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曹夫人在天津故世的噩耗,是我回京的数天之后。这使我心情突然沉重许久,曹夫人是我和敦敏研究《石头记》最好的挚友,其次阅读过曹先生最后定稿的《石头记》原稿的,或许只是曹夫人一人。现在前八十回在我手里,残缺的后二十八回至今鸟无音讯,关于后二十八回里和以前版本的《石头记》在那些地方有过修改正是我要慢慢地花时间向曹夫人请教的地方,现在这样做已经不可能的了,唯一的补救只有找到那后二十八回原稿。薛蟠告诉了我一些贾府的家事,尤其是贾母去世后贾家的情况,尚不知曹先生是否如实地照搬进《石头记》里,但可以肯定的是贾母的去世动摇了黛玉在贾府的地位,而黛玉病入膏肓终香消玉陨后,才促成了宝玉和薛家大小姐的婚姻。
关于宝玉出家后的法名,我也请教了薛蟠,他说,
“贾府的人完全不知道宝玉在哪家寺庙出家,法名为甚。但薛宝钗大病之前曾和小人提到,宝玉和京城的一位大法师来往甚密,会不会是这个大法师为宝玉剃度的?”
我问:“有谁见过这位大法师?”
薛蟠无奈地摇摇头。
敦敏去天津为曹夫人操办丧事时,得知曹夫人死因是心绞痛突发。洪门的人因曹先生棺木移葬的事求见了敦敏,大家商议择日将曹先生夫妇合葬于通县张家湾村。新年里朝内各类的祭事使我无法脱身前去,只有请敦敏全权代劳。
严冬悄悄地离去,方觉出新年真正地来临。绿意渐渐挂上树梢,官道上原本冰凉的黄土已被车辕挤出条条泥坎才提醒人们雨季已在眼前。弘历南下江南前总要去青沟禅院求签保平安,今年他特意吩咐我同行。青沟禅院坐落于京城东北的四十余里的盘山上,想来风华少年就进京为官,游盘山倒还是头一次。弘历在登山时问起了盘山的典故。
我说:“年少时和大学士刘统勋闲聊时得知,在明代,盘山上有个叫“沙岭”悬崖,陡峭险峻,后来到太祖康熙时代,山上兴建寺庙将“沙岭”悬崖凿缓。曹雪芹的祖父曹寅邀戏剧家洪升来京筹排戏剧《长生殿》时,俩人游了盘山,发现明代大文学家曹能始笔下的盘山全无峥嵘陡峭之势,便批曹能始荒诞无稽的描写,于是后人将盘山改名为大荒山,那“沙岭”唤作无稽崖。曹雪芹笔下的大荒山,无稽崖就出之圣上现在的脚下。”
弘历听得津津有味,便道:
“太祖曾在山上小住,和当时住持智朴法师吟诗酬唱十分投机,便挥书“天下一峰”赐予禅院,那太祖御笔的匾额还在禅院的大堂里挂着呢!”
我不由一惊,忙说,
“回禀圣上,刚才圣上的一番话突然解开了我心中的谜团。”
“喔!怎么讲?”
“既然太祖御笔“天下一峰”赠与青沟禅院,那么青沟禅院也可唤作青沟峰了!”
“正是,这世人皆知的何必大惊小怪。”
“回禀圣上,下官正在寻找《石头记》里名为“空空道人”的原型人物,这空空道人就出自青沟峰下,既然青沟禅院又名青沟峰,那空空道人不就在眼前吗?”
“可以这么认为,不过朕不是要你速查袁崇焕的后裔,你急着找什么空空,什么道人?”
“请圣上赎罪,其实为圣上正名于袁崇焕而寻找其后裔,和下官为《石头记》原稿而寻找空空道人是一回事,都是团结满汉于一家,和解天下之大事。”
弘历笑道:
“说的倒甜言蜜语,朕要提醒你,这寺庙里出没的都是法师,哪来的道人?”
“圣上明察,这道人者可认为是道教,也可看做求道之人。”
“哈哈,既便你会自圆其说,朕倒也想见见这空空道人,快快找来!”
