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救護車聲,大千從坐位上跳了起來,沖到門口,看見心印哭喊著奔過來:“爸爸,阿妳送醫院了!”
大千沒有說話,跟著心印朝救護車的方向奔去。
葆羅正配合救護人員,把楊浣清的擔架往車上抬。
大千問葆羅道:“阿妳發生了什麼事?”
“爸爸,我先要跟救護車去醫院,來不及跟你說,你問聰聰吧。”葆羅說罷,跟著救護人員鑽進汽車。
大千望著救護車的尾氣,回頭看見聰聰在身邊哭泣,抱起他焦急問:“奶奶怎麼啦?”
聰聰道:“奶奶午睡醒來,坐在床沿,喊胸口痛。蘿舅幫他去拿藥,不一會奶奶倒在床上,蘿舅就給急救站打電話,後來救命車來了。”
大千放下聰聰,對雯波道:“你愣在這裏幹什麼,還不去叫他們備車,上醫院!”
當大千和雯波帶著聰聰趕到聖保羅醫院,看見葆羅正坐在急救室的走廊裏發愁。他看見大千進來,迎上前道:“人送進急救室了,正在搶救。”
大千道:“今天吃中飯還好好的,怎麼一下就病倒了?”
葆羅道:“她午睡起床,喊胸口痛,我去取藥,回來見她已經躺在床上,嘴吐白沫,不省人事,藥也喂不進了,我趕緊撥通急救中心,等救護車來,前後才幾分鐘的事。”
雯波道:“最近他跟我說時常胃痛,我還以為她吃得太多,傷了脾胃,不礙事,吃幾粒胃痛藥會好的。”
大千歎息道:“二嫂在大陸餓怕了,所以吃得多,怕是傷了身子。”
沉默了一會,大千問葆羅:“她留下什麼話沒有?”
葆羅道:“她最後一句話是,我心口痛得厲害,以後再也沒有開過口。”
正說著,一位護士小姐出來問:“誰是家屬,醫生找他說話。”
葆羅答應著,陪大千進去。雯波和聰聰守在外面。
一位身材頎長,高鼻子藍眼睛的醫生,拿出一份病歷卡問大千:“你是她的先生嗎?”
葆羅代為回答:“不是,是嫂子。”
“哦,”醫生點頭道,“你能代表他家屬簽字嗎?”
“可以。”又是葆羅代為回答。
醫生把文件放在大千面前道:“病人病得很嚴重,恐怕搶救不過來。如果要繼續搶救的話,家屬必須要簽字。”
大千接過葆羅遞過來的原子筆,哀求醫生道:“醫生啊,你一定要想辦法救活他!”
醫生點頭道:“我們會盡力的!”
大千簽完字,淚流滿臉,再三向醫生作拱拜託,被葆羅勸阻住,帶著聰聰,由雯波陪著先回家休息。
回到家中,大千一頭鑽進故紙堆,翻出二哥給他的書信和畫稿,默默翻閱,想著當年的好處,不由老眼濕潤,淚花橫流。
小時候,家境艱難,父親又患病,全家的生活主要靠母親給人家繪繡花樣度日,晚飯後兄弟幾人在姐姐瓊枝的安排下,複製母親的原稿。為了省油,姐姐安排她和二哥,三哥和四哥,自己和十弟,兩人合用一盞油燈。這時候,二哥會悄悄地在他和十弟的油盞中添加一根燈芯。有一次被媽媽發現了,責問二哥,二哥跪地哀求道:“娘,八弟和十弟的才氣在我和三弟、四弟之上,今後的前途不可限量,他倆的眼睛要緊哇!” 就此母親採納了他的建議,在他和十弟的油燈中增加了一根燈芯;十弟輕生後,為了怕母親傷心,是二哥叫他偽造十弟書信,念給母親聽,事後兄弟倆躲到一旁,偷偷哭泣;懂事的那年,是二哥牽著他的手,離開內江,沖出夔門,直奔東瀛……古人說,蜀人要衝出夔門才能成龍,否則只能是鯉魚;年輕時他憤而出家,當了一百天的和尚,幸虧二哥及時設計謀,將他從西湖旁賺回,否則他將獨伴青燈,在木魚聲中耗費自己的才華;在上海時,他年輕好勝,去江紫宸的“詩鐘博戲之社”猜詩迷賭博,私下將家傳的《曹娥碑》輸掉,二哥知道後,循循善誘,將他引歸正路……
“沒有二哥,何來今生的我……”大千念叨著,哭泣著。
這時葆羅突然進來,一進門就跪在地上,號啕大哭道:“爸爸,阿妳沒有了,阿妳沒有了呀!”
