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地震灾区当赤脚医生--震中日记(续二)
(2008-07-31 20:3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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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上山,上山
五月三十一日
按照指挥部的安排,今天我们去都江堰以北的龙池镇山区。
香港的医生J和护士L已经在灾区工作了两星期以上,他们要回去了,我们依依不舍,彼此交换了通讯地址。
有两个新医生加入我们,是成都中医葯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嘿,又是两位成都美女。一年前我到成都,在春熙路逛来逛去,就是没见到美女,原来都跑这来了。
汽车经过都江堰市。在我的想像中,都江堰市应该是一片狼藉,因为从前几天的媒体报道中知道,都江堰是重灾区。都江堰市聚源镇聚源中学是全世界媒体聚焦的地方之一。聚源中学是当地重点中学,有900学生。地震时只有200人逃了出去,其他的都被压在楼板底下。出乎意料之外,都江堰大多房子从外表上看都完好无损。都江堰是旅游城市,近年来建造了大量别墅式或康斗式的商品房。这些房子基本没倒,看上去还是那么崭新划一,只是在我看来,现在里面几乎没有住客或游客。我们没去聚源中学现场,听去过现场的小Z讲,就是新建的教学大楼倒了,周围的楼房都没倒。这肯定是豆腐渣工程。承包这栋大楼的建筑商,想来现在不是被抓了,就是逃亡了。
汽车经过二王庙。二王庙是用来纪念修建都江堰的李冰父子的。地震前的一周,即五月四日,一年一度的盛大庆典刚在这里举行,庆祝李冰父子修建都江堰二千二百六十四年。然而,一个星期后,地震发生,二王庙轰然倒了,成了一片废墟,李冰父子的神灵也没能保住他们的庙。
汽车继续往山上走,路边不时出现大量掉下的巨石和泥土。道路显然已给抢修过了,巨石旁能允许一辆车通行。途中经过紫坪铺水库。据说这个坝堤没有漏水,但明显也放去很多蓄水了,水位很低。水库两旁的山体有很多大片的滑落,绿色的植被已被黄色的山泥所代替。从远处看,可看到对面山腰上通往汶川映秀镇的公路,数台大型推土机正在不停地工作,试图修复这条被地震严重损坏的公路。远远能够看到映秀镇,它夹在两座大山中间,地震时两山合拢,映秀镇被埋了,全镇9000余人,仅逃出近2000人。
车行上山,往龙池方向,途中经过龙池隧道。隧道约长500米,中间及另一出口断裂渗水,正在修复,也可过车。想像中如果地震当时穿过这条隧道,那会是多么恐怖。过了隧道不久,前面的路被山泥完全盖住,毫无近期内重新开通的可能。路的右边,有一条新修的黄泥盘山公路。我真佩服修路的解放军官兵,他们在没有勘探的情况下,硬是用推土机在45度的山坡上划Z字,几天内把这条路修成。路面滑,软,陡,不平,危险至极。要是平时绝对不敢开,但这个时候,只得豁出去了。
我们终于到达龙池镇。这里与映秀镇隔山相望,直线距离只有三公里。这里原是一个美丽的风景区,是成都市民消暑郊游的好地方。山上有多处农家乐小旅馆。地震时,绝对多数房子都倒了,不少村民和游客都被埋了。因为山体的滑落,出山的道路给封住了,山上居民苦苦自救多天后,救援队才赶到。
车行到一处叫刘大胡子的休闲农庄前,道路断了,不能继续往前走。我们在这里开设了一个医疗点,刘大胡子一家把桌子椅子搬出来,让我们露天开诊。几位打杂的队员挨家挨户地上门,通知附近的居民来看病。医疗点渐渐又围了一大群村民。
据当地人说,山上还有十多个村落,村民被困在山里出不来。
我们决定上去找他们。
我们兵分两路,两位成都MM和我们的药剂师C留在原地看守医疗点。我和H医生,小Z和北京画家R背起行囊和药物继续上山。
一路上惊心动魄。道路两旁是滑坡的山体,巨大的滚石,将水泥路面砸了一个又一个坑。不时看到滑坡山泥把农家乐小院的房子盖得严严实实,只有不知是主人还是游客的汽车还露在外面。空气中有一股刺鼻的味道,不知是来自防疫的消毒水,还是空气中的飘尘。
我们沿途经过不少临时居民点,就顺便给他们看病。这里的居民多是几户人家聚在一起,住在自己搭的帐篷里。他们震前多数经营农家乐小旅馆,较为富裕。一次经过一个居民点,有位女士在哭泣,我们以为她有亲人在地震中丧生,一问之下,原来是她丈夫在这帐篷生活中与另一位女的好上了。唉,都什么时候了,还干这事!
