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润萍是著名的艺术家,眼镜蛇画派创始人。
她深信自己是“上海孤儿”,却找不到证据。当年所有的孤儿都只有编号,没有名字,没有信息。苦心寻找后,她找到了“上海爸爸”。接下来,又得了一种疑似中毒的怪病。
基因检测后,她深信自己的母亲是日本人。开始了漫漫寻母路……
讲述 / 张润萍 撰稿 / 然然 编辑 / 丑丑
2003年对中国人来说,是难忘的一年。于我也一样。2003年春节前夕,我接到了“上海高爸爸”的电话,我们通了信,交换了照片。
他说,我的照片很像年轻时候的高妈妈。那,他到底是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呢?我无比期望去上海同他见面,解开困扰我多年的身世之谜。
大年初四的夜晚,我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我梦到我内蒙的老婶。老婶手上捧着很多馒头,很大,有白面的,也有白面和玉米面两掺的。语气森森地说:“你去给你爷爷上坟,上完之后,还要再去给一个人烧纸。”随后她指着我身边一个高出我半头,又高又白又胖的小伙子,说:“这是你侄子。”
我从梦里猛地惊醒,一身的冷汗,一看时间,半夜十二点多。我把庞老师叫醒,给他讲了我的梦。
庞老师听完宽慰我:“说出来就好了。没事的。”
第二天中午午休,我躺在床上刚闭上眼睛,出现了一群女人,她们从街上跑过来,一边说:“不好了,出祸事了!”我努力想睁开眼睛,睁不开,昨晚的梦又出现了,也是相同的画面。
下午,我翻出先前存储的“上海爸爸”打来的座机号码,拨了过去。电话响了两声,很快被接起来,接电话的是“上海高爸爸”的堂弟。
他问清我是谁后,十分着急地说:“我哥哥昨天心脏不舒服,送宝钢医院抢救,没有抢救过来,昨天半夜十二点去世了。”
我听明白了他的话,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的电话,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泪如泉涌。
高爸爸如果真的是我的亲生父亲,他还没有认真看过离别四十多年的女儿的模样,甚至没有亲手抚摸一下女儿就撒手西去。
而我,盼了那么久,找了那么久,都没有机会叫一声“爸爸”,还没有机会尽孝,他就走了。
命运,真的是太残酷了。我感觉自己的肝肠,痛得快要断掉了。
还没来得及见一面,就错过了
高爸爸去世了,其他的亲人还在,我不能再错过了。我向他们提出做一次亲子鉴定。我将自己的血样寄到上海,上海高妈妈提供了她的血样。上海大哥把两份血样送到上海公安系统的司法鉴定中心。
半个月后,我拿到了亲子鉴定的结果,没有比对成功,非血缘关系。
我很失望。高妈妈写信过来,她不认这个结果,要我无论如何要去一趟上海,大家见个面。
2003年春节期间高爸爸逝世,这一年非典扩散。我计划五一前往上海寻亲,因疫情爆发没有顺利出行。
每次我心平气和地去问母亲,她都没好气地数落我,而我只能伤心流泪。原本说好陪我去的庞老师,也突然变卦,不肯陪我去了。
我和朋友小娟在一个清晨,搭乘火车去了上海。我们乘坐的是绿皮快车,从秦皇岛到上海,需要30多个小时。非典时期火车上没什么人。进出火车站时,工作人员戴着口罩,手持体温测量仪对我们扫描测量。出站的乘客戴着口罩,安静地排队通过。出了火车站,天空下着牛毛细雨,我和小娟打了一辆出租车去“上海爸爸”家。
出租车载着我们,从沪太路驶向罗泾镇,经过南京路步行街,只见街上空荡荡的,满目萧条。那段时间我的心情一直低落,非典肆虐,“上海爸爸”未曾逢面就逝世,让我深深体会到人世的无常。
我非常渴望这次的会面,但又担忧,见面后发现又是一场空。心里很忐忑。
早上6点多,出租车在罗泾镇停下,婶婶在路边接我。婶婶非常热情,70多岁,身材比较胖,穿着普通,为了让我听懂,她努力地讲上海普通话。听着她急促的语气,我一下子就把电话里的她和现实中的她联系了起来。
婶婶见到我后,一直拉着我,非常亲热。我们下车走了5、6分钟,到了上海爸爸的家,一栋三层的小楼。高妈妈正站在门前等我们。
我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是一位瘦小的老太太。
我和“上海妈妈”
我是一个比较相信直觉的人,见到她,我并没有亲人的感觉。那种感觉很微妙,没办法用理性来解释,但只那一眼,我就不大想往前走了,感觉不对。
我拉着随身的行李箱想返回,老太太很激动地过来了。她脚步轻捷地冲到我面前,伸手就按我的鼻头,我的鼻头塌下去。
老太太点着头说:“对了,对了,老高家人的鼻子都没有鼻骨!”按完鼻头,她又俯下身,去捏我的小腿。捏了好几下后,点头说:“又鼓又粗,是一样的!”