這下大千哭開了。聰聰看見大人們哭泣,也跟著號啕,雯波聞聲,趕來勸阻道;“人死不可複生,你們別哭傷了身子,快想法子處理正事才是。”
這時沈武侯也進來,大千把他留住,商量辦喪事的事。
因為楊浣清和善子一樣是天主教徒,所以葬禮是在教堂裏舉行的。
舉行葬禮那刻,大千身穿長袍,手拄拐杖,提前坐在教堂的前排,不一會,一位神甫進來,對大千行了一禮道:“今天由你你負責儀式亦可。”
大千莫名其妙道:“我不懂啊。”
神甫認真道:“國籍不同,文化差異,但天主教的儀式是相同的。”
葆羅聽出,神甫看見大千的穿著,誤會是中國神甫了,連忙解釋道:“他不是神甫,是家屬。”
神甫恍然大悟,向大千再三致歉,才走上講臺。
經過一番儀式,楊浣清的棺柩被運往摩詰山莊的墳地落葬。
大千忙罷二嫂的葬禮,一直浸潤在對二哥嫂夫婦的懷念中。二嫂生前經常念叨,在上海時,他和嘉德夫婦經常受到大風堂門生們的關懷,尤其是章述亭和潘貞則,他們幾乎每星期輪流送菜去西門路探望老人,還有顧福佑,在自己家裏人多,在經濟和票證緊張的情況下,還擠出一些來接濟老人。
大千情緒稍安,就給三哥和四哥,以及心素、嘉德眾子侄寫信。最後給章述亭、潘貞則、顧福佑三人也寫了一信,告知二師母病逝及葬禮情況,還把王之一攝的照片也寄了一些。
大約半個月後,大千正在作畫,葆羅不經通報就帶了兩位外國人進來,一男一女,男的高個子,藍眼睛,似乎在哪里見過。
沒等大千開口,葆羅介紹道:“爸爸,這兩位是聖保羅醫院的醫生和護士,他們幾次要求,要在你沒有準備的情況下,看你作畫,所以我斗膽帶他們進來了。”
大千抬頭,看見正是那天要他簽字的醫生,連忙放下筆,招呼道:“請坐,請坐!”
高個子醫生自我介紹道:“我的名字叫安德列,她的名字叫瑪利亞,是我的護士。”
“哦,哦。”大千把他倆的名字用中文寫在紙上道:“為了搶救我二嫂,辛苦你們了!”
安德列不好意思道:“我們終於沒有把她搶救回來,很遺憾。”
大千道:“不必遺憾,人力勝不過天力,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你們已經盡力了,我們家屬同樣感激。”
安德列說:“楊女士的心臟已經非常糟糕了,肝臟和胃也有問題。我想這與他平時不節制飲食有關係。”
醫生的話,和他的猜測相符,大千點頭道:“是的!”
“你們中國人的食品雖然好吃,但油脂太多,對心臟和肝臟不好。”安德列道。
“這是幾千年的習慣,要改也難。”大千道。
“要改掉習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特別是這個習慣已經被這個民族接受了。”安德列道。
這時瑪利亞介面道:“據說你們中國女人有纏小腳的習慣,楊女士的雙腳特別小,是嗎?”
“是的,我二嫂是纏過小腳的。”大千點頭道。
“我從書上看到,中國婦女纏小腳已經有近千年的歷史,是嗎?”瑪利亞似乎對這個問題非常有興趣。
大千捋須道:“據傳,纏小腳大約起始於西元九世紀多,南唐李後主在位時期。他是一個非常驕奢淫逸的帝皇,他的一個妃子為了取悅于他,別出心裁地用綾帛將腳纏成新月形狀,在金箔打成的蓮花上跳舞,所以後人有把小腳叫做‘三寸金蓮’,後來這個做法流傳到民間,一直延續下來,直到國父孫中山先生辛亥革命成功才取消,期間大約有一千年歷史。不過纏小腳只是在漢族婦女中流行,其他民族的婦女不在其列,如滿族婦女就不纏小腳。”
瑪利亞好奇道:“為什麼滿族婦女不纏呢?”
