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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S城经营一家千里香馄饨小店,已经第七个年头了。
生意相对稳定,但客人的变化,隐隐让我感觉到担忧。
我店里的一位常客,我叫他老陈,退休、丧妻,儿女成家了都在外省,他不像前两年那样,每天早上都来光顾,好不容易见他来店里一回,也不再点九块钱的份量,只要七块钱的,他还打趣地解释,“不是人小器,是经济萧条。”
我笑着反驳他,“你一个月的退休金快上万,把我店包下来都可以,外面再不景气,也不会影响你。”
事实证明我错了。
他说,先是女儿失业,每个月给她三千块钱的帮助,接着儿媳也失业,不给说不过去,原本也一样给三千,可是孙子上了初中,周末得上补习班,咬咬牙,再添一千。剩下的,也就刚刚够他生活。
我何尝不知道很多人都很艰难,根据我的观察,我店里的常客,几乎等于换了一批,印象最深的一个青年老板,姓奚,以前总把车停在我店铺的斜对面,跑二楼喝一个小时的早茶,现在提前给我打电话,馄饨打包,加两个卤鸡蛋,车稍稍停一下,付完钱就一溜烟跑了。
整天瞎忙,还挣不到钱,好像成了城市特色。能闲下来的又准没什么好事,好几个房地产的置业顾问,喜欢坐在我店里歇业,他们讨论出路,话中带着不甘与不安,等来了漂亮的女客人,才像重新看到希望一样,迅速吹嘘起来。
遗憾的是,所有的假象叠在一起,也难抵大环境的消费降级。我知道,我的店铺之所以盈利没受影响,最大可能,是这批已经降级的客人还在,如果哪天他们也和老陈一样,因为省几块不怕浪费时间,买面条鸡蛋自己做,那我店铺的冬天也就来了。
我开始感到焦虑,尤其是在常客的面孔在加快变化的时候。我习惯从早上第一单起,每隔两个小时就看一眼累计的营业额,如果出现明显的差距,我就会焦虑;下雨天我也焦虑,人迹稀少的时候更加焦虑。
就这样,在一个下暴雨的上午,我正望着煤渣色的破漏天空出神,突然闯过来一个陌生身影,中短身材,怀里抱着一个背包,六十多岁的样子,他被淋得有些狼狈,头发像粘在头上的水草,衬衣贴紧手臂,映出削瘦的骨骼,鞋子里的水都流到地板上。
“老板,能不能给我一点卫生纸?”他请求我的帮忙。
这是小事。我给了他一整包餐用纸巾,叫他尽管用。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店外角落里擦拭。等他将剩余的纸巾还回来,店里已经来了客人,一份大碗一份小碗,打包。
我在煮馄饨的空隙,瞥见他又站在店铺外,雨还在啪啪地下,显然短时间内不会停。出于职业本能,我招呼他到店里面坐,很可能会消费一单。
他以微笑回应,没有拒绝,走进来坐在离我最近的位置上。我简单地向他抱怨天气,他也简单地应和。等到店里没人其他人,他终于凑近,抱着背包很不好意思地试探,能不能给他一份馄饨,钱他下次一定付。他解释说他就在天桥下工作,给路人算命。
开店这些年,我遇见过假和尚假尼姑化缘的,也遇见过和他相同职业的,但出口都是,老板,我给你看个相,不收钱,你请我吃饱就行。他明显和那些人不大一样。
我也没多想,就一碗馄饨。我说没问题。他非常感激。我给了他下了足够多的份量。期间我却忍不住问,难道你的生意,不够你吃饭?
他遗憾地告诉我,家里出了点事,钱都转回去了,谁想运气不好,专挑倒霉人,最近几天连一个找他算命的都没有。为了不让家人担心,想着撑撑就会过去。
我刚开始还不经想笑,心嘀咕着,你连自己的运气都算不出来。但听完,又忍不住同情他。
我问他会不会测字,他惊讶地回答,会。我又问测一次字多少钱,他说五十块。我就说,吃完给我测几个字,我付钱给你。
他难掩喜悦,加速了吞咽的速度,哪怕我提醒他不急,他也很敬业地不管不顾,还说,你是好人,我收你二十块吧。
我想起我要测的字,问是不是一个字二十,他说对。我也就同意了。
我看着他打开背包,里面露出几本命理书,他拿出一份便笺,一只老式的圆珠笔,递给我,请我把要测的字写在纸上。
我撕了两张,一张写“俄罗斯”,另一张写“乌克兰”,他是看着我写的,我感觉得到他的困惑,但是我写好交给他还是补充地问,这些字能不能测?六个字,能测的话我给你一百二十块。
他看了看我,又盯着便笺,好像确认无误,也没直接回答,难以捉摸地笑了下,然后才问我,为什么要测这些字?
