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羊城晚报》主办的2019花地文学榜颁布,潘向黎以《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获颁“年度散文”奖
年度散文 致敬词
潘向黎 《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
潘向黎的写作,异于一般写作者之处,在于她有着隐蔽的学问素养。从《看诗不分明》《茶可道》开始,她就树立了随笔写作的一个路径:结合个人的生活爱好和阅读趣味。到了《梅边消息》,这种写作达到了愈加成熟的境地。
《梅边消息》以诗词的鉴赏和理解为本位,但融入了一己的生活经验,也融入了一己的文学心得,有文采,有学识,有性情,既是散文的,也是文学批评的。《林黛玉为什么不喜欢李商隐?》一篇,由虚入实,绵密地揭示了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所隐藏的诗学观,可以代表她在诗学方面的深度。《杜甫埋伏在中年等我》一篇,通过读解杜诗的过程,写出了她对已故父亲的亲切回忆,唯其并非刻意的回忆,尤显动人。潘向黎既是写自己的读诗,也通过读诗,写出了自己关怀的种种。
答谢词
审美的位置
文 | 潘向黎
说到文学,不论是写作,还是阅读,大家都会想到一个词:审美。但是,在生存压力巨大、生活节奏紧张的时代,谈审美似乎是一件奢侈而不切实际的事情。
审美在我们生活中应该占什么位置?我认为,你给它什么位置,它就有什么位置,你认为它有多大的意义,它就能发挥多大的意义。
因为今天是花地文学榜,我脑海中难免盘旋着“鲜花”的意象,请大家允许我用赏花来比喻审美。大家会想,你说得很轻巧,但我们现在生活压力大、生活节奏快,经常郁闷、焦虑,甚至两者皆有——躁郁,我们怎么能够有很多的闲暇时间、空间来进行审美呢?这确实是个问题,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因为审美需要心理、时间各方面都有余地。
那么回到我说的赏花。宋代有个诗人叫杨万里,他写过两句诗让我印象深刻,“年年不带看花眼,不是愁中即病中”,就是说我很想赏花,但没有这个机会,总是错过花期,我不是心里烦恼,就是身体有病。
我觉得这个状态可能就是说我们。每年春天我会错过桃花、樱花、牡丹花,因为真的,不是愁中即病中,不是病中即忙中。我想这也是在座很多朋友的现状,觉得我们没有时间赏花,我很忙,我有很多事情要考虑、要担忧,但这个必然如此吗?也不尽然。
唐朝有一个并不太有名的诗人,他叫李昌符,他有两句诗,解答了这个问题:“若待皆无事,应难更有花。”也就是说,花期易逝,如果等到你方方面面的事情都处理完了,都摆平了,恐怕很难再有花供你欣赏了吧。
我觉得这是暗含哲理的话,人生也这样,我想多点审美的体验,可我顾不上,等把人生中的柴米油盐、宏大叙事都解决了之后,有可能就跟所有审美的宝贵机会都错过了,“一春常是雨和风,风雨晴时春已空”。
那有没有可能,人生又能解决实际问题,同时又能审美呢?那当然还是可能的。
宋代的大词人,著名词人辛弃疾,是我特别敬仰、特别喜欢的大词人,他是一个血气旺盛、强悍坚韧的汉子,可他就有两句优美的词:“山无重数周遭碧,花不知名分外娇”。“山无重数周遭碧”是讲环境,“花不知名分外娇”说的是他在策马前行,根本看不清楚是什么花,但是在这个一闪而过的瞬间,他注意到了不知名花的娇艳明媚。
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感人的细节,即使是辛弃疾,这样一个豪放派词人,他都能够留意到不知名的小花的美丽。能在忙碌之中依然抓住审美的机会,不放过任何审美的体验,这是一种可贵的能力。
所以这就给了我们很重要的启示:审美的机会要靠审美主体,就是靠我们这样的生命个体去捕捉、去争取的,审美的意义的大小,是要靠我们自己去定义的。
假如我们能够在各种生存压力、各种繁忙、各种焦虑中,时时刻刻珍惜审美的机会,捕捉审美的瞬间,我们就会多出很多审美的珍贵体验,我们的人生也会得到更多美的滋养。
在今天这样一个很优美的场合——花地文学榜,我想和在座的读者朋友,还有我的同行们,分享一句话:多一些审美的空间,多一些审美的时间,让我们的人生被美照亮吧!谢谢大家。(羊城晚报记者 李焕坤 整理)
访谈
在潘向黎的世界里,对文学的态度与对生活的态度是协调的,文字与人生也是合一的。所以她温婉而从容,一直都在那里。
古诗词就是我心目中的一片古老梅花
01
羊城晚报:首先想请问一下,您写作这本书的缘起?