“嘿嘿。”大千笑道,“滿族是騎馬的民族,婦女要參加狩獵和打仗,所以不纏;蒙古族也因為這個原因不纏。漢婦女纏小腳,可能因為漢族的經濟高度發展,走向腐朽的原故。”
“據說中國的男人喜歡女人纏小腳,不纏腳的女人嫁不出去,是嗎?”安德列好奇問。
“是的,纏小腳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腐朽,在那個時代,不纏腳的女人會被人罵作‘大腳婆’。”
瑪利亞又問:“張先生你是一個很傳統的中國人,你喜歡小腳嗎?”
大千搖頭道:“我堅決反對!我第一次結婚時,洞房之夜,發現曾正蓉是小腳,非常厭惡,當即就命令她放足,把纏腳布扔掉。當時我對他態度很不好,那時我年輕不懂事,其實她也是受害者,現在想來追悔莫及。”
安德列道:“我讀過 MR. HONG MENG KAW 寫女人纏小腳的文章,好像他是很欣賞的。”
“誰?”大千沒有聽明白安德列說的是誰。
“辜湯生,那個混血的中國學者,二十年代北大那個留辮子的瘦老頭。”安德列補充道。
“哦,”大千明白了,“你說的是辜鴻銘嗎 ? ”
“對,”安德列高興道。
“他是比較傳統的學者,我聽胡適講過他的許多笑話,非常有趣。據說他喜歡用小腳女人的繡花鞋當酒杯飲酒,不可思議。”大千搖頭道。
“纏小腳一定是很痛的囉?”瑪利亞問。
“當然,女孩子從四五歲起就開始纏小腳,用纏腳布一層層裹緊,被纏足的女性步履艱難,疼痛非常,有的甚至致殘。所以民間有“小腳一雙,眼淚一缸”的說法,”
瑪利亞好奇地問:“你畫過小腳女性的人物畫嗎?”
大千想了想,答道:“沒有,我從不畫小腳,就是畫全身仕女,也往往用裙子把腳遮住。”
“張先生,你能給我畫一個小小的中國女孩嗎?”瑪利亞懇求道。
“可以,我現在就給你畫。”大千說罷,隨手取過一張一尺見方的紙,很快用洗練的線條,畫出一個優雅的簡筆古代仕女。
瑪利亞和安德列幾乎異口同聲地驚叫起來。
接著,大千又畫了一張墨竹,遞給安德列道:“這是送給你的。當年”我送給畢卡索的,也是這樣的墨竹。”
安德列高興地接過畫,連聲致謝不提。
墨分五色,話表兩頭,卻說此刻在大西洋上,有一艘叫“ 寶樹雲號”的荷蘭客貨輪,正緩緩地向巴西聖保羅城的山道士碼頭靠近。
“寶樹雲號”,在許多海外的上海人中,留有永恆的記憶,因為一九四九年五月,是她裝載最後一批逃離者,在解放軍的隆隆炮聲中,離開上海黃浦江的。
這時候,船舷邊站著一個身材魁梧的青年,不時扶正鼻樑上的眼鏡,凝視著前方碼頭上接客的人群。他叫孫家勤,就是那個當年在日本,大膽闖入大千住所,要磕頭拜師的青年。 前幾年,他在臺灣師大藝術系畢業後,旋即去德國進修,得了“藝術學”和“哲學”兩個博士頭銜,然後又回師大當教師。奇怪的是,他書讀得越多,越覺得自己學問不足,正合了“學而知不足”的老話。於是他在師大教了幾年書,籌足了生活費,決定隻身渡海,來到大千身邊,了卻當年許下日後補行拜師禮的心願。
船終於靠岸了,他看到接客人群中的王之一,正在向它招手,旁邊還站著一個年紀和自己相仿的陌生青年。
孫家勤提著行李,一出關口,王之一迎上來道:“等了你好久,終於來了!”說罷,把陌生青年拉過來道,“這位是你老師的的公子,叫葆羅,你們自己去稱呼吧!”
孫家勤上前和葆羅握手道:“我是一九三零年出生的,屬馬。”
“我是一九三一年出生的,屬羊。”葆羅道。
“啊哈,那家勤比葆羅大一歲,當師兄囉!”王之一在一旁道。
“不。”葆羅道,“按照大風堂的規矩,不論年齡大小,不論拜師先後,相互之間都稱師兄,師姐,叫大不叫小。”
一陣燦爛的笑聲過後,倆人互喚師兄不提。
在山道士港口旅館住了一夜,第二天提了行李,三個人才浩浩蕩蕩回八德園去,孫家勤帶的東西真多,幸虧葆羅是開了園裏那輛四噸的“道奇”大卡車來的,小一點還真裝不下。
一進園,汽車停在“五亭湖”旁邊的一幢大屋前,葆羅下車道:“孫師兄,你就住這間屋,行嗎?”