以弘历的性格,一句玩笑话多半不会当真,但等到内务宦官随从所伺候的进香礼仪结束后,弘历在茶坊见到住持头一句话竟是:
“贵寺常驻修行者中可有道人啊?”
净空长老双手合十,行礼道:
“回禀圣上,佛门慈悲无量,只要众生愿意来此修行,无论他以何种身份,本寺理应接纳。道人即便出没于此,寺院众生也是不闻不问也!”
弘历朝我看了一眼,似乎说住持都一问三不知,谁还会留意什么空空道人。
这时,侍从端上来一套精致的酥油茶点,弘历坐定后,端起酥油茶,轻轻掀开茶盖一角,凑向鼻尖闻闻茶香,静静地喝上一口,微闭双眼嘴角露出满足的笑意道:
“好茶!想不到在高山深处还能喝到这样的好茶!”
长老拱手道:“这是青藏的名产酥油,伴有高贵的蓬莱果,羌活等藏药,有本寺的喇嘛为奉侍圣上精制而得的。”
我不解地说:“寺庙正堂供奉的是文殊菩萨像,喇嘛僧也在此修行倒很特别。”
弘历没等长老回话即道:
“爱卿有所不知啊!”
“请圣上赐教!”
“喇嘛僧归于密宗,这密宗的正名是大乘方广曼殊师利菩萨华严本教。信奉的可是文殊的大智大慧啊!文殊的梵文念法应是曼殊师利,祖上努尔哈赤建国时就将国名冠以曼殊,是为了祈祷天下子民在曼殊菩萨的大智慧下悟得正道,降幸福,平安于这块大地。你们汉族将它译成满洲,而忘却了它的真正出处而已!”
“原来如此,圣上真是博学啊!”
想起刚才弘历询问净空住持关于道人修行时住持的答复,我不禁问道:
“冒昧向长老打听一个人名可否?”
净空长老拱手示意,
“请教长老是否听说过“空空道人”这人名?”
弘历直起身,仿佛窗外远山的景色比我的询问更吸引他,便独自跨步走出茶坊。
净空长老微微瞧了我一眼,低首思索片刻,似乎明白了我询问的缘由,便稍稍压低嗓门对我说:
“恕贫僧直言,大人找空空道人是否和一篇文稿有关?”
“正是!曹雪芹先生生前的一幅画中,暗暗指明了空空道人知道他文稿的下落。”
“不出曹先生生前预料,果真有人探明了这其中的奥妙。当然只有最信得过的人才能看到他这幅画,贫僧可以将其一一告知大人。空空道人非指别人,正是上代住持智朴和尚。”
长老略略摆摆手示意我暂且收住惊讶的神色,
“智朴和尚圆寂有二十多年了,已很少有人提起。曹先生在一年多前来此拜访贫僧,忽然提到了智朴和尚,…….”
净空长老说,曹雪芹孩提时代常随祖父和洪升先生上山进香,当长者和智朴和尚闲谈于藤檐茶花之间时,和尚常唤净空带着曹雪芹满山的游玩消遣,于是俩人成了莫逆。曹先生病逝前不久因安置《石头记》原稿而寻不到宝玉,只得上山和长老商榷。长老道,既然宝玉发心参拜华夏名刹高僧,那么青沟禅院是宝玉必来参拜的寺庙,长老愿暂且为宝玉保管原稿,待宝玉挂单到此再将原稿交付与他也不迟啊!