道路有一段没一段。经过小水坝时,前面的道路完全被倾泻的山体封住了。一架挖土机正在不停地工作。工人们告诉我们,可以绕着山边的一条小径过去。但当我们走到山边的时候才发现,从技术上讲,这里根本没有小径,只有一个乱石堆,其中有人走过的痕迹。前面几十米,得手脚并用地从一块石头爬上另一块石头,还根本不知哪一块石头是松动的,哪一块是稳定的。过了乱石堆,是两架独木桥。第一架是由两根碗口粗的松树杆临时搭在溪流上形成的,要命的是这两根松木一根硬,一根软,脚踏上去,根本没有实地的感觉。幸亏这桥较低,就算摔下去,也不过弄个落汤鸡,摔不死。过了这架独木桥,便经过一个小竹林。这是一个箭竹林,小径就象一条隧道,完全是用刀砍出来的。箭竹林的另一头,是另一架独木桥。这回桥由三根松树杆组成,比前面那架稳一点,不过却高多了,底下是岩石,摔下去的话,不死也会伤筋动骨。
我自信平衡功能良好,当在经过这桥时,也未免有点心虚。
过了桥不远,我们又回到路上。这时,我们被前面看到的景象惊呆了。路上有一块从山上滚下来的巨石,体积跟房子一样大。它辗过一大片房子,所到之处,房子都变成一片碎渣。我肯定房子下有受难者,因为经过的时候,仍可闻到尸臭。
画家终于走不动了。这位画家有二百斤的个,平时又不爱好运动,一路上来已经气喘吁吁,加上看到这些情景,大概他的脚也软了。我们找到了一处居民点,给居民看过病后,就把画家留在那里,其余三个人继续往上走。
前面的路又断了,又要爬过一片乱石堆。这片乱石显然是巨石摔下来碎开形成的,多处是边缘尖利的石块。H医生在前面开路,小Z在中间,我断后,手脚并用地艰难行走。旁边是巨大的山石,一半悬在我们头上。我只希望这时不要发生余震,否则,石头一松动,我们都会给砸在里面。
突然,H医生滑了一下,左手抓在旁边的一块岩石上。当他的手拿开时,岩石上留下一片血迹。他的手被锋利的岩石边缘割了一个大口子,鲜血不断地流,止也止不住。这个地方无法停留,我也触不到他,我们只好继续走,任凭鲜血一滴一滴地往下流。我们终于走回到路面上,可以停下来止血。幸亏我们带着外伤急救用品。我迅速拿出一瓶生理盐水帮他冲洗伤口,涂上抗菌素药膏,用无菌纱布和绷带包扎好,然后又继续往上走。
我们终于到达了最高的居民点。这里的大部分居民地震时都在外面劳动,只有一个几个月的婴儿和她祖母在屋里,房子倒了,他们都被埋在了里面。其他人在山上被困了七天,才被救援队找到。自救中几家人成为了一家人,他们住在自搭的帐篷里,同吃一锅饭。我们给他们看病,看的无非也是帐篷综合症,加上腰腿痛,因为他们每天都在清理废墟。
完事后我们沿原路下山,由于有了经验,再经过那些险滩时就快多了。不过经过一处悬崖时,我发现H医生踏过的一块石头明显松动。我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小Z已经一脚踏上去了。还好,石头没掉,大概是因为小Z身轻如燕。但是当她一抬脚,石头就掉到悬崖里了。好险!我吓出了一身冷汗。一条小狗跟着我走了很长一段路。我不知道它的主人还在不在,但看它很可怜又很可爱,就停下来抚摸它一下,它围着我不停地摇尾巴,看得我心碎,但又没有东西可给它吃。
回到刘大胡子的休闲山庄,已是下午四点多。刘大胡子非要请我们吃饭,并特意用当地有名的山溪鳟鱼烧了个汤给我们喝。虽然我在山溪中看到很多遇难者的鞋子,饥肠辘辘之中,也顾不了许多了。刘大胡子也是个上了电视的新闻人物。地震发生后,当地断水断电断路,刘大胡子带领当地居民自救,挖出多个被埋的居民,又把埋在废墟中的冰箱挖出来,将里面的食物分给大家,一直到救援人员到来。刘大胡子一脸憨厚,听说我们明天还要来,万分感谢,执意要找辆吊车来,扒开废墟,将那倒塌的房子里埋着的一百多斤腊肉挖出来给我们吃。
我们听到帐篷里有一小姑娘在哭,就去看她。这是一个叫S的16岁女孩。地震时房子倒了,妈妈现在还埋在屋底下,妹妹被挖出来后就死了,爸爸全身骨折,现在被送到济南医治,估计出来后也会丧失劳动力。刘大胡子收留了她。小姑娘一想起家人就哭,泪水忍也忍不住。我们无言,小Z走过去,抱住她,让她哭。
当晚我们回成都过夜。回成都路上,听到广播里说一架军用直升飞机在我们去的大山附近出事,失去联系。我们在山里没听到任何动静。经过紫坪镇水库时,我想,飞机是否摔进水库里了呢?