孫家勤跟著下車,看見這是一間平屋,朝南向,門口是條大路,路的另一邊是湖面,路對面的右側,是一塊寫著“潮音埗”的巨石。屋子周圍種滿碩大的松樹,松林背後是一座小丘,景色及其旖旎。
“很好,太好了!”孫家勤富有詩意道,“這裏可以聽松,賞荷,觀湖,戲禽……”說話間,一隻梅花鹿過來,站在路邊看熱鬧。
王之一介面道:“還可以喂鹿呢。”
孫家勤剛到,對眼前的一切都感新奇,他打著手遮,瞭望屋背後假山上的迎客送。
葆羅道:“這座假山叫“孤松頂”,是用挖湖的泥土堆壘起來的,上面的松樹,是仿照黃山迎客松的造型。”
孫家勤道:“我在港臺和日本的華人間,聽說老師在巴西築了幅立體山水畫,叫‘八德園’,和天上皇母娘娘的瓊台瑤池一樣,今日身臨其境,果然不假。”
葆羅把孫家勤引進屋道:“這裏的起居用具,馬姐都給你預備好了,你缺什麼,過會兒我跟你介紹了,你可以跟她拿。”
葆羅和王之一幫孫家勤把行李安頓了。
孫家勤道:“車上的宣紙和文房用具,是老師托我在日本向‘喜屋’和‘京都便利堂’訂的,還有老師請曾克耑先生寫的‘筆塚’石碑,‘喜屋’已經請人琢好,我也一起帶來了。”
葆羅指著車上一隻紅紙箱問:“那箱東西放在哪里?”
孫家勤道:“這東西要緊,先存在我房裏要緊。”
葆羅幫孫家勤安排妥住處,把車子開到大畫室前。
聽見汽車聲響,大千已經手拄拐杖,滿臉笑容地和雯波一起在門口迎候了。
孫家勤下車,喊一聲:“老師、師母!”倒地就拜。
大千趕緊攙起他道:“現在免了,到行拜師禮時再拜吧!”
孫家勤對雯波又磕了一頭道:“初次拜見師母,這個禮是不可免的。”
雯波笑嘻嘻地上前攙扶。
大千對著車上的貨物道:“那塊‘筆塚’石碑帶來了沒有?”
孫家勤爬上卡車,指著一隻木框包裝箱道:“就在這裏。”說罷又從包裏掏出一張沒有裝裱的字紙遞給大千道,“這是曾克耑先生的原稿。”
大千打開字紙,只見上面是曾克耑用工整瘦金體寫的《張大千巴西筆塚銘》,全文已鑿在筆塚碑的背後了,約二百字左右,不及細看,便放入袋中,回頭對葆羅道:“快去叫工人開箱,搬到我上次跟你說的地方,明天我要親自督工的。”回頭對孫家勤道:“去我畫室子們細談吧。”
王之一看看時間道:“老夫子,我把家勤接來交給你,任務完成了,我還要去報社,發明天的稿子,先告辭啦。”
大千道:“我不留你,你有公事儘管忙去。”
王之一剛轉身,大千突然又想起什麼,喊道:“之一,後天下午一時半,辦家勤的拜師酒,別忘了把美惠子一起帶來。”
“當然,嘗老夫子的美味,我們是不會缺席的。”王之一答應著遠去。
一進畫室,家勤就被大千滿牆的佳作迷住了,目不暇接地東張西望。大千看出了他的心思道:“以後你可以天天陪著我作畫,有你看的,咱們先擺談家常。”
“是。”家勤不好意思地轉過頭來道:“老師,這次在日本住了一星期,全虧李海天先生的熱情招待,住在他的酒店裏,費用全免,真不好意思,結果我送他一張畫,是臨你的敦煌稿子。”
“李先生是文人經商,他為人仗義疏財,在日本的華人中口碑很好。”大千道。
“還有丁策先生,他百忙中開車陪我去‘喜屋’取石碑,還陪我上書店淘舊畫冊,遊覽名勝。講解日本歷史,詮釋名勝典故,他的學問頗是了得。”家勤道,“
“丁先生是研究日本問題的專欄作家,他的文筆非常好,右公和嶽軍都很欣賞他的才氣。”大千道。
“他說你托他送去整修裝裱的古畫,這次來不及托我帶回了。他們兩人托我帶給老師的禮物,我已交給保羅兄收存了。”家勤道。
“葆羅剛才已經跟我說了,難為他們又破費了,我改日寫信致謝。”大千道。
這時黃弘恂搬了兩大柳包的東西進來道:“老夫子,這是你定制的仿南唐李後主的‘澄心堂’紙,放在哪里?”
