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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为路遥母亲绘画
在我的印象中,最鲜活的路遥就是那个陕北青年。那个陕北青年路遥,中等个头,肩膀宽厚,走路的样子很有特点:稍稍斜着肩膀、低着头向前冲,活像是身后拉着一架犁。正应了陕北人对能人的说法:“抬头婆姨低头汉。” 路遥有才气,满怀抱负,敢想敢做,比如他是延川青年第一个与北京知青谈恋爱的。
少年时代的路遥
开始知道路遥是在林达与他交往之前,我们村一起插队的同学兰被抽调到县宣传队工作了一段时间,她重新回到生产队后隔三岔五就会接到一封厚厚的来信,她趴在北京带来的大木箱上羞涩地看信,然后幸福地写回信。她突然变得那么地爱笑,一点小事她都觉得好笑,她的笑声像串串银铃飞出窑洞。我们听说那位男青年叫王卫国(就是路遥),是当时的县革委副主任。兰在队里待的时间最短,一年后她就被招工走了。听说兰离开延川后很快和路遥断了恋爱关系,原因是遭到了兰家长的强烈反对,他们的恋爱夭折了。我们队几个女生想象着路遥该是多么的难过和痛苦,于是就无端地牵挂起了陕北青年路遥,其实到那时我们还没有见过他本人呢。
这以后,延川县委申书记大胆使用北京知青,林达被选到县委宣传部通讯组,我则到了县文化馆。路遥在县委大院与林达相识,不久路遥又开始和林达谈恋爱了。这下我们就对路遥更加地关注了,大家分析这路遥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本事和魅力,两个优秀的北京女知青都对他一见倾心,而林达更是我们在清华附中时的班长和才女呢。路遥和林达的恋爱一时成为延川县城里青年人热议的话题,许多陕北青年也跃跃欲试,他们试探地问我们:你们怎么看这件事啊?
路遥20岁时
无奈,我们接受了自己的同学和陕北青年谈恋爱这个现实,并甘愿充当了他们之间的“媒介”。林达因工作常常下乡,我们这些知青干部则分散在各个公社,并经常来往于县城,路遥便委托我们传带书信。那时路遥信任林达的所有女同学,他交给我们的信并不封口。我和另一个女同学也就不客气地抽出信来“审查”(替林达把关),这次路遥写给林达的是一首自由体长诗,我们俩用挑剔的眼光边读边用红钢笔勾改我们认为语句不通的地方,结果好好一封信被我们像批改小学生作业一样,弄得面目全非。我们就这样把信交到林达手上,而她欣然接受。
延川县郭家沟村路遥故居
印象中初恋时的路遥对林达的指示言听计从。有个叫彦的北京女知青爱着我们的同学,赤脚医生孙立哲,但好像出了点情况。作为好朋友林达责成路遥去给孙立哲做思想工作。事后孙立哲总拿这事说笑:“路遥上关家庄找我来了,我不知他有什么事?路遥坐在那儿脸憋得通红,吭哧半天说出一句话‘彦这个人确实不错’。”孙立哲学着路遥的陕北腔,笑道:“路遥就不会做思想工作嘛,光说这么一句哪儿行啊?”