回到旅馆打开电视机,又是有关灾区人民战胜自然灾害的喜讯。当听到播音员说:“笑脸又回到灾区儿童的脸上”时,我恨不得把那电视机砸了。
(六)下乡,下乡
六月一日
今天早上,指挥部临时决定兵分两路,我和药剂师C加上一位从上海来的护士,组成医疗小分队,随一个搭帐篷的小分队去安县农村,其他的医生继续在大山里巡回医疗。这回我们将会在当地住几天,不象前三天那样每天驱车回成都住。我们做好了准备,住帐篷,与村民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
安县位于北川和绵阳之间,是地震重灾区。著名的黄土灾民营就在安县,该县还有多个灾民安置区,专门安置那些因担心唐家山堰塞湖溃坝而转移的灾民。
不过我们去的不是这些安置点,我们的目的地是位于安县北面的山村。那里的灾民没有或几乎没有政府的援助,许多人是地震后自己从废墟里爬出来的。一路上满目疮痍,多处是歪歪倒倒满布裂纹的小楼和碎成一堆碎渣的泥房。农村的贫富差别在这个时候是那么显而易见--穷人的房子都倒了。农村的高楼不多,人员也相对分散,所以死伤的人不多,但房子倒了以后,村民失去了一切,生活更加悲惨。
与房屋倒塌的悲惨情景相比,田野上却是一片春色,山里到处都是果树林,桃子,李子已经挂上了枝头。成群的山羊在山坡上吃草,圆滚滚的水牛在树荫下打瞌睡。成群的白鹅,横行乡村小路,我们的车不得不慢下来,给它们让路。
安县的土地看上去相对肥沃,农作物长势良好,应该是富裕之地才是,不知为什么农民生活却仍然这般艰难。
我们扎营在一个养老院旁边。搭帐篷小分队已有人先行来到这里,扎起了我们自己用的帐篷。帐篷队的工作是给村民搭帐篷。地震发生后,全中国全世界向灾区捐赠了无数的帐篷。捐赠者大概以为写张支票,made个order,帐篷就会送到灾区,灾民就能住上帐篷,其实不然。人手不到,帐篷照例不会自己站立。那些帐篷可不是我们在美国去郊外野营用的那种简易帐篷,它的钢架,防水布就有几百斤。每顶帐篷的设立都要经过志愿者艰苦的劳动,需要平地,铺砖,架设,搬家具等等,没几个小时是做不来的。六月的成都,天气已经开始闷热,白天正午温度高达摄氏三十九度,根本不适合户外工作,搭蓬队只能一早一晚开工。所以,如果你捐献了一百顶帐篷,请别忘了那背后还有志愿者几百小时的辛劳和血汗。
说到帐篷,我所参加的这个救灾组织一开始从美国订了许多帐篷,结果却因为要办进口文件而迟迟拿不到帐篷。他们立刻改变策略,跟国内的厂家订购,但又遇到资金周转的问题,因为收集到的大部分捐款都在美国,而中国政府对每一笔进入NGO的外来捐款都查得很严。我刚去的时候,看见他们用在救灾的资金如流水一样,每天要花近二万人民币来购买救灾物资,而在美国的捐款又不能一次大笔进去。我都为他们着急了,一个劲打电话催美国方面赶快想办法把钱弄进去。
这是一家专门收留五保户老人的养老院,有三十多位老人住在这里。院长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正如当地的报纸说他的,“一个快乐的老人为了老人的快乐办了一个快乐的老人院。”他原来在绵阳当了十多年的银行行长,帮助过包括长虹等公司初建时的资金筹划。退休后,他用自己的钱建了这个养老院,完全不盈利。他多次上过当地报纸,电视台,是当地有名的善人。
我们的医疗工作先从这家敬老院开始。由于地处山区,没有合格的医生愿意来这里提供医疗服务。虽然养老院有半个小小的卫生室,有一些简单的药品,却没有医生。老人们有了病,要送到山下的县城医院去。