最后老太太又翻看我耳朵后面,看完后她就哭了。她抓着我,哽咽地说:“侬就是高家的女儿!”
她拉住我的行李箱,死活不准我走。我们拉拉扯扯地走近了那栋三层小楼,进到院子后,老太太大哭起来:“女子离得太远了、太远了。”
我扶着她进到厅堂,里面已经坐了满满一屋子亲戚。老太太介绍着:“这是你大哥、这是你二哥,这是你嫂子,这是你侄子……”
我们互相打量,不断寒暄。
介绍到侄子时,我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又一时想不起来。上海妈妈说,上海爸爸在读报纸时,看到了我刊登的寻亲启事,还有我的照片。
他把报纸拿回家,给她看,问她:“侬看看像谁啊?”
“像谁啊?”老太太困惑地问。
“跟侬年轻时一模一样咧。”高爸爸指着照片。
那之后,才有了他们在婶婶家给我打电话的事情。
他们让我在家里住一晚,我比较犹豫。我见到高妈妈的感觉并不亲,觉得不像是我真正的亲人。我想了一会儿,对他们说:“我的右边腰上有一块色素胎记,你们送走的女儿有没有胎记?”
我这块胎记会遗传,我儿子后腰相同的位置也有块胎记。我琢磨,如果这块胎记会遗传,那我其他的亲人应该也会有人有这块胎记。
我话音一落,大哥、二哥都撩起衣服,露出腰。右腰相同的位置,他们也各有一块胎记。
我当场惊住了。
侄子和侄女也撩起自己的衣服,他们的右腰上也有相同的胎记。他们说,高爸爸也有这样一块胎记。他们让我脱了鞋子看,我和他们一样,随了高爸爸,大脚趾外翻。
我看着又高又白又胖的侄子,越看越觉得眼熟,是在哪里见过呢?我绞尽脑汁地想,猛然间想起上海爸爸去世那晚,我做的那个诡异的梦。
梦里老婶指着我身边一个高出我半头,又高又白又胖的小伙子,说:“这是你侄子。”
我悄悄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是了,我梦里见到的小伙子,就是他。
那个晚上,我和高家人比对了身体上的一些细小特征,几乎都对应上了。
我内心异常震动,从遗传上来看,我应该就是高家人,老太太就是我的亲生母亲了!可是,为什么基因检测出来,我和她没有血缘关系呢?