潘向黎:不少朋友看了这本书,觉得我很悠闲,过得很安逸,这都是错觉。这几年我很忙,而且要应对的事情比过去更多,经常都是不轻松也不悠闲的。于是我发现,不止我一个人,许多人都面临一个问题:如何在日常生活里获得一种宁静。人有时候需要一道帘子。当我渴望安静地独处,古诗和茶就是我的两道帘子。
所以,我读诗,就是放下一道帘子,躲进去清净一下、放松一下。然后有一些感想,就写下来。《梅边消息》就是这样来的,这些文章先前发表在《腾讯·大家》《文学报》《新民晚报》等媒体上。
羊城晚报:那么这个优美的书名的意蕴何在?
潘向黎:书名确实不容易起。过去我的散文集,要么是直抒胸臆,比如《茶生涯》《无用是本心》,要么就是沿用专栏名,比如《茶可道》《看诗不分明》。这一本,我想了很久,最初打算叫《诗清响》,暗用了孟浩然“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但十月文艺出版社的责编之一张引墨认为字数太少,含义也不明确。后来,十月文艺社的总编辑韩敬群,因为词人姜夔的名作《暗香》“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主张用《梅边吹笛》。我觉得意境有了,但还不全是我的风格。这时我先生刘运辉突然说,我的散文里面,他最难忘的就是一篇《梅花消息》,标题特别好。梅边吹笛,梅花消息,我眼前一亮,“消息”二字很好,而“梅边”比“梅花”想象余地更大,于是《梅边消息》就这样定了。
怎么解释呢?古诗词就是我心目中的一片古老的梅花,梅树虽古老,花却年年都是新的;包括我在内,历代人读诗犹如赏梅,那些感动、感触、思考、发现,得到的激励和滋养,就是源源不断的梅边消息。
羊城晚报:此书与之前的《看诗不分明》有何延续或区别?
潘向黎:主题和风格基本延续了《看诗不分明》,但是因为更多发表在新媒体上,获得了很大的字数自由,写起来就很舒服。另外,多少也受了新媒体的影响,不再一味追求典雅,会更注意可读性,遣词造句也更明快、更好玩了。
很怕辜负那些有才华的古人
02
潘向黎:谢谢你欣赏这两篇,我自己也比较喜欢。
因为不是写日常生活或者抒情的散文,肯定是有写作难度的。对于我来说,难度主要在于两个方面:第一,虽然是私人的阅读感受,但是要力争看法、论据、引文、逻辑、历史背景等等,没有大的硬伤。有人说,是不是怕贻笑大方?当然,贻笑大方是写作者的噩梦,但这不是我最大的恐惧,因为我太爱这些古诗词了,就像陷入爱情的人往往特别勇敢一样,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变得没有那么在乎自己的脸面。但是因为爱,我也特别不愿意辜负,很怕辜负那些有才华的古人,也怕对不起今天的读者。所以,为了不辜负,要避免硬伤,要和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死磕到发表前最后一分钟。
第二,我不喜欢去故纸堆里找一些冷僻的东西,翻出来吓唬人,或者硬作“翻案文章”,故作惊人之语,我觉得无数前人的甄别和筛选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们就来谈谈这些非常著名和比较著名的诗人和他们的作品,这样就很好,更容易有共鸣。但是既然是大家耳熟能详的诗人和诗,我能不能谈出自己的发现、自己的趣味?能谈出什么新意呢?这个真的很难。打个比方,我就像一个业余的导游,要带着一群老苏州游拙政园,属于自陷于必败之地的那一种境地。可以说,许多专家写古诗词,是站在台上说话,我一个现当代文学专业毕业的、写小说的,我来谈论古诗词,等于是站在坑里说话。这个坑是我自己挖的,因为不自量力加任性。只有一个理由可以原谅我:因为爱,所以爱。
羊城晚报:那要怎么解决?您会不会顾虑到引用太频密,叙述的本体太强大,而不容易形成自己的文气?
