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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轻红到家的时候,陈桂丽正猴着腰在水池边上不知道抠摸着什么。
日头已经完全落下,厨房里的灯还是十年前一样,连灯罩都没有一个,空悬着一只黄巴巴的灯泡。灯泡上厚厚的一层油腻,油腻上积着灰尘,使得原本就昏暗的光线显得更晦涩。墙上还是贴满了好几年前的《新民晚报》,由于整日被油烟熏烤,早已黄得发了焦,说不出来的一种腻腥和龌龊。
毕轻红细细打量了陈桂丽一会儿,她似乎瘦了不少,头发剪得很短很短,后面几乎是倒削上去的。头发染过应该有段时间了,发根处很长一段是灰白色的,在灯光下十分扎眼。毕轻红试图张嘴叫她一声,可嘴唇动了好几下,都没有发出声音来。
终于,陈桂丽直起身子来,看到墙上投下的黑影,立刻猛地转身,跟毕轻红面对面。
她们对视了好一阵子,陈桂丽面无表情地说:“里厢去,这里都是蚊子。”
毕轻红一言不发地转身朝里走,陈桂丽又叫住她,很不自然地说:“有绿豆百合汤,我帮侬舀一碗,好伐?”
“好,”毕轻红点点头:“少舀一点,夜饭刚刚吃过。”
再次踏进这个屋子,毕轻红眼前一阵恍惚。
里面的一切都是十年前的样子,连五斗橱上的红色拉丝玻璃杯都没动过位置,旁边依旧是三五牌老式台钟,再旁边还是那个洋娃娃,放倒了眼睛会闭上。
毕轻红在沙发上坐下,沙发扶手上铺着层暗红色格子的布。她忍不住掀开看看,嗯,当年她抠破的疤痕还在,里面的海绵都被她一揪揪拎出来了,陈桂丽后来填了旧棉被的棉花,手感到底是不一样了,没有那么挺阔硬则。
为了这件事,陈桂丽一巴掌把毕轻红狠狠地扇进这张沙发里侧,偏巧她织了一半的棒针衫塞在角落,叉开竖立着的一根棒针就直挺挺地戳进毕轻红的脸颊。
陈桂丽不敢给她拔,连拖带拉地把她弄去广慈医院的急诊室,一路上就是骂:“你个小婊子,怎么不戳死你呢?!就不会干一件好事!戳死了才好呢!扫帚星!”
幸好,戳在毕轻红酒窝的旁边,疤痕很小很浅,不注意看不会发现。
后来,毕轻红回想起来,做什么菜都要放酱油的陈桂丽,在那之后硬是跟她一起吃了两个星期的菜泡饭,一点带颜色的酱料都没给她碰过。
绿豆汤舀了小半碗,陈桂丽轻轻地放在桌上,拉了张餐巾纸垫着,调羹搁在了餐巾纸上。毕轻红起身来,坐到桌边去,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吃。绿豆熬得很沙,百合洗得格外干净,甜里头带着清香的苦涩,古怪又和谐的口感。
“我老公也回来了,”毕轻红低声说:“我没让他跟过来,不知道你会不会介意。”
“来了就过来吧,”陈桂丽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一只胳膊搁在桌上,抠了抠手指甲,说:“我又无所谓的。”
“哦,”毕轻红说:“那我打只电话给他,他带着儿子在淮海路上吃仙踪林。”
“伊是啥地方人?”陈桂丽问:“做啥额工作?”
“搞生物科技的,”毕轻红说:“杭州人。”
“你们在美国认识的?”
“哎,是,大学同校。”
“蛮好,小人几岁了?”
“三岁。”
陈桂丽突然起身来,走进里屋,好半天都没有出来。
毕轻红吃干净绿豆汤,把碗拿去水池里顺手洗了,放进碗柜里。
回到屋里,陈桂丽已经出来,在桌上放了个红色缎面的小袋子,上面有一个金戒指一条金项链。她敲敲桌面,说:“这个给你。”
毕轻红愣了一下,没动。
“不是我给你的,”陈桂丽撇撇嘴角,说:“我也没有东西好给你的。你奶奶以前留下来的老货,我是不要的!”
