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杂院以及和大杂院有关的往事
(一) 姥姥家
六十年代的北京人,就算没住过大杂院,也一定和大杂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对大杂院最早的记忆是从姥姥家开始的,说到姥姥家难免要啰嗦几句。其实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都是我小时候从姥姥嘴里东一句,西一句听来的。人在年轻的时候对隔代的故事是不耐烦听的,而现在想听她讲了,却已然是阴阳相隔,无从听起了。
姥姥生长在书香门第,毕业于天津直隶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在那个年代,一个女孩子能接受到这样的教育,已经算是很了不起了。姥姥上师范的时候和邓颖超同学,可那会儿不时兴同学会,姥姥毕业以后也从没跟她联系过。我记得我们之间还有过这样的对话。姥姥说:“你看,我跟邓颖超一块儿上学,我们的命运这么不同,就因为她革命了,我没革命。”我逗她:“那您当初怎么不革命呢?”她回答说:“我是‘解放脚(被裹过脚,后来又放开了)’,不方便啊。”我暗笑。我看过姥姥的脚,跟正常的脚也没什么区别,裹是裹过的,但当初她娘疼她,根本就没下狠手,再说,没过几个月就赶上好时候,给彻底解放了。于是我心说:得了吧您,别找辙了,您是没那觉悟!要真想革命,就是脚不解放,心也得先解放了不是?
姥姥毕业以后,当了多年小学教师,30岁的时候才嫁给我姥爷,那个年代就敢这么晚婚,真不知她怎么想的。姥爷文革之前就去世了,我对他没印象,只见过他的照片,很慈祥很英俊的样子。
解放前姥姥、姥爷住在北京,他们却在河北乡下拥有许多土地,靠收租过着富裕的生活。姥爷同时还在旧政府做个小官,相当于小科长吧,玩儿票而已。
我姥姥一共生了五个孩子,我妈妈是老四。老大老二小时候是过过好日子的。那时候,每年租户们按时上京来给姥爷交租,姥姥家住的是三进的跨院儿,家里雇着佣人,请着奶妈。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我姥爷喜欢城里的生活,懒得往乡下跑,好几年都不回乡一趟,一有租户来哭穷他还陪着人抹眼泪儿,几句话就免了人家租金。他自己不去收租,让租户们每年上京城给他送来,这事儿就搁现在也不靠谱儿啊。你想,这收租要是件容易的事,当初那黄世仁也就用不着兴师动众、大年三十的不好好在家过年,非跑人杨白劳家逼债逼出人命来不是?
果然,后来交租的人越来越少,他也懒得计较,收多少算多少。可人都是占便宜没够的,租户们看他仁慈,不但不来交租,干脆就鸠占鹊巢,明目张胆将土地占为己有了。姥姥家就这样慢慢败落了。先是从三进的跨院儿搬到了两进的,没几年又从两进搬进了普通的小四合院儿。到了解放前夕,乡下的土地已然化为乌有,只能靠典当家里的老家当过日子了。那时候大人好面子,自己不愿拿东西出去卖,我几个姨姨都会上典当铺,也都很精通鬼市上的交易。
有意思的是,也正因为没了土地,因祸得福,解放以后,我姥爷得以免遭沦为地主的厄运,而强占他土地的那几位当年的租户却戴上了地主的帽子,在运动中被整得很惨。福兮祸兮全是命,人生啊!
原本坏事变好事,加上解放前几年,我姥爷恰好又失了业——政府的小科长也没能混下去,如果一切就到这里,那真是皆大欢喜,解放后评定成分的时候,大概也就算个城市平民。可谁都没想到我姥爷他老人家又节外生枝整了一出……
话说我姥爷赋闲在家,靠典当度日,好生无聊,只出不进,又恐坐吃山空。此时北京城解放了,新政府给居民发下表格,让大家填表登记,那表格想必是我们习惯的那套吧:姓名别名曾用名,家庭出身,本人成分,社会经历什么的。
我姥爷居然以为是天赐良机:天无绝人之路啊,我这英雄终于要有用武之地了。既是新政府缺人才,那我还窝家里干嘛?我得把我这经历写好点儿,兴许还能被委以重任呢,以我这资历,再不济了,在新政府里混个一官半职总该可以吧?他老人家越想越激动,填表的时候居然灵机一动,把他当过小科长的经历就直接填成了处长。
这还了得!吹牛也没这么个吹法儿不是?您想,那是个改朝换代的敏感时期,但凡有点儿政治头脑的人,也知道避风头,谁像他非往那风口浪尖儿上冲,这不是自己把辫子(还是个吹牛吹出来的假辫子)往人家手里送吗?这能有个好儿吗?您一定猜出了故事的结局:我可怜的姥爷非但没能在新政府大展宏图,反而成了历次运动的靶子,吃了不少苦。说起来不幸中也有万幸,那就是姥爷文革前就病逝了,人死如灯灭,两眼一闭,才算是没人再来找麻烦了。他若是活到文革,还不知要多受多少罪呢。
有个道理值得玩味:生命纯乎个体行为,不会见风使舵,不能刻意迎合朝政的,往往是那个时代的不合时宜者,在当时的帷幕下沦为笑柄。然而也正是这些不合时宜的人,让我们后人看到了人性的本色。
