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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上海书展,金宇澄携新书《不响》出现在发布现场,与小说家以新作参展不同,这次他的《不响》,是一本精装版画册,美术内容与小说读者群不一样,定价也翻几番,出版社在网络众筹,印厂日夜赶工,直到上台前10分钟,他才看到了最终的成品,是“抚摸到纸张”才心里落定。他回忆整个编排阶段:“确实有点紧张,纸样与成书的吸墨效果不同……书那么厚,它能卖掉吗……”倒是现场观众的最终反馈远超了预期。
过去的数年,金宇澄更多是以艺术家身份出现于公众视野,在北京、上海、深圳、香港等地办个展,苏州黎里的金家祖宅,去年定名“繁花书房”开幕,除了陈列他的文学原稿及家族旧物,二层几乎是一个小型画廊。2025年9月7日,他的个展《不响:金宇澄新作展》又将在上海真宝艺术空间 BAO ROOM呈现。
前些年,媒体还有“《繁花》之后,画画的金宇澄是‘不务正业’”的报道,如今已无人质疑他绘画的天赋、投入和成就。眼前的《不响》,是迄今收录最全的中文简体版画册——2012年至2025年近500幅画作,呈现媒介、题材到创作深度不断拓展。
我们在上海作协客厅见面,金宇澄落座在阴影里,似乎比以前消瘦了些,坦言已好久不接受采访,比起社交,他更惦记书房里那幅画到一半的画。
“别以为我一直在应酬、花天酒地,我其实很宅,成天在画。”相比写作,画画是一种让他更单纯、更愉悦的事——我的作画与写作,都需要画面感,因此状态差不多相同,甚至三稿、四稿推翻重来。”——面对画幅,他无法摆脱自己与写作的关系,这是拥有写作、画画双重身份金宇澄的独特之处。
为何新书取名为《不响》?意在延续《繁花》的基调,于喧嚣中保持沉默?
“BAZAAR ART时尚芭莎艺术”试着梳理画家金宇澄的十个创作切面,帮助观者和读者在欣赏他的绘画同时,更深入徜徉于他的奇想世界——那个他曾用文字描绘,而今用画笔表达的另一种超现实世界。
自画像往往会呈现画者内心的复杂宇宙,金宇澄有一幅自画像是,人坐在浴缸里,头部伸出鹿角状的触手,头顶有一个游泳池。
他并没解释画面的特异之处,聊的全是文学观。“更多还是当编辑的经验,编了三十多年小说,我每天注意的是来稿有没有个性,如果有一天发现,没人会写这样的文字,也许就该把它做成一部长篇。”他说的是无意中写的《繁花》开篇,两个人物一来一去大篇幅的对话,使用最简单的标点,不分行,这种文字密集方式确实少见——他对于文本的职业敏感,背后是对艺术排它性、个性的珍视。
金宇澄《自画像10》2019年,纸本丙烯,86 × 66 cm,私人收藏
“把自己和别人区分开,不是说,你这样写我也这样写,你这样画,我也同样去画。”
“一直有人这样提问:你的文学观是什么?面对这个世界,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的回答一直很简单——我只是想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诉你们。”
“这是我最真实的写作动力,比如我想把上海市民的在地感告诉读者,都是我个人清楚的记忆、我自己的发现,不是书本十里洋场的转述,是我的自身体验。”
关于自画像,他概括说,人类的文字还是绘画,其实仍然跟原始人的作法一样,“作者都是在写、在画读者们不知道、不了解的内容”。
真正拿起画笔之前,在金宇澄还是小金的时期,他画过什么?
1976,金宇澄24岁,在黑龙江的嫩江农场度过七载春秋,即将启程返回上海,在那年笔记本里有一页,他用钢笔勾勒了两棵树——《梧桐与无花果》,一高一低,一坚挺一坚韧,构图简单,笔触里甚至带着些试探与犹豫。
金宇澄《梧桐与无花果》1976年,纸本水笔,9 × 16.3 cm
那一阵他也会在寄往南方的信件里,附上北方生活的细节插图,比如房子布局、火炕结构、砖墙砌法都认真地画在信里。
但他从没想过认真画画,也不曾结识什么画家,没有任何契机去画。
偶然留下的这幅泛黄小稿,在他看来根本算不上创作,只是随手画在一本子里,碰巧在多年后被意外翻到,成了他艺术生命留存的起点。
时间快进到2012年,金宇澄60岁,《繁花》初稿在上海弄堂网上完成更新,将在《收获》杂志发表,他手绘了4幅上海地名示意图。
地图起因,是2000年他在《上海文学》做栏目“城市地图”,每期发一篇上海背景的文字,同时请作者画一幅地图。他这是受了当时日本漫画影响,发现地图可以自由发挥,但第一篇发稿,作者就表示画不了,他只能代笔,在地图上画小房子、标注虹口“杀牛公司(这导致他以后画过一座混凝土建筑,牛群排队等待屠宰的画面)”,苏州河上有船、汽车、行人,或天上的鸟。
“文字配插图,这是传统,希望画面为文学衬底,但如今的长篇,不像以前欧洲小说都配插图,也许是世界潮流吧。”为弥补上述遗憾,他为自己的《繁花》配了4幅地图,示意小说人物在哪些具体区域活动。
金宇澄《繁花》插图 17,2012年,纸本水笔,25.6 × 20.1 cm
翌年《繁花》出单行本,《收获》责编钟红明建议他,可配一些上海旧照,当然这涉及版权。钟老师说,你已经画了地图,就再画一些?这话提醒到了他,因此补画了16幅插图,简练笃定,浓度丰富,“为小说补了具体场景”。这是金宇澄作为画家的开端。
作者自配插图,好处是三五万字也写不清的事,能以图像化解,举例《繁花》楼上楼下的居住关系,有了沪西菜市弄的老房子剖面,小毛家住三楼,银凤住二楼,楼下是理发店,画面更具体,关系也就一目了然,包括厨房、楼梯在什么位置,都是“文字表述不足形成的绘画冲动”。
金宇澄的目光,常常落在他最熟悉的上海气质和建筑上,但他没有美术基础,笔触不会对,究竟怎么来画?