大千從包裏取出一刀,放在畫案上道:“我先拿些試用,其餘把它放進儲藏室。”
黃弘恂出去,家勤問:“老師,聽你剛才跟王之一先生說後天下午一時半舉行拜師禮,是嗎?”
“你不用操心,我已經關照下面去準備了。”
“老師,下午一時會不會影響您的午睡,不是放在中午或晚上更好些嗎?”
“嘿嘿,我查過皇曆,我生肖是己亥的豬,屬水;你是庚午的馬,依八字看命中火稍重,與我略有衝撞,所以必須找一個適合你我時辰的八字來彌補。從皇曆上看,寅時是最恰當的時辰,但是早上三點到五點,太早,退而求其次是卯時,是早上五時到七時,仍然太早,再退一步,只有未時,下午的一點到三點了。”
孫家勤豁然開朗,佩服老師做事的認真和縝密。
到了拜師那天,大飯廳裏宴開五桌,擠滿了客人,先是家勤打開那只從日本帶來的紅紙箱,取出紅燭高香,點燃了,又在地上鋪了氍毹,大千和雯波坐在中間,沈武侯站在大千的右側當司儀,左側是葆羅、孫雲生、黃弘恂、婁海雲等一班學生,一派喜氣。儀式開始,先由沈武侯介紹孫家勤的生辰八字和學歷以及學畫經過,然後家勤跪下,向老師和師母行過三跪大禮。大千和雯波起身,攙起,全場掌聲四起。接著家勤向老師進獻禮品——五盒在日本買的泰國血燕和一個紅包。大千含笑收下,交給雯波,又從雯波手裏接過一疊線裝書,交給家勤道:“古人說,讀書做人,讀書做學問,讀書寫字,讀書畫畫……凡事離不開‘讀書’二字,可見讀書之重要。老師今天送你一句話:讀書,有選擇的讀書,讀好書!”
家勤接過線裝書,全場又是一陣掌聲。
拜師禮畢,大千牽著家勤的手,一一介紹諸師兄,並囑拱手致禮,相互問好,最後大家入席。
家勤陪老師坐主桌,作陪的有王之一夫婦、榮爾仁夫婦、蔡昌鑾、沈武侯……還有兩張位子空著。
婁海雲上前在大千耳邊問:“老太爺,可開宴了嗎?”
大千輕輕道:“再等一等。”
榮爾仁問:“還等誰呢?”
大千剛要回答,葆羅在他耳邊道:“蔡伯伯到了!”
只見蔡孟堅疾步進來,向諸位作拱道:“請諸位原諒,晚到了,晚到了!”
大千起身,請他在旁邊坐下問:“張總領事沒來?”
“本來他決定和我一起來的,突然有個臨時會議,使她來不成了,他要我向您致歉。”蔡孟堅用手絹擦著額頭道。
大千回頭對孫雲生道:“張禹九總領事不來,你就坐過來吧。”
孫雲生過來在孫家勤身邊坐了。
大千把客人一一介紹給家勤,讓他們相互致禮後,筵席開始。
酒過三巡,大千對家勤道:“家勤啊, 我記得你家裏藏有一幅仇十洲畫的《百子圖》,是溥儀送給令尊的。”
“是的,那圖一直掛在我的房間裏,我最喜歡。”家勤道。
大千讚歎道,“那幅圖畫得真細膩,九十八個孩子,形象畢俏,沒有一個面目相同的。”
家勤停住筷,望著大千道:“您怎麼知道上面是九十八個小孩呢。我小時候,老喜歡數上面有幾個小孩,有時候數出九十七個,有時候數出九十九個,甚至一百個,最後的正確數字是九十八個。”說完笑了。
“呵呵,”大千得意道,“畫上至少有七、八個孩子是我補的筆。”
“您補的筆?”家勤不解道。
“那時我還住在上海西門路,一天威海衛路潘德華裱畫行的徒弟嚴桂榮拿來這幅畫,說是孫大將軍家裏的,因為丫鬟不小心潑上了水,不懂處置,用抹布去擦,把畫面擦壞了,結果畫是重裱好了,但是缺損的人物要我幫忙添加。”
“哦——”家勤想起來了,“這是侍侯我的丫鬟阿香闖的禍。他用抹布去擦濺在畫上的水,結果把畫擦壞了,我很捨不得,哭著要她賠。這事被家父知道了,阿香嚇得跪在地上求饒,家父只說了一句話,以後幹活要動腦筋,就原諒了他,後來他叫副官找高手修補。想不到竟是老師補的筆,怪不得修補後,猶如原物。”