我认下了这个妈妈,两个哥哥,当晚留宿在了高家。
第二天,高家人拿出高爸爸的照片和工作证给我看,告诉我高爸爸的故事。
高爸爸名叫高福山,他性格温软,脾气也好,喜欢看报纸,还会拉二胡。1958年之前他任职上海市南京西路派出所所长,因为拿了150块和人集资办了一个鞋厂,在整党整风中入狱8年,文革后平反。
上海爸爸和上海妈妈
他们说,我是1958年2月22日半夜出生的,高妈妈说她生我时正年轻身体好,因此我身体底子也好。我出生不久,高爸爸被关进监狱,高妈妈带着我和两个儿子回到宝山乡下。因为无力抚养,在我50多天大时,高妈妈把我送到北站派出所。
而我内蒙的父母给我登记的出生日期,是1960年10月18日,和大姐同一天生日。
我想起2002年10月18日,我带母亲去东陵玩。二姨正好来电话,我说:“二姨,我正带我妈在慈禧的寝陵玩呢,今天是我生日。”
二姨说:“是啊,你是财神爷的生日。”
我当时还挺纳闷,我的生日怎么会是财神爷的生日。直到我找到高家,他们给我的生日,那天的阴历确实就是财神爷的生日。
后来,庞老师开着车和我到上海看高妈妈。庞老师特意带了摄像机,拍了很多我和高家人在一起的视频。回到秦皇岛后,我们反复看视频。视频中,我和两个哥哥的又宽又厚的后背,走路姿态,摆臂角度,迈腿频率都很接近。
我把高妈妈接到秦皇岛住了一星期,又带她到北京去旅游了一圈。恰好母亲回内蒙去了。二姐要守超市,二姐夫每天开车带了我和高妈妈到处去玩。
带“上海妈妈”去北京旅游
虽然始终找不到和上海妈妈之间的亲密感觉,但我沉浸在认亲成功的快乐中,我的事业也有了大扩展。
创办的华夏美术高中发展蒸蒸日上,为了扩大规模,我贷款买了1200平米教学楼,占地两亩。
2017年,我在北京参加展览,华夏美术高中毕业的学生专程来看望我
我把海拉尔的大哥大嫂、侄子、二姐也都接到秦皇岛,前前后后帮哥哥和二姐买了六套房。我参与投资7万,张罗着盘下了一个300平米左右的超市,交给二姐打理,大嫂、弟妹都在这个超市工作。超市雇了专门的厨师做饭,超市赚的钱我一分不要,全归他们。
对于我寻亲这件事,母亲一直是反对的,其他兄弟姐妹不置可否。
2002年,大姐生病,我安排她在哈医大二院做完癌症手术后,把她接到秦皇岛调养身体。又让外甥来秦皇岛上学,尽心照顾她娘俩。
我很重视张家子辈的教育。张家三个孩子都在我的学校上学,上初中的侄子被我安排到合作办学的中学最好的班级。外甥女考上了中央美院。
我的想法很简单,我生活好了,也要让海拉尔的家人们都能过上好生活。
母亲口腔长期溃疡,我平日里给她买的药都不管用。2002年暑假,母亲让大姐陪她去内蒙古嫩江找二姨给她看看。二姨是中医院的主任,二姨夫是院长。他们去了一周。回来大姐跟我说:“二姨说咱妈的病是口腔癌,治也没用了。二姨给了一包砒霜,让每次往嘴里用一点点,说死马当活马医吧。”
2003年五一时,我计划去上海寻亲。已经商量好了,我、小娟、庞老师、二姐夫四个人开一辆车去上海。庞老师和二姐夫,一个白天开车,一个晚上开车。
我给大家每个人都买了衣服,筹备了吃喝用度,一切都准备好了。当天下午,原计划是开车去我投资的超市取一些东西放车上,第二天一早出发。
我们到了超市,母亲和两个姐姐探头从超市的窗户往外看,庞老师和二姐夫突然摔了车门,说:“上海我不去,谁愿意去谁去!”
我和小娟坐在车里,不一会儿二姐夫出来,打开车门就骂小娟:“我告诉你啊,你如果敢陪她去上海,我把你的腿打折了!”
我是不喝酒的人,回到家我连喝了两瓶红酒,难过得不行。
一天早晨,我问母亲:“妈,你看我都这个年龄了,我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对我儿子也有个交待。可不可以请您和我去做个亲子鉴定?您放心,您养育的恩大于生育的恩,我一定会继续好好孝顺您的。”
母亲大怒:“你就是我生的!你敢翻脸不认人!”