想起奶奶,毕轻红忍不住眼圈一红。
虽然印象已经不深了,但是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就是奶奶后来给她改的。
“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这里终于是要拆了,”陈桂丽舒了口气,慢慢地说:“叫你回来么,就是为了这件事。现在政府都是阳光政策,有户口,至少一套房子。反正我跟你们不搭界的,你自己看要钱还是要套房子,我不管的。”
“我等老公来商量一下。”毕轻红拿起手机,很快地拨了个电话。
相比之下,夏凯远比毕轻红会来事。他进门后张口就叫了一声:“姆妈!”
又把儿子轻轻推过去,说:“叫外婆。”
“啊。。扑。”小孩子能说一点上海话,就是夹着生硬的口音。
陈桂丽愣了好一会儿,突然扭头走了出去。
毕轻红瞪了夏凯一眼,说:“不是跟你说了么,她不是我妈。”
“后妈不也是妈?”夏凯不以为然地说:“到底也把你带大。”
“其实,她也不能算是我严格意义上的后妈,”毕轻红吞吞吐吐地说:“我们家情况复杂。”
“能有多复杂?”夏凯把儿子抱起来放在膝盖上,说:“你就是不想告诉我。”
“我可以告诉你。”陈桂丽端着绿豆沙走回来,递给夏凯。夏凯接过去,陈桂丽顺手就把孩子抱起来,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接着说:“轻红她妈死了没多久,她爸就跟我好上了,虽然搬到一起住但是一直都拖着没结婚。再后来,他又跟他公司里常常一同出差的女销售搞到一起,被我发现了。活该奸夫淫妇没好下场,从外地回上海在高速上出车祸,都死了。轻红没爹没妈的,我给收了。”
夏凯愣在那里,扭头去看了看毕轻红,不肯定地问:“轻红?”
毕轻红点点头,说:“差不多就是这样。”
这个家对毕轻红来说,充斥着殴打与谩骂的记忆,陈桂丽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毕轻红的身上。她后来试图找过人想再嫁,有几个谈得已经满热络,最后还是没有成。她从未说过是为什么,毕轻红也从未想过要问。
毕轻红觉得陈桂丽找的地方不对,她总在歌舞厅这样混杂的地方搜寻目标,找回来的都是一些乱七八糟不靠谱的男人。还有人死皮赖脸追上门的,被陈桂丽抓着鸡毛掸子扫出去,下手跟打毕轻红差不多狠,抽得人哇哇尖叫。
毕轻红的手腕上戴着个翡翠镯子,由于戴得早,如今骨架长开丰满起来,已经取不下来了。那镯子是陈桂丽送的唯一一样东西,主要的目的是为了遮盖她手上的那块丑陋的疤痕。
那天遇上陈桂丽心情格外不好,毕轻红回家跟她要钱交学校的费用时,被她无端端地抽了一顿。毕轻红终于忍无可忍,跟她撕破脸对打了起来,最后没打过她,被关进了阁楼里一天没给饭吃。
毕轻红敲开老虎窗,一咬牙就这么跳下来,原本是冲着花坛去的,可没看准,张开的胳膊打在矮墙上了。那矮墙顶上被人用碎玻璃做过防护,一块块三角形的玻璃直直地朝上,防止有人攀爬翻进院子。其中的一块碎玻璃捅进毕轻红的手腕,扎破她的动脉,那血飙得,差那么一点点就要了她的性命。
打那之后,她跟陈桂丽之间突然就和平了,井水不犯河水。
她们连话都很少说,除了必要的几句,相互是不做任何交谈的。毕轻红把学校的缴费单压在三五台钟下面,第二天早上起来会看到单子底下压着数额正好的钱,多一分也是没有的。
毕轻红拼了老命地念书,她知道那是她唯一的出路。接到复旦大学的通知书,她趴在自己的小床上嚎啕大哭。住校之后,生活费她都是自己勤工俭学出来的,陈桂丽一分钱都没管过她。再后来就是申请到奖学金去美国,毕轻红十年没有回过一次国。
夏凯跟她肩并肩躺着听完这些,伸手搂住她,说:“你家里女人都蛮结棍的。”
“什么意思?”毕轻红问他。
“你差点做孤儿了你!”夏凯拍拍她,说:“在那样的情况下,她都没丢掉你,多不容易啊?”