他琢磨静安寺。“当你有一天想到,是佛菩萨两只手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是金碧辉煌的静安寺,开心得不得了。”
邬达克设计的淮海路S大楼,金宇澄中学时代天天经过,怎么画它?“有一只手拿起大楼来,下面露出女人半张脸,这主意太好了。”
金宇澄《S公寓》2017年,纸本水笔丙烯,44.5 × 34.5 cm,私人收藏
作协附近的富民路,三十年来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过去的点心店、米店统统都没有了,变成现在旅游打卡一条街,最多是各种小服装店,一会儿换一个店主,这些感受怎么浓缩在超时空的画里?
于是有了灰调子大画,一组4幅——山里有一棵树,迁到富民路的故事线,最终落脚在小服装店。1.树是森林里的天使,2.放在皮卡上运输,3.铲车搬运,4.服装店橱窗里挖了一个坑,天使就种在里面。这种陈列,也有反向的叙事趣味——看这棵树怎么从城里,一步一步去了森林。
金宇澄《旅行 1-4》2023年,布面丙烯,120 × 100 cm × 4
“画面的重要,是我等待它们产生了故事,才有落笔的冲动。”
金宇澄一直在扩展故事的绘画内核,最近两个月,他在忙碌一幅大画——两幅一米四尺寸的布面丙烯,上下拼接,总高度两米八,高于家里的天花板,他常常只能铺在地上观看效果。
关于阿宝告诉李李的“地狱”画面——无数人在地底攀着荷花根向上爬,希望能爬出荷池,来到了鸟语花香的光明世界。金宇澄最近在家构思《繁花》中阿宝告诉李李的“地狱”画面——众生们顺着水下的荷花根攀爬,试图来到一个新世界,水下很暗,人很多,份量重,各种鱼蟹也会咬断枝干,因此最后,通常他们就坠入深渊……
从文字到画面,如何呈现——主要是荷池的地面,呈现怎样的境地才好,不厌其烦做了五六稿,比如地上是云彩环绕的山景、摆放钢琴的舞台、安静无人的花园……总觉得不够。这幅画很别致,使用了工程剖面图的效果,没人这样画,最后他的定稿,荷花池是一个巨大玻璃瓶剖面,瓶口盛开荷花,瓶底的人群挣扎攀爬,显而易见,但地面是什么环境?他最终决定的地面并不是天堂,是一座大工厂的内部荷花池,配备上下水管道、钢结构吊车,随时可覆盖的巨形瓶盖,悬于上方。
攀爬的意义,荒诞,既是挣扎,也是虚妄。他充满奇想的画面,往往都经历了如此反复推敲,非常谨慎。
艺术家的特质,始终维系于成长史,金宇澄常常画马,它们甚至出现在他最熟悉的上海作协客厅、阳台和走廊,都来自于他年轻时代黑龙江养马的经验,他熟悉它们的习性和体态,底层劳役的样貌,暗灰调子,人类的驯服、使用方式都极为残酷,导致如今他仍然不能看茶马古道那些几个世纪马蹄踏出的坑洼……他在随笔《马语》中细写了自己和同伴两班倒,24小时陪伴十几匹幼年公马长途跋涉的经历,整个年轻时代,只有他与马漫无目地行走……一旦它们停下,被阉割的伤口就会感染,只能日夜不停地前行……
金宇澄《它们1》2017年,纸本水笔水彩,50 × 35 cm,私人收藏
金宇澄《它们3》2017年, 纸本水笔,41.3 × 32.2 cm,私人收藏
四十多年后,关于马的零散记忆仍不时在脑海盘旋。马的画面沉淀下来,又重新聚拢在画布上。“它们太惨,我总想让它们过得好些。”他说。
它们最后进入了《桃花》的乐园,走进上海的街道、阳台,作协的壁炉前、拼花地板的大厅,它们成为自由自在的市井幻景,有时,它们被一双手置放于罗马柱的大阳台中央,疏离落寞,沉默无语……马的画风,只有走向超现实,才会过瘾。
金宇澄《桃花》2019年,纸本丙烯,65.2 × 95.2 cm,私人收藏
轻松、自在,更爽更开心,这话金宇澄说过多次。
究其原因,一是绘画过程给他提供了不断“观看”的空间,有了这个距离,整个过程就更丰富。
“我习惯成天宅在家里,从上午到晚上12点,可以不时观看一幅未完成的画面。”他形容有了这种自我,才会发现趣味,不断重复地看视,即使接电话,也可以同时看着它,在发现和等待中,最后完成它。