潘向黎:要解决上面两个难题,需要充分的准备。作品引用太频密,叙述的本体太强大,对文气是很容易带来影响的,确实是个专业技术问题,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解决了没有。
所谓的解决办法,其实就是花时间,像揉面一样,面粉、水、盐、糖、黄油,加的比例和顺序是一回事,但最重要的是时间和耐心,要一直揉,匀速地、细致地、持久地揉,消灭任何一个面疙瘩,不抱任何侥幸心理地揉透了,经典诗词内容、要表达的意思、个人感情和情绪,就都揉透了,成为一个整体了。运气好的话,这个过程中有时就会有香气飘出来——某些地方突然出彩了。
羊城晚报:书中有不少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比如对韦应物、韩偓、刘禹锡的评价,比如将刘禹锡与杜甫的史识作比较,比如古板的韩愈其实是最好的朋友,比如岑参笔下的“美人”可能是男人……这些从对诗句出发的个人化判断,有可能是作家与学者对待历史的不同方式。以情注诗、以我注诗,是一件冒险的事吗?
潘向黎:其实好多说法不是我的“发明”。比如“美人”并不是现在认为的“美丽的女性”,这一点许多专家早就这样说了。也许别人说得比较含蓄,我仗着非专业特有的自我赦免,大胆地给说个明明白白,所以许多人以为是我说的。
很多文学界的人说,因为我对韦应物的推崇,他们重新发现了韦应物,我很高兴。还有学者王彬彬认为我居然批评杜甫,还认为刘禹锡面对历史的见识比杜甫高明,这些地方“显示了良好的感受力、判断力”,他是认可的。韩愈的可爱,主要是被他的可敬遮蔽了,所以大家都不会想到他会是个很好的朋友,而这就是我读了他的诗获得的印象,我想告诉大家:韩愈其实还有这样的一面。
其实我自己比较满意的是把《长恨歌》的创作过程总结为“发乎礼义止乎情”,也有学者和作家认为是一个准确的判断。这样的七个字,动用的不只是学养,而是我全部的人生阅历和写作经验。
我的“结论”,是从他们的作品、他们的生平加上历史背景而来的,也借鉴了前人的许多成果,大部分不能算个人化判断,只能算个人化角度、个人化表达。
非古典专业的人谈论古诗词,本身就是一件冒险的事情。但是值得。因为非专业,我们可能会发现一些专业的人司空见惯而忽略的美,还可能会很少条条框框,“童言无忌”地想到什么说什么。或者提供一个不一样的角度,并且可能用个性化的文学语言表达出来,带上更强烈的个人色彩、情感色彩。
小说是爱情,散文是友情
03
羊城晚报:近年来散文的一种新趋向,就是出现了更多以博物、历史或艺术作品、文学文本的研读为基础,结合作者自身的学力、阅历来写作,而不像以往“传统散文”那种情感或故事浓度更高、“直抒胸臆”比例更大的写法。您怎么看这个现象?
潘向黎:任何写作趋向,应该都是作者和读者双向选择的结果。
不过,我是两者都写的,比如情感浓度高的,我这两年还写了《最爱西湖行不足》,回忆六岁的时候父亲母亲带我去西湖的往事,写时几次泪流满面而中断;前不久写的《贾政父子的孝心》,谈宝玉出家一幕反映出来的他们父子俩的孝心,也很动感情。这两篇好多读者都告诉我读得流了眼泪。
羊城晚报:借用您说的“美普”一词,这样的美普、史普、艺普是否更适应了这个时代的某种文化需求?
潘向黎:应该是吧。不过要真正实现美普、史普、艺普,仅仅有知识也还是不够的,最重要的是见识。要有见识,作家有见识,投射在任何观照对象上都会是好作品。
羊城晚报:您曾在日本求学,例如作品“樱满开”一文中的“物哀”,小说《我爱小丸子》和《白水青菜》中的卡通偶像和村上春树等等,都显著地带有一些日本文化符号。能否谈谈日本文化对您的影响?
潘向黎:是有人这么说过,还有日本汉学家说我的小说中有日本文化中所谓的“幽玄”味道呢。我自己说不清楚,不然,我可能就用一篇文章写出来,说清楚了。我其实喜欢干脆的。
羊城晚报:在您的创作谱系中,小说与散文分别占有什么位置?您的小说语言完全没有掉书袋、古文癖等迹象,只有趣味和审美隐隐流露出中国情调,而且基本是都市生活题材,这是一种自觉要求吗?