“那張畫的下落如何?”大千關切道。
“家父遇難後,家丁們紛紛遣散,一片混亂,家中的古玩書畫損失殆盡,那張畫也就此不見了。”
榮爾仁歎道:“這不應了《紅樓夢》中‘忽啦啦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的古話了,看來‘氣數’二字是奈何不得的。”
蔡孟堅道:“孫大將軍當年是閩、浙、蘇、皖、贛五省聯軍統帥,在奉軍勢力最強盛的時候,悍然驅逐楊宇霆、薑登選和張宗昌,何等的威風。沒想到不幾年,楊宇霆橫死張學良手下,孫將軍又屈死在一個纏了腳的弱女子槍下,真是氣數。”
大千道:“冤冤相報何時了,孫將軍自下野後,退居天津租界,因感兵火連接,荼害生民,更悟繁華如夢,人生無常,乃拜在紫竹林老僧門下,聽經念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結果還是被仇家的女兒暗殺。”
蔡孟堅道:“孫將軍對施小姐的父親施從濱因貽誤軍機而施腰斬之刑,也太過殘忍。”
榮爾仁道:“人的復仇思想是非常可怕的,孫將軍殺了施團長,施團長的女兒施劍翹又殺了孫將軍,將來家勤又為報父仇去殺施劍翹,這不是永無止境了嗎?”
家勤道:“家父死後不久,家母去找了個瞎子算了個命,瞎子說,家父仙逝是天意,也是他的福氣。他從軍一生,見血無數,後來天良發現,皈依佛教,其實內心負罪累累,煎熬難忍,生不如死,這也是家母要我遠離武場,找一塊與世無爭的淨地,悉心習畫的緣故。”
“血仇到此結束,好!令慈是個明白人,你若日後事業有成,也是她的功德。”大千讚歎道。
廚房不斷上菜,大家邊吃邊聊。
沈武侯道:“我的朋友王賡,無錫人,是美國西點軍校的畢業生,曾在孫傳芳麾下當過參謀長、炮兵司令,他作戰非常勇敢,在孫傳芳徹底失敗之後,還率領一個炮兵師,堅持了幾個月。”
榮爾仁道:“在一二八滬戰中,王賡曾親自協助或指揮十九路軍的炮兵營向日軍射擊,殺傷力很大。他與我家裏是無錫同鄉,關係很熟,是名媛陸小曼的前夫。一九三七年底,他去昆明任兵工署處長,為滇緬公路的內運出了不少力,一九四二年為中華民國政府赴美的軍事代表,去開羅開會時舊病復發,病逝在那裏,終年四十七歲。死後被北非盟軍以厚禮葬在開羅市郊的英軍公墓。前年我和內子去埃及游尼羅河時,還去他墓前獻過鮮花。”
蔡孟堅道:“你們知道王賡坐兩年牢的事嗎?”
沈武侯道:“曾有聽說,但不知詳情。”
蔡孟堅道:“事情發生在簽訂‘淞滬協定’後不久,那天王賡西裝領帶,騎著三輪摩托車,從美國領事館出來。經過四川路時,他進入位於黃浦江和蘇州河旁邊的“查理飯店”,卻不知這時候飯店已經被日本兵佔領了,等他發現不對,想溜走時,被日本崗哨發現,將他逮捕,結果在身上抄出一份 作戰地圖,日本人以為抓住把柄,小題大做,誣衊中方破壞‘淞滬協定,與美國暗下勾結,於是將他扭送中國方面處理。社會上還有另一種呼聲,認為王賡暗通日寇,向日方遞交情報。為此軍統插手調查,但查無結果,為了平息社會輿論,政府以怠忽職守罪,判了他二年徒刑。但究竟王賡為什麼要去‘查理飯店’,始終是個迷。”
趁大家擺龍門陣間隙時,家勤端著酒杯,由大千陪著,向其他桌上的客人敬酒。
大千離開大陸後,雖然收徒時也擺過幾次拜師酒,但從沒像今天這般熱鬧。
欲知詳情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