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多年前的一个除夕之夜,落拓江湖的天才艺术家姜夔姜白石,告别了隐居苏州石湖的诗人范成大,返回家乡吴兴。是时残雪在地,四野幽阒,吴宫烟冷,夜寒袭人。舟行于碧水之上,有梅香浮动,流冰暗裂。过垂虹桥时,白石作了一首诗:“笠泽茫茫雁影微,玉峰重叠护云衣。长桥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
闭上眼睛想了想,雪后的夜晚,在一叶扁舟上度过新年,浩渺太湖为伴,一带远山映目,寂寥是寂寥了点,却也好不随适自在啊!
后来我母亲坐了“苏杭班”去吴江松陵镇找我父亲的时候,吴地的烟波、一如当年姜夔览观过无数遍的那个样子,远山也一径地苍郁着。而天气竟也是一样冷幽幽的,寒气深浓。只是那座十分出名的垂虹桥,长长的石板桥面,已经被岁月的风霜打磨得十分颓败……
那个时候,母亲和父亲成亲不久,一个在苏州,一个在吴江,分隔两地教书呢。母亲想给父亲一个惊喜,事先没有写信就出发了。
“船上有卖嘉兴粽子,肉粽一角,猪油豆沙粽倒要两角五分”,多少年后母亲回忆道,“两角五分,在当时是贵得不得了了。不过,那粽子倒真大,够两个人吃一顿的”。也许是快过年了,而父亲又是爱吃豆沙粽的,母亲没怎么踌躇就买了个豆沙的,准备拿去和父亲分享。
只是母亲绝没有想到,当她在松陵上岸的时候,父亲早已怀着同样的心情乘船去了苏州。想来两班轮船定是在途中相会过的,然后呢,逝水悠悠,舟行缓缓,船儿就那样行得远了......
“后来呢?”我问。
“后来你父亲……”。
“不是不是,后来那只粽子呢?”我惦记着那只诱人的豆沙粽。
“嘿,看你这孩子馋的”,母亲轻斥。
后来我倒是吃过好多嘉兴五芳斋的粽子,各式各样的。月下泛舟的逸事,也曾有过。有一次还坐了船去看姑苏城外宝带桥的月,带了一包煮熟的菱角,和酒。没有粽子。而坐了夜班航船从苏州去吴江的经历,据说也有那么一两回,只是那时的我还小,趴在船窗上看了没多久的河水,就睡着了,颇不解风雅。至于有没有见识那种如水的月色,却是连同去的母亲,都不复记忆了。
有一天,我在读东晋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故事。子猷居山阴时,有一晚雪后新晴,月光如水。他独个儿赏雪喝酒,吟哦左思的《招隐诗》 -- “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吟着吟着,他思念起好友戴逵来了,一时兴起,就连夜驾小船在明月雪光中前往一百多里外的剡溪访戴。黎明时分始到戴家,却兴尽辄止,未进戴门便又驾着小船回去了。
子猷的这个故事读得我兴高采烈。于是跑去找母亲,说她当年寻父亲不遇的典故,很有些“魏晋风度”呢。不都说那些内心充满趣味的人,他们是不会被生活的琐屑所同化的吗?
母亲正在准备年菜。听了一笑,说:“什么魏晋风度,我只懂给你们做些好吃的,免得你总惦着我们那只豆沙粽”。当时母亲正在做一道“如意菜”。“如意菜”也就是“素炒黄豆芽”,因黄豆芽形似玉如意,故名。那是我们家年夜饭的传统节目之一,清淡可口。母亲说,新年新岁,要取个好意头。
后来又读到姜夔的另一首《过垂虹》诗:“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考证了一下作诗的时间,说的跟那个“长桥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是同一个除夕。
据说这小红色艺双绝,本是范成大家的歌妓,姜夔别去时,范成大以小红相赠。算来那小红,该是主人娱客的一件新年礼物了。原来“一舸”倒真是一舸,但诗人却并不寂寞啊。有美相伴,吹箫弹唱,何其乐哉!而玉人檀口轻启、宛转低唱的,则无疑是白石道人自创的《暗香》与《疏影》了……
一生不得志的白石,被当作礼物送来赠去的小红……却偏又是这样的丝竹清音,这样的月夜,这样的残雪,这样的山水,这样的风情!怎样的一个除夕啊!
于是对自己说,等哪年除夕之际,我也做回天涯游子吧,就像当年的白石和小红,像我父亲母亲曾经年轻的擦肩而过,像母亲用简单原料做出美味的那份云淡风清……
彼时桨声灯影,千山飞雪,寒水自碧,天心月圆。多么清寂萧闲的一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