我说,你肯定知道俄罗斯和乌克兰吧。知道,它们在打仗,他说着,不忘继续盯着手头的字。我干脆明说,我想知道哪个会赢。
这回我看到他的笑容中带有尴尬,顿了一下,他告诉我,从来没有测过这种事情,只能尽平生所学,尽可能预测准结果。
我很期待,好奇地坐在他对面。他拿着笔,在俄罗斯的便笺下加上乌克兰,字写得比我好多了,我忍不住赞美。他也没有表示谦逊,又在它们下面写下“战争”,写完还用线条圈起它。
“我要开始为你测输赢了。”他认真地开场,“战争,大凶之事,好战必亡,我这样说,你没有意见吧?”
“你请说下去,我在听,你不用问我的意见。”
“好!我就论字论字,说得不好,还请你多多包涵——谁先发动战争,谁就理亏,这点看,俄罗斯的前景不会好到哪去。而要测谁输谁赢,说到底也就是比谁的国运更好,拼谁命数更硬。俄罗斯,一个字一个字看:俄,人旁边的我突出来,有以我为尊的意思,在繁体中,又暗藏戈部,弄凶不吉;罗,罗织,门可罗雀,原义象形,由一张网和一只鸟组成,用网捕鸟的意思,也可以引申为搜捕。斯,字形从斤,斤通斧,本义有劈、劈开,引申为用工具或手使某物分开,也通“撕”,秦时李斯名字很糟,最后落得五马分尸(撕)的下场。”
我忍住不露声色,不让他察觉到什么。所以,他看了我一眼,见我没有回应,就默契地接着说,“俄罗斯连起来,寓意不妙。话说回来,比罗刹还是要好一些。我们的先贤,再定译名的时候,实际是想给后辈警示,比如英国,美国,法国,都有溢美赞誉之情。反观俄罗斯,说透了,就是我刚开始说的,其国自视甚高,且命有定数,好战必亡!”
他停顿下来,这次没有等待我的回应,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我依旧没有表露什么,只是从保温瓶里倒出一杯水,也给他倒了一杯。他等下快要倒好,用手指轻敲桌面以示谢谢,然后端起杯子,润喉似的饮了点,动作中有种优雅气质。我已经十分期待他解析的乌克兰。
他好像看穿我的心思,用笔划掉俄罗斯之后,又用笔尖点了乌克兰的乌字,说,“乌克兰妙就妙在克兰二字,乌原义没有眼睛的鸟,也就是乌鸦,因为全身乌黑,以致人们以为它没有眼睛,乍看有不利之意,俄罗斯的罗字就非常克它,但是,它是有眼睛的,辨得清世事,如此,克兰——克难,就顺理成章了。排除万难避开罗网,有智慧有勇气也有坚韧的品格。联系到俄乌战争,谁输谁赢,就不用再明说。古语有云,不可完全说破。”
我们相视一笑。我向他点了点头,说,“好像有些道理。一个字二十块,我给你一百二十。微信转还是现金?”
他推让了一番,但我坚持要为知识付费,
他只好收一百块,理由是“克难”放在一起。我尊重了他的意见。说实在的,二十块对我来说,也是好几碗馄饨,而一百二十与一百块对于江湖救急,差别也不太大。
当我沉迷于乌克兰终将胜利的结果,掏出手机准备转账的时候,他尴尬地说用的是老式手机,说话间还从包里拿出来给我看。那个瞬间,我看到的仿佛是用塑料袋包裹得完好的贫穷家庭的辛酸故事。我折好两百块钱,让它看着就是一百块,塞进他的包里。
恰好,雨也停了。下面湿透了,像燥热的夏天出了一场虚汗。我的客人突然多了起来,他说了“谢谢”就消失在街角。
“刚才那个人不是天桥算命的吗?他今天怎么这么奢侈,吃起馄饨来了,我每次晨练,都见他啃白馒头。”说话的是老赵,今年秋天就能退休,他在店里说的最多的,就是退休后去俄罗斯看看,那里有他的初恋,电影里的喀秋莎。
我随声应和着,“是吧。”但是我心里却想着,等你到了莫斯科,你的“喀秋莎”会狠狠宰你一笔,让你从此断了不切实际的念想。
特别注示:本文由真实故事改编,文中人物并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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