“何以见得宝玉必来此处呢?”我问。
长老说:“二十多年前,宝玉为求剃度登山寻访智朴和尚,但不幸和尚圆寂已多年,看在和尚生前常夸宝玉悟性极高的份上,贫僧替师傅为宝玉剃度入戒,也就是说宝玉真正出家的寺庙是青沟禅院。”
苦苦追查《石头记》原稿的一年多来,虽历经坎坷,拨开云雾后仿佛原稿已隐约可见但又不可得,今长老将缘由澄清后更觉得它越发离我遥远,如天上的璀璨繁星清晰而远不可及。回想起从曹夫人史湘云那里觅得《石头记》前八十回,后又巧得曹先生书画里隐藏的字句,最后圣上随意提及康熙爷的题字使我信手沾得解开谜团的钥匙,但解开谜团的结果是里面空空如焉。长老无情的告诉我,宝玉在不久前从他那里虔诚地接受《石头记》原稿以了却曹先生心愿,原稿将跟随他逍遥般消失在山川之间但又会安详地存在于华夏大地的某一处。这是一个美妙绝伦的想法,这样的想法只有出自于诗一般浪漫的曹雪芹手笔。
关于智朴和尚和宝玉交往的经过,长老告诉我缘起于智朴和尚在康熙三十年一次江南参访。当时智朴和尚受曹寅,洪升之邀,在江南灵隐寺参访的数日间,出席了北晋王府的斋宴。贾宝玉就在这次斋宴上认识了智朴和尚,他还不无拘束地问起和尚的法号,
智朴和尚笑答曰“情僧”。
宝玉不解地问,“有情怎能为僧?”
在坐的宾客笑出声来,智朴和尚如是答到:
“有情便是有心,生无所住心才是佛心。无情便是无心,生一个空空荡荡的无心,以为皆无,其实还执着一个空。”
宝玉略有思索却有所悟说:
“无论有情也罢无情也罢,只要在心中留不住便是佛心吧!”
和尚连连点头,当众称赞宝玉悟性很高。
数天后,宝玉还持着贾政的请柬,邀请智朴和尚来贾府作客。
我问起贾宝玉出家的法号时,净空长老思索片刻道:
“大人还是想找到宝玉,将《石头记》原稿面临天下。”
我说:“曹先生的大作成就极高,我不想让它石沉大海。”
长老答道:
“可它生不逢时啊!百余年后若水到渠成,《石头记》自然会显出真身,大人何必强求呢?”
长老的劝说使我无言以对。细细想来,曹先生为防宝玉来不了此地,才有了那幅藏字头的画。若相信这世上还能容得下他的《石头记》,他何必再去求净空长老呢?
不久弘历和我说起修编《四库全书》一事,使我完全打消了追查《石头记》的念头。因为以弘历的心愿,修成《四库全书》将天下书籍一网打尽,而没被列入全书目录的书籍将被焚毁,包括一些不利于满汉融合,“反清复明”的书籍无论其文墨有多少精彩,都将遭灭顶之灾。我无法预测《石头记》的命运,但愿宝玉能帮助它逃过此劫。华夏寺庙四百八十四,某某藏经楼里总能容得下小小《石头记》。
但愿后人有幸能见到原稿,读懂这满纸荒唐言。
随弘历南下之前,我约敦敏同去通县祭扫了曹雪芹夫妇。车马行入通县时已是晌午,明媚的眼光已将冰冷的夜幕驱散,车马那“叮当”的铃声划破了林间的寂静。大地渐渐复苏,但远处的山峦依然黄肥绿瘦。不知宝玉是否知晓曹雪芹夫妇墓地,但这一念头瞬时即过。敦敏问我,还记得《石头记》第一回那个蹩脚道士唱的“好了歌”吗?我说记得。
“好就是了,了就是好。若想好,便须了。若不了,便不好。”
我们没有再说什么,沉默有时是一种认可,曹先生早就用“好了歌”说尽了《石头记》的命运。
后记
高鹗,祖籍辽宁。乾隆六十年即1795年进士。他续写《石头记》后四十回,因其书斋名曰红楼,即将《石头记》更名为《红楼梦》。
1921年,胡适著《红楼梦考证》,推定曹雪芹是《红楼梦》前八十回的著者。
1937年爆发“卢沟桥事变”,日本军发动了全面的侵华战争,中国大地到处都受到摧残。
1966年声势浩大的文化大革命红遍整个中国,许多寺庙佛堂在破四旧的口号声中付之一炬,塌为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