姥姥家的四合院从此也被政府收了去,还算是办事的人心慈手软吧,总算给他们留下了三间北房。我小时候去姥姥家的时候,她家就已经从一家一户的四合院变成了乱七八糟的大杂院。
那时候姥姥家只有我姥姥和舅舅两个人住,姨姨们早已成了家出去过自己的小日子了。院子里新住进来的那两家都是铁杆儿的无产阶级,根儿红苗正,家里人多势力大。他们经常盛气凌人地教训我姥姥和舅舅。我小时候不懂事,有时跟邻居的小孩儿玩儿着玩儿着吵了嘴,姥姥总要带着我给人家赔礼道歉,不管我占不占理,我当时一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现在想来那个年代很多话儿是要反着说的,比如“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这句话,就应该改为“在人屋檐下,低头是房东”。
在姥姥家的大杂院里,快乐的时候也是有的,姥姥在她家墙根儿下,开了一小块儿‘自留地’,她种的都是些皮实的花草,好养活,像喇叭花儿啊,“死不了(一种很皮实的花,属于给点儿阳光就灿烂那种)”什么的,那些花儿好像永远都开不败似的,给大杂院带来了一些生气。我们几个表兄妹来了,也拿这儿当试验田,想种什么就种什么。看着自己播下的种子开花结果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每年的春节在姥姥家的饭桌上有我们全家聚会的盛宴。几个姨姨带领全家去姥姥家吃年夜饭。一进院门,姥姥做的黄焖肉、红烧鱼、油焖大虾香气扑鼻。妈妈和几个姨姨那时候还那么年轻,那么漂亮,站在她们面前我常常感觉自己象丑小鸭一样难看。爸爸和几个姨父凑在一起聊得火热,我们几个表兄妹笑闹成一团。后来当我学“天伦之乐”这个词的时候,脑海中出现的画面就是姥姥家的春节。
春节的聚会的时候姥姥在院里走来走去,腰杆儿硬了不少,嗓门也大了许多。在大杂院生活,人丁兴旺是很重要的,何况姥姥的这些女儿女婿们,都在大学任教,个个知书达理,他们对院子里每个人都彬彬有礼,慢慢就得到了院里那两户人家的尊重。我觉得虽然在那个知识分子被称为‘臭老九’的年代,其实人们的内心深处也还是尊重有知识的人的。
邻里关系好了,大杂院才能住出点滋味儿来,最方便的是缺油盐酱醋的时候,一转身就能借到。下雨家里没人的时候,邻居会帮你收晾在外面的衣服。搬个家具,全院的男人都出来搭把手。织件毛衣,全院的女人都帮你缠毛线。
我这说的都是大杂院好处,当然也有我最惧怕、最不能忍受的地方,就是上胡同里的公厕。那个地方真是……,想想还是不说了吧。总之,那种地方是很摧残人的神经的。直到现在我偶尔还会做公厕的噩梦,醒来总是一身的冷汗。
后来落实房产政策,我们希望能收回姥姥家的四合院,然而到现在也只收回了一部分,它现在依然还是个大杂院。我舅舅继承了这点祖业,我们多希望他一家人能住回那栋老宅四合院里去,姥姥已经不在了,可是姨姨、姨父们都还健在,我们一家人多想再在那里团聚一次啊!那个在谢家胡同的小四合院,有着我们表兄妹们童年的记忆,有着对姥姥亲切的回忆。可如今却因为院里住着别家,舅舅只好自己住公寓,把那几间收回的房子出租给别人。
我想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时代与社会的变迁像一股股巨浪,而我们只是巨浪中的小泥点儿,左右不了什么,随波逐流地活下来也是生活的一种方式。尽管很多事情不尽如人意,尽管很多时候对生命无奈,但这毕竟就是人生的过程。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永垂不朽,四合院也好,大杂院也好。
我在香港街边买夏威夷产的papaya,10港币3个,(7.5港币大约1美元)十分甜美,比在美国买的papaya香甜很多。我想,也许您在夏威夷也买不到这么物美价廉的papaya吧。同情ing!居夏威夷不易。
回复长亭路MM:
盼下集!
谢谢!
是这样的,住在夏威夷真的很贵。一切用品都要从外面运过来。因为当地的土地和人工都贵,所以买当地的农产品比外地运来的还要贵。
房子也贵,一个小单元卖掉,可以在本土很多地方买个大house,可居住环境和气候得天独厚。得看你觉得什么重要。
呵呵!你跟我一样对公厕恐惧,那不住就对了。
我跟你的感觉是一致的。大杂院是当时年代的产物,不得已而为之,绝不是理想的居住环境。说大杂院好的,恐怕是怀念那个年代相对纯净人心,相对简单的人际关系吧。其实那时候就算不住大杂院,人与人交往也比现在显得真诚。
谢谢你的评论。真正认识一个人、一个城市、一种生活方式,需要眼睛、头脑、脚及其长久的时光,日积月累。有些当时看不准的,隔着岁月,反而映像变得更清晰起来。
有个问题,夏威夷的物价太贵了!
和美国本土的物价有点离谱,
在加拿大,夏威夷的木瓜比在夏威夷买还便宜。
是我们的错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