庞老师一个劲儿给我使眼色,不让我说话。
我没有吵,第二天默默出去买了两张火车票,打电话给小娟,约了她一起去了上海寻亲。
从上海寻亲回来,全家人都对小娟很有敌意,一见面就骂她,骂得很难听。
在这之后,我们家的小狗贝贝出事儿了。我发现我儿子养的小狗贝贝,身上长了囊肿,仔细一看居然是紫色的大血包。贝贝舔了几天大血包,血包好了,我也没再注意。
2003年6月底,我打电话到超市,问润唇膏货到了没。二姐夫接的电话,说到了,他刚从四季青进货回来,让我们开车去拿。润唇膏涂了几次,我的嘴唇就开始瘙痒,起泡,溃破。
我想,我每天生活都很规律,没有接触过任何过敏源。但当时我怎么也想不到是润唇膏有问题。
7月的一天,我赶去学校上班,走在半路上,突然泪流不止,头晕目眩,我几乎是摸索着走到学校。这次异常状况出现后没两天,我脸上开始起水泡,紫色的大水泡,一下子长了满脸,流出黑色的水,很吓人。头发也开始脱落,牙龈出血,牙齿松动。
我去医院看病,医生也找不到原因,只好判断是一般性过敏,开了药水硼酸,用来洗脸。我用硼酸清洗脸上的黑色大水泡,痛得透骨,我强忍着洗,洗过后,水泡消下去了些。
我以为自己好转了,正想松一口气,没过几天,又开始剧烈咳嗽,白天咳晚上咳,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夜夜睡不好。我再去医院看病,医生开出单子让我做检查,肺和气管都没炎症,依旧查不出所以然。
这段时间,我家里莫名其妙地爆发了“狗瘟”,收养的狗都病了。去宠物医院看病,发现体内都在出血,躯体表现有毛细血管扩张的症状。经过努力救治,总算治好了几只,有五只毛孩子都前后死去。
家里的狗全部得了怪病
又过了段时间,我的腿瘸了。我天天一瘸一拐地走路,咳嗽不止,牙疼,头发一直掉。腿上出现一个又一个的紫红色圆点,圆点里面有液体,外面是薄薄的一层皮。
我开始莫名其妙地发烧,高烧39度,却始终查不出病因。
艰难地挨到秋天,我的腿越来越严重,双下肢又痛又麻让人发疯。去了医院说疑似湿疹,用了药也不见效。腿上的紫红色圆点破了,开始溃破流脓。
学校的厨师看我这么痛苦,怕我咳坏了肺,每天煮冰糖雪梨给我吃。没有什么效果,她又换成绿豆汤煮给我喝,每天煮一大锅,给我猛灌。一到晚上我就疼得撕心裂肺,成宿睡不着,吃两片止疼药也不顶事。
脚面毛细血管破裂,炸开一个个小血点,两腿结痂的地方,半年不掉,抠掉一小块,里面流出黑色的血。我每隔两天去输液,都没什么作用,疼得牙都要咬碎了。
这样的情况下,我还要画画、上课,经营华夏美术高中,我觉得自己像个军人,靠着坚强的意志支撑着。
我就这样忍受着,煎熬了三年。
我的儿子兴兴在清华大学上学,学的是工业设计,一天我跟他打电话,说起我的病情。兴兴跟我说:“妈妈,你有没有想过你是中毒了?”
“中毒?”
“嗯,光绪皇帝是砒霜中毒身亡。我看你的症状很像。”
“砒霜?”
挂断电话,我独自坐了半天,我从来没往这方面想。
我开始查询砒霜的资料,中毒的症状一点点对应上,越看越惊心。
17年过去,这双腿依然伤痕累累
我想起一些曾经发生的事。
我安排大哥在学校里上班,但他经常酗酒,不好好干活,还拿链锁砸坏新教学楼的走廊墙。弟弟跟我说:“你已经仁至义尽了,让他自生自灭吧。”
2002年底,我贷款买教学楼的申请,历时半年,银行审批终于批下来了。当天晚上,我们在超市里吃饭庆祝,吃完饭后,我独自坐在货架的阴影里,母亲甩着手臂过来了,显得非常高兴。
她一脸兴奋地说:“这回张博行了!”张博是我大哥的儿子,当年20多岁。
我不解地问:“张博怎么行了?”
