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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1)
4.
那时候,我跟在父母身边,看着他们和他们的朋友,象是一个小小的观众在看一场演出。后来,等到我牵着自己孩子的小手周旋在我的生活空间里时,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舞台上,我的孩子变成了我的观众。不顺利的时候不免会愧疚地想,对不起,我的演出并不成功。
有一天,晚饭后我跟我爸去物理楼送我妈到光刻室上夜班。校园后门的传达室边上有一个学生食堂,食堂靠近马路边的一面有一个小卖部,卖些毛巾香皂牙膏糖果之类的小东西。回来的路上,路过那个食堂,他突然往边上一拐,插进校园围墙和宿舍楼之间的一条小路。路灯的光晕在冬天的黄昏里显得特别迷离,围墙和楼房中间稀疏种着一些树,淡蓝色的雾霭缓缓升起,越往深处走离路灯越远,但是楼房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却象是一排关怀的眼睛,随着小路一直延伸下去。因为冷和夜色,薄雾里的灯光显得温暖模糊。“我们去哪儿?”我问。“去看看楚叔叔,”我爸说。
单身教职员的宿舍楼里,一条长长的走廊黑乎乎的,楼的两端各有一个出口,楼中间也有一个,进去就是宽宽的楼梯。走廊顶棚上每隔一段有一盏灯,瓦数很小的灯泡,有气无力地发着光。几乎所有的门都关着,不小心有时会被堆放在走廊暗处的杂物撞一下。我们上到三楼,来到一扇门前敲响了门。
开门的是老楚的室友,物理系的右派教师。他斯斯文文地戴着一副眼镜,面貌清秀,目光冷而犀利警惕。老楚不在。“他刚从老家结婚回来,但是好像心情不太好,”物理系右派说。老楚结婚回来什么也没多说,但是好象遇到了什么事。屋子里乱七八糟的,只开着台灯,窗子下面的书桌上摆着还没清洗的饭盒,一只玻璃烟灰缸里散落着些烟头和烟灰。冬天不开窗,屋子里有股不清洁的味道,是从床底下盆子里没有清洗的脏衣服脏袜子上散发出来的。窗棱上覆盖着灰尘,蒙着水汽的窗玻璃外隐隐约约看得到路灯下倾斜的干树枝。
物理系右派说话的声音很低,加上他机警闪烁的眼神,给人非常神秘的感觉。我爸后来告诉我,他是物理系的才子,英文特别好。聪明的人,思想就不那么老实,思想不老实,就容易若麻烦,若了麻烦还不低头,就只能站到大多数的反面。我爸跟他说了一会儿话,留下一句“改日再来”,就带我离开了那间单身右派的屋子。
走进夜色,回过头看,那幢一字形的楼,象一条漂浮在无边黑暗中的巨轮,看不清它航行的方向。
如果老楚在不合时宜的时候选择不说话,他是不是就不会变成右派?如果他不想要一个家,他是不是就不会去相亲?如果他早点告诉那个女孩自己是个右派,他是不是就能等到洗刷耻辱的那一天?可是,生活里没有那么多如果和假如。
家里来人找我父母谈话的时候,是一个下午。放学后我正跟邻居家的两个小女孩躲在走廊的暗处策划阴谋。水泥地上铺了一条我们从家里拿出来的旧毯子,我们三个人坐在墙角里,从作业本上撕下来一张方格纸,我垫了一本课本在膝盖上,然后把方格纸铺在课本上,仔细写下一行字:铁的纪律。下面写什么呢?我们三个面面相觑。
二楼住着一家经济系的老师,家里有一个比我们小一点的女孩,我们在一起玩儿的时候,那个女孩总是喜欢哭,有时有道理有时没道理。她一哭,我们就不跟她玩儿,一不跟她玩儿,她就把她上中学的哥哥带到楼上来威胁我们。那时候大人成帮结派,小孩也分群分类。楼外的墙壁上,时常有歪歪扭扭用粉笔写上去的一排大字,诸如“某某某不值一碗大米饭”之类的话。大家都怕当那个某某某,就勉强混在一起玩儿。我妈看出来这些小女孩之间的是是非非,放学后通常就把我关在家里。我的同学之间于是就传说,“她妈特别厉害。”
那天下午我们聚在一起写那个“铁的纪律”,是因为实在绕不开二楼那家人。住在四楼,出出入入必须经过二楼。除了痛恨那个时常来威胁我们的哥哥,我们还讨厌那个女孩的妈妈。女孩家住在楼梯附近,她妈好像有洁癖,没事干就在走廊扫地拖地,二楼楼梯附近的那一段走廊,就总是象一个刚刚沾着水梳完头发准备出门的小姑娘,干干净净湿湿漉漉地等在那里。我们上学下学出去玩儿经过的时候,难免会邋里邋遢丢在地上一两张糖纸,一小块吐出来的苹果皮,有时还有下雨天鞋子上落下来的泥巴,开水房打开水回来时滴在楼道里的水。那个妈妈就不停地抱怨,偶尔还上来告状。被告了状,就会被大人训,被训得次数多了,就想报复。我们三个人商量的办法就是,每个人拿一只苹果,没人的时候带到二楼去削皮。等到那个妈妈看见满楼道的苹果皮开始查找案犯的时候,我们就要有一个铁的纪律,谁也不能出卖谁。
我父母得到老楚跳楼自杀的消息时,正是我们在挖空心思象地下党一样写“铁的纪律”的那个下午。我跟我爸那天晚上在老楚的宿舍没见到老楚,但是他后来在我爸挖防空洞的地方找到了我爸。我爸问他回家结婚的事情,他心神不宁地告诉我爸,有很多不好的预兆,好像不太吉利。结婚的当天,打破了一只碗,一早上还在门槛前看到一条冻僵的蛇。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种种迹象好像都暗示着一个不吉祥的开端。
这个故事太沉重了。那个年代,类似的故事很多,大家都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