮站非其它商店可比,其间是颇有丘壑的。那会儿总是拽着妈妈的衣角走进粮站去,然后远远站着看妈妈买油买粮。粮站里的工作人员个个白衣白帽白口罩,除了两管沾着些面粉的藏蓝袖套外,竟和白衣天使相似。大厅里有几个斗状的台子,大米便从这里水流般倒进顾客的米袋子,发出悦耳的“哗哗声”,听来真是有一种丰衣足食的满足感。来买粮的人多用自行车,将几十斤的米面搭在车梁或后座上,然后使劲在袋子上拍几下,扬起一道粉雾,仿佛是要砸实了亘古不变的以食为天的日子。盛油的大铁皮桶浑身油渍站在柜台后,上下提拉油泵,菜籽油便从细长的油嘴儿中笔直地流出。在光影中滚动的一注金黄,总是激起我渴望上前一试的好奇。家里用来装油的瓶子已历经年,家的味道,妈妈的味道浸润在每一朵油花里,用怎样强力的洗涤剂也褪不去的了。而如今超市里装帧精致的金龙鱼之属却无论如何再也勾不起心底那份温暖的想念了。
颇为气派的国营粮站雄赳赳地傲视着街对面的几间小门脸儿。低矮的平房,墙皮陈旧斑驳,曾经的粉白早已是一片灰秃秃没精打采的模样。撩开门帘,店内比它的外表更昏暗。即使几盏低瓦数灯泡恪尽职守地亮着,仍需趴伏在柜台上才得看清其间的一片乾坤。 即便如此,还是很受我们这些孩子们的亲睐。难得攒足了几角钱,就急吼吼约了好友淘宝似的在店里晃悠半天,她买一袋话梅,我买两张贴纸,满足而去。隔一些时日就会被妈妈打发来小店打酱油,我是从不推脱的。并非勤快,而是喜欢看店家用长柄勺从大缸里舀出酱红的液体,再通过小漏斗灌进酱油瓶的过程,真是让我羡煞,禁不住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执掌那一方柜台。
那个年月人们都不富裕,百货店里的新款服装常只用于饱眼福。女人们因此更多地流连于布匹柜台,扯上几尺花布拿去裁缝店里,虽比不得服装店里的时装,那也是新衣了。我却很不情愿陪妈妈去买布,摆在柜台上立在橱子里的红黄蓝绿,在我看来都是呆板地没有生气,怎比得上成衣的千姿百态?只一样却多年如一日令我心向往之,那就是从每个柜台上方通向收款台的铁丝索道。售货员填好售货单,连同收款一起用铁夹挂上索道,然后干脆利索奋力甩出,铁夹便一路滑向收款台。收银员入账后,再将收据和零钱以同样的方式送回。若干个柜台皆如此这般,于是铁夹就在空中交错着飞速滑行,带出一串裂帛似的脆响。如今想那气势,真可以与一个现代都市的立体交通网媲美了。
很多年了,城南的旧事依然盘亘梦里。在梦里,我从未远离,一切都是旧日模样。现实中的故地重游却始终尴尬在永远赶不上变化的计划中,至今未果。
前些时日儿时伙伴又回故地,给我发来些新鲜照片。满城皆是新建的楼,簇新的街,真真是物非人亦非了。唯那大院儿里一排八个单元的家属楼竟与二十年前一般无二,甚至还能依稀找到曾经属于我的那扇窗。据说很快也是要被拆掉重建的,旧事终是等不得远游未归的人了,我心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