母亲说:“你们这个楼弄下来了啊。”
我说:“妈,你还当过会计,不知道这个事情压力最大的是我吗?万一还不上款,这就是一场空,打水漂了。还上款,它也是我辛苦挣的资产,和张博有什么关系呢?”
她脸上闪过不悦,没有再说话。
有段时间,我大嫂话里话外提醒我要当心:“你妈去律师事务所找了好几次律师了。”
我奇怪地问:“她找律师干什么呀?”
嫂子说:“反正你小心点儿就是了,肯定和你有关系。”
回忆起的这些过往细节,再参照眼下我的身体状况,我感到毛骨悚然。我去找了一位做律师的朋友,问他:“夫妻双方如果有一人死亡,财产怎么分?”
律师朋友告诉我:“如果是夫妻共同财产,其中一半是遗产,按照法定继承分配?”
我又问:“哪些人有法定继承权?”
他说:“第一顺序,配偶、子女、父母,第二顺序,兄弟姐妹、祖父母、外祖父母。继承开始后,由第一顺序继承人继承,第二顺序继承人不继承。”
我倒吸一口冷气。
2004年,我带母亲去北戴河游玩
母亲在秦皇岛跟我住了七八年,偶尔去二姐的超市住住,帮她管管帐。后来超市面临拆迁,生活不便,加上母亲和哥哥姐姐都有了嫌隙,她打电话给二姨和二舅诉苦。他们赶到秦皇岛,把我叫到宾馆,让母亲亲口说,想跟哪个孩子养老。
母亲斩钉截铁地说,当然是跟四胖啊。那时候,我还没开始寻亲。
到了2007年,我得了怪病后,二姐突然说要送母亲回海拉尔,跟弟弟住。并且,急急地就走了。
母亲走后,我收拾她的床铺,在床垫下发现一个外面裹着小塑料袋的纸袋子。纸袋子是粉色的,画着美人图,小小扁扁的一个,上面写着“法国面膜”。
我拿给庞老师看:“你看老太太怎么还邮购这个?”
我打开纸袋子看了看,是一袋有点粗糙的白色粉末,有一股六六粉的味道。
我跟庞老师说:“把这个扔了吧。”
他说:“你扔吧。”
我把那袋有股苦味的粉末扔到卫生间的纸篓里。
此刻,我想到那袋粉末,有些难以置信。我决定先治病,一切等身体好些了再说。
朋友介绍了北大附属医院皮肤科的涂平教授,庞老师也陪我一起去看病。医生看完我的腿,说:“这是青癍性血管炎。”
我问这种病多见吗?医生说,很少见!看了一眼带我去的朋友,跟我说:“你已经很严重了,你的血液里有毒,免疫系统被破坏了。再这样下去,你的生命就危险了!”
中间两次大出血,喝了很多中药都不见好。
2010年,我去北京朝阳医院。医生说,砒霜中毒有角质层,我的手没有。我说,砒霜中毒的很多症状我都有。医生让我做腿部切片,我觉得太痛苦了,要求做一个砒霜中毒检测。抽完血,医生说,让我先回秦皇岛,检测结果会寄过来的。
办手续的时候,有两个外地人一直趴在窗口问:“为什么你们说把结果寄给我们,可是我们等了那么久,一直没有收到?”窗口的医生说,回去继续等吧。
我在秦皇岛,一直没有等到医院寄来的检测结果。打电话过去,也问不到。后来,我打听到一个偏方,用52度的白酒温一下,泡二十分钟腿和脚。
我用这个方法,居然让我的腿不再溃破流脓。接着,撕了很多薄皮下来。我才明白,医生说的角质层,应该就是这个。
一年后,我给内蒙的大姐打电话。我在电话里直接问她:“大姐,你知道我的腿是怎么回事?老太太给我下砒霜了。”
大姐一点不吃惊,也不接茬,对着房间里的外甥喊:“孩儿,来给你老姨说话。”
她打马虎眼的态度,让我的心凉了半截。
