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三年前,虫虫幼儿园的老师们带着孩子出去郊游,在路上遇到一条死去的胖金鱼,他们为胖金鱼挖了墓,立了碑,举行了小小的葬礼。几个小小的孩子,站在一只胖金鱼的墓前,合掌默哀,很肃穆,又有一点滑稽。老师拍的照片,一张张看下来,到最后一张,已经是他们回到幼儿园,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吃草莓了。
这个故事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首先是那条金鱼的样子,那么胖、那么萌、那么可爱,却了无生气地躺在那里,死了。然后是孩子们脸上的表情。很显然,他们知道自己正在面对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但严肃里又带了十足的稚气和懵懂。他们并不是很明白眼前的死亡意味着什么。不久后,我参加了一个绘本创作的工作坊。我本来想写的是另一个故事,关于一个妈妈和她的两个自闭症的孩子的故事。但那个故事不好写,就临时换了个题目。我想起几天前,虫虫在睡前跟我讨论的,人死后会怎么样。他说,人死了以后都会睡在金字塔里,很多人在外面拜拜。我觉得那个画面很有趣。如果把那条胖金鱼的灵魂,放到人类关于死亡的想象里会怎么样?故事很快就写完了,交给了插画师刘畅。她是一位很年轻的插画师,人在日本,我曾经读过她的《北冥有鱼》,也跟鱼有关。她的画空灵柔和,笔触里透着对生命的敬重。当时,我没有想到,这么短小的一个故事,竟来来回回修改了两年。我本来以为,这只是一个很傻气的小故事。但在一次次修改的过程中,我有时候会问自己,到底是什么促使我写这样一个故事。直到最近拿到书,我看着封面上的那句“胖金鱼去哪儿了”,突然觉得这个问题异常熟悉,是我在心里问了很多遍的问题。当然,我是我在问我妈妈,“你去哪儿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瞬间。前一分钟,你身处一个世界,一个熟悉的、坚实的、稳固的世界;后一分钟,你已经身在另外一个世界。一切都变了。对我来说,我爸爸电话告知我妈妈生病的消息的那一刻,就是这样的瞬间。我妈妈09年去世,11年过去了,我虽然接受了她已经不在的事实,但在心理上,我仍然没有处理好她的死亡这件事情。那两年,我陪着她治疗,在各个癌症病房辗转,见过了各式各样的死亡。这种经历会改变你对生命的很多看法。直到今天,我对于死亡都有很深的恐惧。妈妈刚去世的时候,外婆总是跟我抱怨,说梦不到她。我奶奶信基督,而外婆信佛。妈妈生病以后皈依了基督教,外婆觉得妈妈一定是去了基督教的天堂,那是一个她完全陌生、也去不了的地方。她真的相信佛教就有一个可以死后相聚的地方吗?我不知道,但中国人对死亡的态度大概就是如此:虽然幽冥之说终归虚幻,但总比没有强。妈妈走了没几年,外婆也去世了。有时候,我会想,她们会相遇吗?如果相遇,会在哪里?有信仰的人是幸福的。只不过,信仰这件事情太难了,强求不来。所幸,我们还可以幻想。比如,我写了一个鬼故事,主角是一条可爱的死鱼。其实,小朋友是很喜欢听鬼故事的。他们常常听得瑟瑟发抖,却舍不得不听,为什么?首先,小剂量的恐惧可能就像种牛痘。这些故事反复架构那些令你恐惧的情境,但因为隔着安全的距离,又是有限的剂量,所以能让你对这些刺激“去敏感化”,恢复一定程度的控制力。再者,因为鬼作为灵魂幸存的证据,至少说明死后并非虚空。现世的遗憾,再怎么深切,仍然有弥补与救赎的可能。更重要的是,这些故事提醒我们,我们还活着,而活着是一件多么特别的事情。