“写作完全是另一种状态,是解码的过程,不产生这种看视的美感,更多是一种思维和键盘活动,要立刻沉浸、进入电脑屏幕,立刻上能量,不可能退个两三步,远远看这些字,只能近距离斟酌与格斗,不能远近左右看之又看,文字没有画面的整体性,一眼就看到全貌的那种可看性。”
金宇澄《围巾》2025年,纸本丙烯,60.5 × 40 cm
金宇澄家的老猫
另一理由,是他没有绘画专业本有的某些枷锁,“我对这一行,几乎什么都不懂”的状态,他将文学介入于绘画,他也没有看原作、看展习惯,通常只看画册就满足了——他不属于“专业绘画”范畴,没有观看画面笔触的感受度。
进入写作是完全不同的,三十年文学编辑的经验和凝重感,也因为:“文学包容万象,像一种贪得无厌的怪兽,比如即使把更多内容加入一部长篇,但什么都看不出来……”
可以说,金宇澄的绘画纯属偶然,细究过往,他形容自小一直是“野小孩”,常在课堂里涂涂画画,课本发下来,第一时间把封面《语文》《数学》改成立体字,喜欢小人书、香烟盒的各种图案。
在东北务农期间,他曾看了朋友带来的民国时代“中央大学”的《建筑系钢笔画教程》,特别喜欢。
20世纪70年代末回到工厂,在钟表厂当维修钳工,学了半年机械制图,对各种加工图的构造、尺寸标注娴熟,这段经历给他很多立体视觉的帮助。
金宇澄《无题》2015年,纸本水墨,27 × 34 cm
小说《繁花》有一幅上海旧货店面堆满资本家二三十架钢琴的插图,他可以不起稿,一个一个把它们立体、透视地画出来。
金宇澄《繁花》插图 6,2012年, 纸本水笔,14.3 × 18.1 cm
一度喜欢画步骤图,也与他上述经历有关,比如表现锻打镰刀、钉马蹄铁的详细步骤。但“如今是网络抖音时代,这些图完全没必要画了,是人人可以直观声光电效果的最丰富的百科全书时代”,从轧钢锻造现场、还原《天工开物》的各种传统手艺、不同国度的人怎么盖房子做手工,总是看得停不下来。时代完全变了。
金宇澄一直记得小学课本“小猫钓鱼”的故事。
小猫既然钓鱼,就不能抓蝴蝶、采花,要认真钓鱼,这是准则。但金宇澄不这么解读。
20世纪50年代,他就读于上海老弄堂的民办小学,老师都是一般家庭妇女,自愿捐献住房改作教室,按现在的说法就是志愿者,动不动打小孩,所以他经常逃学。
父母下放在外地,根本不知道。
金宇澄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认真钓鱼的小猫,喜欢逛马路,去公园做植物标本,每个礼拜起码翘课三天,但就这样三心二意的心态,让他的体验更多。
金宇澄《书名 3》2016年,纸本水笔水彩,22 × 22 cm,私人收藏
“有人问我:你对年轻人有什么寄语?我说,从年轻时代,从‘小猫钓鱼’时代,自己就得密切关注内心的感受,不是说,你一辈子都要干眼前的事,你可以思想出轨,可以想想干别的,可以喜欢不相干的内容,要相信你自己。如果说你要去采花,一定要去采,说不定,上帝就会送礼物给你。不用墨守成规、一条道走到黑。”这段话的意思是,当他发现了一种特殊的文体,当他被建议可以自己画画的时刻,他就会立刻去做——他形容自己是两次收到了来自上帝的礼物,一次是建议他写作,一次是建议他可以绘画。
从去年到今年,在很多场合,金宇澄被提问关于AI怎么看,讨论的基调很多都导向悲观,AI创作是不是要打败人类了?
“我觉得没什么可担忧的。”他超乎寻常的乐观,认为就像火车当年彻底淘汰了马车,电脑激光排版完全取代了他曾经手工写稿、铅字排版的时代,他觉得,AI时代的本质,仍然是工具的差异而已。
金宇澄《X》2025年,布面丙烯,160 × 160 cm
老金说:“人类的兴趣,就是想看别人是如何付出、如何创造,对机器作文,人不会有兴趣,比如有一种自动钢琴,它的演奏,再如何行云流水、有如天籁,是没人会听的,靠它演出卖票更不可能——人必须观看真人弹琴,才会买账。也比如围棋,早就下不过机器人了,没关系的,人照样一本正经自家玩,人类自己仍在举办各种真人围棋赛,人根本不愿意跟机器人玩。”
金宇澄新作展
展期
2025年9月7日至11月7日
地点
上海市徐汇区乌鲁木齐南路396弄10号8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