我们就在这卫生室开始了工作。小小的卫生室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柜子。哈,还真象赤脚医生办公室!我们把带来的药分门别类,每类一个袋子,以便寻找。老人们听说有医生来了,一个接一个地来到卫生室。地震时,养老院的大部分房子都没有倒,老人们也一个都没有受伤(后面有个神奇的故事),只是受了惊吓,加上开始几天停水停电,上呼吸道感染还是比较多。这里的大多数老人有两种常见病,一是高血压,二是关节炎。我们在美国对降压药的使用非常谨慎,因为药物种类繁多,我们一般要找出高血压的种类,才对症下药地使用不同的降压药,并且要不断观察血压,不断调节剂量,以达最佳效果。而在这里,这些做法都不现实。老人们可没那么讲究,只要是降压药,他们都要。相对之下,抗关节炎药的使用就特别简单。不管是口服的,还是外贴的,几乎人人都适用。我从美国带来的一大瓶Ibuprofen最得人气,给得一粒不剩。然而,这些病都是慢性病。我走后,谁来照顾他们呢?后来,我发现有些老人来看了一次又一次,有些症状是编出来的。细问之下,原来老人们担心以后没医生来,先想法拿些药再说。我一时无语。
过了一会,老院长来告诉我,乡政府和国安部的人发现这里来了生人,问我们是从哪儿来的,有没有医师执照。我告诉他们我是美国来的,有红十字会的授权来救灾,有美国医师执照。他们又问:“医师执照有中文吗?”我回答说:“废话!当然是英文的。”鉴于我在过去几天遇到的情况,我估计国安部又来找麻烦了。老院长出去跟他们商量了一会,回来跟我说,他们想知道我是硕士级医生还是博士级医生。这真是中国国情!我告诉他说:“我带过的住院医都是博士后水平的。”“啊,您是博士后导师!”老院长说,我苦笑了一下,不置可否,美国可没这些劳什子头衔。不知是这“博士后导师”的头衔管用,还是老院长的面子管用,反正国安部的人不再来找麻烦了,并且大家从此都叫我老师。
养老院里有一位阿婆,原来是在街上流浪的孤苦老人,受尽凌辱,后来被老院长收养。住进养老院后跟另一位孤苦伶仃的老汉相处不错,老院长就撮合他们结婚,为的是互相有个照顾。当地民政局,乡政府知道了,也送来贺礼,婚礼定在五月十二日下午二时,在养老院的院子里举行,让所有老人都高兴高兴。五月十二日上午11时,发现男方的户口登记上还写着已婚,原来他从未办过正式的失婚手续。婚礼只好改期,按规定登报寻人三个月。下午二点二十八分,地震发生,院子里的几根柱子轰然倒下,三十多位老人却因婚礼取消捡回了一条命,老院长给吓了一身冷汗。
我们的原则是三同,下乡时同农民一起吃,回养老院时和老人们一起吃。受老院长厚待,我们医疗队和搭蓬队都有饱饭吃。地震发生后,全国往灾区运送了大量的食品和水,养老院分配到不少方便面,饼干,牛奶和水。我们在那里也是吃这些东西。因为有些人已经吃了十几天这些东西了,养老院的伙房给我们做了米饭。这米饭是用打碎了的玉米混着大米煮的,管够,吃不完下一餐就做成粥,只是菜就不多了。两个小碗装荤菜,又辣,又多油,说不清是猪肉还是鸭肉,一小盆当地的包心菜,二十多双筷子往里伸。我体会到那些搭蓬志愿者的辛劳,自己也吃不了辣,菜就省给他们了。我从美国带来了energy bar,晚上就偷偷地啃一条。
我原来也被分配到帐篷里,和另外五条大汉挤在一起。他们是从山西,广东,江浙一带来的志愿者,加入这个搭蓬队前互不认识。帐篷搭在养老院外的空地上,老院长从养老院搬了一些床来,还好,我们不用睡在地上。养老院原来有水塔和太阳能热水器,但在地震中给震坏了。自来水有一阵没一阵,洗澡只能用冷水。
大概是我的“博士后导师”头衔太吓人,老院长和同伴们都要安排我到养老院的房间里睡。他们在养老院司机的房间里腾出一张床,让我使用。我本不好意思搞特权,但拗不过他们的热情,也考虑到我带来的一大批东西不好放在帐篷里,只好答应了。就这样,我未老先衰,住进了养老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