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理解,生与死是一体两面的,死亡的悲凉提醒我们生命一切的欢愉,这个故事里所有关于死亡的想象,其实都在讲生的欢愉。我曾经采访过英国的绘本作家托尼·罗斯,他擅长写非常搞笑的故事,但他告诉我,喜剧的内核其实悲伤。同样的道理,光明深植于黑暗,美深植于丑,爱深植于孤独。在死亡的绝望里,找到生的希望,是人类很伟大的一种能力。下面的这个画面,我、刘畅和先子,讨论了很久。因为我们都很担心会吓到小朋友。所以,刘畅在这里加上了一些白色的小雏菊,让画面看起来尽量的柔和。其实,我喜欢这个画面,倒不是因为小雏菊的点缀,而是这个画面里我感到一种尊严。生命本是无中生有,又终归于无。一掊黄土,一具净骨,剔除了人类的情感,回归到生命的本相。然后,我们看到茫茫大海,静默无声,几个小小孩子聚在一起,正在商量着什么。这是一个很平和很温暖的画面。在这里,孩子是被凝视的对象,在大海亘古的目光里。我想,死亡的冷,多少得到了消解。但是,关于“胖金鱼去哪儿了”,我并不觉得,这是唯一的真相。其实,科学解决不了死亡这一人类永恒且无助的困境——我们拒绝死亡,又不得不接受死亡,所以,很多时候,我们仍然要借助“魔法式思考”,才能疏解心中种种郁结的矛盾——关于生,关于死,关于爱,关于失去,关于逃离,关于回归……“魔法思考”是人类较古老而原始的思维模式,最常见于儿童的过家家游戏,比如将洋娃娃视为活生生的人,满怀温情地和它说话,做小小的衣服给它穿,用树叶、花朵做饭给它吃等。在一个人成长的过程中,这种思考方式原本应为理性思维所逐渐取代,但精神医学告诉我们,一个成年人在面临令他痛苦的心理困境时,会发生退行,以魔法思考来逃避困境或减轻痛苦,其中最常见的就是产生具有象征意义的行为,譬如藉洗手来洗净自己过去生命中的污点,或者对某个无生命的物投注强烈的个人情感。这些行为会给你一种模糊的感觉,好像你有某种特殊的力量,能控制事件的走向。这本书是我的“魔法式思考”。但小朋友们会有他们自己的“魔法”,比如他们也许会想象,胖金鱼去了火星,正在跟火星人一起喝下午茶。这本书的题页上,我把这本书送给了虫虫的幼儿园。在这个故事里,并没有出现任何大人。我们想强调的,是孩子们自己的勇气和力量。但在真实的故事里,他们一直是在老师的目光保护之中的。我一直觉得,在一个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只有父母的爱是不够的。他们还需要很多很多人的爱,比如他们的老师。虫虫已经离开那个幼儿园,离开那些给了他很多爱和尊重的老师,但我希望他永远保留那些记忆,我希望他记住那个夏天的清晨,记住那个清晨的空气、太阳、白云、花朵、风……我希望他记住他们曾经那么温柔地对待过一个生命,哪怕是一个已经死去的生命,就像他们在成长过程中也曾经被那样温柔地对待过。一个人,只要活得足够久,总要经历失去至亲之人的伤痛。一个孩子面对了一只胖金鱼的死亡,也许就能更好地应付祖父母的死亡。如果他足够幸运的话,很多年以后,也许还能帮助他应对父母的死亡。最后,回到这本书的题目,胖金鱼去哪儿了?我们痛失至亲至爱之人之后,还有没有重逢的可能?我想,我们到死之前,永远不知道答案。但是,我们还有记忆。而记忆是最接近于天堂的地方,无论你失去了什么,只要记忆还在,就可以从中找到抚慰。还有爱。英国作家石黑一雄说,“虽然并非有了爱就能永生,但是很奇怪,人有了爱,面对死就变得不同了。”这种想法没什么道理,但除了信仰之外,爱的确是我们对抗孤独,对抗死亡唯一的武器。我很希望,这本小小的绘本,能为我们这个没什么道理的执念添个一砖半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