潘向黎:我过去说过,对我来说小说是爱情,散文是友情。友情比较温和比较长久,对我索取也不像爱情那么多;但是只要爱情招手,我还是会丢下友情、听从爱情的召唤。现在补充一句,到了一定年纪,友情就会变得越来越重要。老了,小说写不动了,大概就会只写散文,一直到此生结束。
我的小说和散文,从肌理到色调都不一样,甚至判若两人,是自然而然的,谈不上自我要求或者别人对我的要求。这在文学创作上属于正常现象,你看看古代的作家,他们写文章和写诗、填词,完全不是一个频道,经常也判若两人。这和文体意识和创作心态有关吧。
茶要好,朋友要有趣
04
羊城晚报:之前有文章提起您点评友人微信的一句“若待皆无事,应难更有花”,那种超逸洒脱给我印象很深。这与此书中阐释“此生终独宿,到死誓相寻”时那种执着和理想主义,相映成趣。这两者,是并存于您心中吗?您始终以“诗与茶”隔帘看世界吗?
潘向黎:这是两极。真正到达这两极,都是困难的,何况兼而有之?我也做不到。但是不能抵达,不等于没有这个倾向,这两种倾向,好像是并存在我心里的,就是有的方面非常执着、坚持、认死理,甚至拒绝和别人讨论,一定要一意孤行;但是生活中又非常希望能“放下”,能通达、超脱一些。
隔着帘子看花,是好的,但帘子隔不开喧嚣、烦恼和苦痛,何时放下帘子,何时卷起帘子,这对于一个写作者,对于一个人,都是一个随时随地需要进行的选择。
羊城晚报:您虽然是沉浸在诗与茶中的人,但从文章和朋友描述中,都可以看出一种不矫情的通透、爽利,并没有那么重的“闺秀式偶像包袱”。可以谈谈您的物质观或生活审美观吗?
潘向黎:哈哈,偶像什么的,和我没关系,哪来的偶像包袱?我是一个忙忙碌碌的上班族,关系近的朋友都知道我是路痴、技术盲,但他们也知道我内心其实是雌雄同体,有主见,也比较干脆爽快。
曾经有读者想象我是一个“纤纤作细步”的古典淑女,然后一见面,大吃一惊,因为我节奏很快。我至今不知道是否应该感到抱歉。
艺术审美上,我喜欢洁净、清雅、空灵的那一路,但也喜欢飞扬、开阔、大开大阖的那一路。
生活中,我只有两件事是高标准的:茶要好,朋友要有趣。和有趣的朋友一起品好茶,是我人生的幸福时分。
羊城晚报:毕飞宇说您谈诗之所以没有冬烘气、不隔,是因为进入得早;您在本书的“代序”中也为我们描摹了一幅从小由父亲启蒙带入古诗世界的美丽图景。可您又反对强势地逼孩子学古诗……这真让当代大量没有多少古典修养、却又懂得它好的家长着急,到底要不要引导、要怎样引导他们读古典呢?
潘向黎:我的回答是:听其自然。急不来,急不得。这有点像年轻人的婚事,现在好多青年不想结婚,但父母急啊,天天念念叨叨,花式逼婚,甚至替孩子去相亲,真是无所不为,但是收效甚微。因为这本来就是孩子自己的事情啊,本来就是要等缘分的事情啊。你觉得再好,他(她)没兴趣,或者缘分没到,都没办法。强迫了,可能适得其反,败了胃口,终身排斥。
这不是要不要引导的问题,而是引导有没有用的问题。我的估计是比较悲观的。
潘 向 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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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
潘向黎
小说家、散文家,文学博士。生于福建,长于上海,现为民进上海市委副主委、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文汇报高级编辑。
著有长篇小说《穿心莲》,小说集《白水青菜》《轻触微温》《我爱小丸子》《女上司》《中国好小说·潘向黎》,散文集《纯真年代》《局部有时有完美》《万念》《如一》等,专题随笔集《茶可道》和《看诗不分明》, 最新作品《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
荣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五届冰心散文奖(作品集奖)、第五届报人散文奖、第六届《文学报·新批评》优秀评论奖、第五届朱自清散文奖、2019花地文学榜年度散文(金奖)等文学奖项。作品被翻译成英、德、法、俄、日、韩、希腊等多国外语,并出版有英文小说集White Michelia(《缅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