路遥的养母
路遥的大伯母自己没有儿女,对这个儿子倾注了全部的母爱。每到赶集的日子,这位矮小、朴实的妈妈都会挎着一个盖着毛巾的篮子,爬上革委会的高坡,来给路遥和林达送好吃食。往往没等路遥妈找见儿子,革委会大院的年轻人早都一窝蜂围住老人,抢先揭掉篮子上的毛巾,哇!红薯、玉米、白馍馍。
路遥(中)在延安大学上学时与同学合影
1973年,路遥几经挫折后考上了延大中文系,而林达没有参加考试。在路遥上学的几年里,她节省每月三十几元的工资资助路遥的学业。同年我也考上西安美院去上学了。毕业后我又回到延川县文化馆。见到林达和路遥还在恋爱(没结婚)。我的男友(现在的先生)每逢节假日都要到延川来看我,于是我们和路遥、林达等几个朋友经常在一起吃饭,然后热火朝天地聊天,聊到高潮就开始唱歌。路遥给我们哼陕北道情,我们和路遥一起唱苏联歌曲。大家正是“恰同学少年”,我们谈论最多的是理想。
路遥涉猎的知识面很广,他聊国内形势和国际政治;聊陕北的民俗和民歌;聊他最喜欢的小说《红与黑》,说于连这个人物塑造得好。还向我和男友煽惑说:“你们画画的一定要去看看黄河和黄河上的船夫。”虽然黄河从延川县界流过,但要看到黄河并非易事,从我们当初插队的地方到黄河边要二百里地,从县城走也有一百多里山地,所以在延川待了多年我们还没到过黄河呢!路遥煽起了我们的好奇和热情,于是第二天我们俩就骑着自行车,沿着山路直奔黄河而去。
作为侨委干部,林达的母亲比较开通,对于林达与路遥的恋爱,她无奈地说:“女儿爱上了,我有什么办法呢?”然后林达的妈妈要召见这位陕北女婿。林达带着路遥回北京了,林达还带着路遥去看望在北京的许多同学和同学的家长。家长们好奇地观察着随和的、收敛的、敦厚的、健壮的路遥,有的评论说,路遥长得像当时的体委主任王猛,比想象的好。(不知他们原先想象的是什么样子?)又有的家长说了,这个陕北小伙真不错,但如果是和我闺女,我不同意。
路遥与林达
终于,路遥和林达要结婚了,一场持续了六七年的恋爱马拉松就要冲刺了。这一天是1978年元月25号。他们的婚礼是县城文化圈的一件大事,轰动了上百人来送礼。那几天朋友们一起出动,布置新房的,筹备婚宴的,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婚礼定在晚上六点举行,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宣传部的贺陛在门口招呼着。路遥来了,林达姗姗来迟半小时,她穿了件深紫红色的棉袄罩衫,翻出浅粉色的内衣领子。女知青彦和孟霞陪在左右。文化馆的张仁钟担任司仪,两位新人在事先布置好的讲台后就座。讲台后的墙上正中自然是毛主席的标准像,两旁的对联编得不错,好像是一边“遥”什么什么,一边是“达”什么什么,桌子上摆着两盆开着小花的植物。首先由县文化局局长给新人佩戴大红花,贺陛代表宣传部讲话,李世旺代表来宾发言。最后是路遥代表林达致辞,路遥穿着件略显宽大的蓝布制服,新理的头发,有些土气,但精神焕发。
路遥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台阶,他的中篇小说《人生》大获成功;他的《人生》拍了电影;他用四年时间筹备,六年时间写出《平凡的世界》获中国文学的最高奖——茅盾文学奖。记得他在写完《人生》后,曾对我说他的体会:“你要让自己觉得你的作品是全世界最好的。”还记得他在完成《平凡的世界》时的样子,似乎一下老了二十岁,瘫坐在陕西作协大院门口的一把破藤椅上,叹息着说:“太累了!”
是啊,路遥就是这样的人——他永远给自己设定令旁人生畏的目标,永远给自己千斤的压力,作为陕北青年迎娶北京女知青令他的朋友们既羡慕又生畏惧;他在文学的道路上爬一个山头又上一个山头还盯着那世界上最高的山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啊!
1992年我已回到北京,一天办公室的同事对我说:“刚刚有一个电话来告诉你一个噩耗,说你的一个朋友死了。”我闻听心里一阵狂跳,我想不出我的哪个朋友死了?我们都是才四十出头啊!
我不知道路遥是否早在冥冥之中知道自己的期限,要以赛跑的速度完成自己的创作?还是因为他一生都在跑百米,致使自己提前到站?可惜路遥还没有好好品味他的果实,路遥把果实留给了他身后千千万万的农村青年,那千千万万的不甘于命运的青年。
盼儿子归来。作者为路遥母亲绘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