第二天,大姐主动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四胖,别的啥也别说了,你抓紧治吧,中西医结合治疗。查查心肝肾啥的,看看有没有损伤。”
我给二姨的大儿子打电话,说:“你妈妈拿给我妈治疗口腔癌的砒霜,她用来给我下毒了。”
表弟在那边,一声不吭听我说,也不辩解。
我去派出所报案,派出所的所长看着我的腿,说:“太严重了。但是,你要有证据啊,你把那包粉末丢了,证据没了,没法立案。”
打那以后,我和张家人不再联系。
儿子兴兴从清华大学毕业,去了米兰留学,留学归来在中央美院当了一段时间的老师后,应聘到上海师范大学工作。
儿子兴兴
2012年,我和庞老师把学校关闭,房子租出去。
4月5日是一个晴天,晚上8点,我们启程离开秦皇岛,悄悄离开这个生活了18年,曾带给我希望,又带给我伤痛的地方。朋友和庞老师开了一辆车,另外雇了一辆考斯特,车上载着我们养的猫猫狗狗,另外雇了一辆17米的货车拉东西。
第二天,风清月明的夜晚,我们抵达上海,从此正式搬到上海定居。
儿子兴兴2013年结婚,高家人作为我的娘家人出席了兴兴的婚礼。
儿子的婚礼,高家人都出席了。左一是我侄子,都说和兴兴长得像
到上海后,我一直在家里进行美术创作,后来加入了一个艺术平台,慢慢认识了上海的艺术家。我们在上海举办了四次个展,在北京798举办了三次个展,还有一些其它展览。我主持过三次中外当代艺术展,也主持过外滩中心中外艺术交流活动。
《欲望都市》油画获第134届巴黎大皇宫沙龙国际当代艺术大展一等奖
2019年,我参加法国巴黎大皇宫沙龙当代艺术大展,获得金奖、一等奖。
2019年,获798感叹号艺术空间推荐荣登纽约纳斯达克大屏幕。
我的几百幅作品获中外收藏家收藏,作品以其鲜明的风格获得著名评论家评论。无论寒暑,我每天凌晨三点左右起床创作,一般一个月创作油画、水墨作品一百多幅。
上海,成了我新生命开始的地方,我摆脱掉过去的阴霾,努力工作,认真生活。
全心投入艺术创作
从小到大,常常被人说我长得像日本人,我去国外时总被西方人当成日本人。
我的作品在国外展览,常有观众跟我交流,表示作品风格不像是中国人画的,更偏东瀛风格,但实际上我从未去过日本。
二十多岁我画国画就这样画了。后来,觉得国画的材料和表现能力太弱,2016年开始画油画。
我完全自创的,我的想象力无穷无尽,能把人物的内心,痛苦都画出来。这是当代的艺术创作,从未模仿任何人。在画中可以获得真正的心灵疗愈。
《灿烂故事》油画获第134届巴黎大皇宫沙龙国际当代艺术大展金奖
性格方面,我自律、坚强、非常有韧性,只要制定的计划,就会坚持做下去。人生态度上,我一直追求上进,觉得生活与家庭、事业都要有进步才对。对孩子热爱又不打扰,总是心平气和地跟孩子沟通。所以,我和儿子的关系就像好朋友一样。
2019年,在札幌
2019年1月,我跟儿子一家去北海道度假,我们去了札幌。到了住的酒店,我一走进酒店,看到大堂里的画,当场就吓呆了。全世界很少有人的画风格像我。虽然有人说我的画像日本人,但是我从未见过类似的画。眼前这幅画,长着好几个鼻子耳朵,和我的画真的太像了。
画的作者叫绢谷幸二,是一位日本国宝级艺术家,他的创作思想是一种普世精神,启发人类去掉贪腐。我感受到了血液深处的呼应,我觉得我和日本一定有某种神秘的缘分。我因此又专门去了美术馆看绢谷幸二的个展,精神受到极大的震撼。
日本艺术家绢谷幸二作品
这次之后,我频繁前往日本。2019年3月,我带着一位日语翻译朋友,赴日考察,想看下日本方面的艺术活动。我们去了札幌大神宫,我的朋友用日语祈祷,要求我跟她一起念日语。我跟着她念诵完毕,朋友很惊讶说:“你说的日语字正腔圆。”
日本的直观感受,让我有了基因检测的想法。儿子儿媳也支持我做基因检测。4月,我找了一家基因检测领域的权威机构,寄去了我的样本。5月,我请一位日语好的朋友陪我再去日本。我们先去了北海道。有一天出去,朋友给了我一张浮世绘的画,画的都是人体,和我风格很像。她虽然没说什么,但我觉得她可能会以为我抄袭了浮世绘理念。但我根本没有渠道得到这些信息,全部是我骨子里天生的呼唤。
我在札幌天神山政府驻留中心,驻留创作和展览。我发现我的绘画思路和日本画家的很一致,他们也喜欢拓展多肢体。我年轻时没有网络,绘画风格更多来源骨血里的本能。
札幌驻留与展览
驻留结束,准备回国,在日本机场候机时,我的手机收到了基因检测的报告。我打开报告,上面清晰显示着我有12.96%的日本人祖源,来自于母亲。儿子之前也做了基因检测,他来自母亲的基因是9%。
看来,我体内,我母亲的基因很强大。很多的疑惑,似乎都可以解释了。
为什么上海妈妈跟我的亲子鉴定不成功?为什么亲子鉴定不成功,我却跟高家哥哥们有惊人的相似遗传?为什么上海妈妈会舍得把只有50天的我抛弃在北站派出所?
根据基因报告的数据,我进行了大致分析和推测:
我的外公外婆应该是在1945年战死、被俘,或者与他们的女儿失散,遗留女儿在中国(基因显示她当时10岁左右)。
如果我的生日是1958年,妈妈就是1933年左右出生(基因显示),她不知道怎样一个人从东北辗转到了上海。
她应该说是个很能干又肯吃苦的人,也极需要感情安慰与帮助。她是如何与身为派出所管理户籍的高爸爸认识,并生下我的?
妈妈可能很快就被遣返回日本了,也可能继续留在上海。
我自己推测,上海爸爸确实是我的亲生父亲,但上海妈妈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根据基因鉴定的显示,我的亲生母亲应该是一位日本人。
上海高爸爸,和我的母亲之间,又有什么故事?高爸爸已经不在人世,再也没有人告诉我这些往事和秘密。
我去民政局、公安局,都查不到任何信息。上海孤儿都没有名字,只有代号。关于上海孤儿的档案,也都销毁了。
我的寻亲,仿佛陷入绝境。我多想知道,我的妈妈在哪里啊,是否还活着。我想要她的拥抱,我也多想给她一个深深的拥抱。
我去日本小樽时,在一家古董店认识了一位老板,他是中日友好人士,经常来上海。他告诉我:“当年日本长野去了3万多人到中国东北,长野或许能为寻母提供线索。”
2019年6月,我第四次前往日本,到长野寻找线索,那里有一座“满蒙开拓和平纪念馆”。纪念馆是民间资助建成的,馆长寺沢秀文的哥哥被遗留在中国,在难民营死去了,馆长作为反战人士,希望纪念馆的存在给世人以警醒。我看着纪念馆里的一张张照片,想着这里面会不会有我的母亲?
2019年 长野满蒙开拓和平纪念馆 与馆长寺沢秀文先生合影
馆长向我讲述了那段沉痛的历史。当年,为欺骗日本各地农民响应移民号召,日本军国主义对日本国内发动了形式多样的宣传攻势。在日本军国主义制作的海报、杂志、明信片中,先行的日本移民似乎在中国东北过上了富足、幸福的新生活。
这些虚假画面对于当时贫困交加的日本农民来说,颇具诱惑。据该馆统计数据,进入中国东北的日本农民总数约27万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开拓团”的幻想泡沫破灭了。由于战事趋紧,“开拓团”中的青壮男性不断被抽调参军。
1945年8月,日本关东军眼见败局已定,更是选择隐瞒消息秘密撤退,将“开拓团”的老弱病残和妇女儿童抛弃在战争前线。“开拓团”成员在惊慌失措中四处逃窜,一些人选择了自杀,剩下的则成了在华遗孤。
长野当年去到中国东北的农民近3.3万人,最终回到日本的不到1.7万人。
馆长寺沢秀文对前来寻亲的遗孤都会尽力帮助,他帮忙联系了《信浓每日新闻》的记者来采访,希望通过媒体的报道让日本人看到我寻找母亲的事情,或许能得到一些线索。
2019年,与日本《信浓每日新闻》的记者合影
我想把自己的作品《蘑菇云》捐赠给满蒙开拓和平纪念馆,但由于新冠状病毒疫情爆发,此事不得不暂停。
我的作品《蘑菇云》
很多个深夜,我就像一头走丢的困兽,夜不成寐。我已经人生过了大半,我想知道我的身世,明明白白地活着,有一天也能明明白白地离开这个世界。
我把我所有的情感和落寞,都付诸绘画。只有创作,只有绘画能让我的心灵暂时疗愈。
剩余的时间,我领养流浪猫,流浪狗,参加各种公益活动。我一生很努力,努力地去爱人,爱自己,最渴望的是得到妈妈的爱。却一路遍体鳞伤。
我喜欢小动物
我已到这个年龄了,经历过生死,经历过浮沉,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对我残忍蹂躏,我都坚强地挺了过来。
我的母亲,她会在哪里呢?她这一生,过得肯定不容易,她又经历了些什么?
她是在日本?还是在中国?她又有怎样的一生?
我想找到我的母亲,哪怕是大海捞针,哪怕是希望渺茫。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会一直找下去。
如果有幸有读者知道线索,请通过丑故事联系我,感激不尽。
我是谁
2020年1月13日。一位叫张润萍的读者在丑故事“父母临终之前,留给我隐藏半个世纪的身世之谜”后面留言,说自己是上海孤儿,在寻找自己的生身母亲。
15日日凌晨2:06,张润萍老师加了我的微信好友。凌晨4:51,她发来很多语音,简单讲述了自己的身世。她的声音温柔饱满,轻声慢语,就像春日午后温润的日光。
我很惊奇,她的睡眠时间,不足三个小时。她说她长年早起,坚持绘画创作。
随后,又给我发来了很多关于她的报道,包括凤凰新闻对她作品和艺术成就的报道。
我百度了一下。关于她的身世和寻亲,早有新闻报道。她是很有名的艺术家,眼镜蛇画派创始人,获得过很多大奖。她的画派除了两位中国人,还有一位美国人,两位罗马尼亚人,一位法国人。
她的画,都是关于肢体的,多头多手多眼睛的。我不太懂得欣赏,只从画面里感受到恐惧、压抑和痛苦。
她希望丑故事能帮她寻亲。
1月19日一大早,她先生庞老师开车载着她,从上海赶到杭州。我们从上午九点半,一直聊到下午五点半。
她说,她的经历,不温馨,只有心酸,还有狗血。但这些都是她真实的人生。她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负责,真实不虚。
庞老师坐在旁边,不时为她提到的细节佐证,补充。
张润萍老师捞起裤腿,给我们看如今依然触目惊心的疤痕。
整整八个小时。她的语调一直不急不缓,轻声慢语。我却听得恐惧、压抑、窒息,就像第一眼看到她的画一样。
除了基因检测结果,还有父亲临终的话,张润萍老师没有更多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身世。这更加让寻亲这件事,变得异常艰难。
每个人都想知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是一个哲学问题,也是一个终极问题。
张润萍老师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她有超于常人的直觉和敏感。
人生的经历没有是非对错,只有经历过的那些真实的喜怒哀乐,会成为刻骨回忆伴你一生。
张润萍老师一生坎坷,绘画成了她最大的寄托,她也因此取得了巨大的成就。
希望她最终能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也祝福她,无论是否找到妈妈,余生都能和自己和解,接纳自己,爱自己,真正幸福。
众里寻他千百度,也许这一切是虚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