毕轻红挣开他,说:“你知道我身上有多少伤多少疤,是她给的么?”
“我知道,你身上我哪里没看过?”夏凯再次搂紧她,说:“但她没有丢了你,还把你供到大学毕业了。她没有这个责任要这么做的,是不是?”
毕轻红抿紧嘴唇不说话。
“你们都太倔强,什么都爱往心里搁,”夏凯说:“要能早点谈几句,也不至于这样。”
毕轻红撅嘴道:“说得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不信我,不信我你找你们的老邻居打听打听呢?”夏凯说:“我昨天看了她玻璃台板下面压的老照片,她以前那头长波浪,老有味道了!我觉得她真不至于一直找不到人嫁出去。”
“你知道什么?”毕轻红摇头,说:“她天天在舞厅和练歌房泡着,把自己的名声泡臭了!她给人家夜总会做清洁工作,都是夜班,白天跟死了一样,哪个正常人能跟她生活到一起去?”
夏凯没再说什么。
毕轻红最后还是决定拿钱走人,房子要了她也不会住,又没有人能帮她管理,拿了反倒是累赘。还是钱好,往美国账户里一打,他们马上就能给自己换一套好学区的好房子。
去动迁组办手续的时候,毕轻红遇到了很多老邻居,拉着她亲热地话家常。
“这么久没看到你,怪惦记的,”最熟悉她的赵阿婆说:“你陈阿姨一个人,也蛮作孽的。”
毕轻红忍了半天没忍住,问她:“她干嘛不找一个?”
“现在?现在她不想了哦,都这个岁数,找了干什么?”赵阿婆说。
“那以前呢?”
“以前找的几个都不行,在外面混日子的,不太靠得住,”赵阿婆慢吞吞地说:“她也说过,她上夜班的,家里就只有你一个,万一出了事怎么办?你上大学去了之后,家里蛮紧的,她白天还给人做两份钟点工,贴贴么好一点,不然学费挪不出来的呀!东西越来越贵,前天我买快糯米藕,半节就要了七块多钱,吓死人了!”
毕轻红没再跟她说下去。
她一个人跑到了复兴公园,找到她以前经常爬的那座假山,干脆利落地攀到顶。在那里,能扒上一座围墙,可以看见她家的房子和厨房的窗户。以前她都在这里扒着看,等到家里灯灭了,她知道陈桂丽去上班了,她才背着书包回家。
毕轻红再一次扒上围墙,看着她家里透出来黄得发暗的灯光,眼里止不住地往下掉落。
她慢慢走进院子,推开厨房那关不严实的木门,陈桂丽正端了小碗在吃饭。毕轻红扫了一眼,是她最喜欢的梅干菜扣肉。
陈桂丽有些惊讶,但很快就平静下来,问:“动迁组的事情办好了?”
“酱油伐要放这么多,对你没什么好处,”毕轻红在她旁边坐下,说:“办好了,拿了钱。”
陈桂丽没说话。
“我看到你的登记了,我觉得你那套泰安花园的房子还是不要拿了,没电梯的,又朝北。”
“侬讲得轻松,电梯房在浦东最顶头那里,谁要去?你去啊?”陈桂丽没好气地说:“拿朝南的房子会少一个小间,侬伐懂不要插手!”
毕轻红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也拿钱吧,然后我们的合起来,首付。”
陈桂丽停下筷子,直愣愣地看着她。
“侬伐是欢喜番禺路那个地段吗?我今天打听过了,永定路番禺路那里有楼盘的,不便宜,但是我们加起来首付的话,就去掉一大半了。”毕轻红慢慢地说:“小三室一厅,有电梯朝向也好。首付了,剩下的我们来负责。留一间给我们,以后带孩子回来住住,至少上海有个落脚点。”
陈桂丽看了她半天,也没有反应过来,问:“为啥?”
“有什么为啥,”毕轻红低低地说:“侬是我姆妈。”
— 完 —
故事里确实包含了很多信息,比较重大的情节我具体写了,鸡零狗碎的那些我用她们之间相处的态度来侧面体现了。也就是看到一个现象,大家就明白曾经发生过一些什么事情。
故事的时间跨度大,关系说简单其实也复杂,怎么在短篇幅里摆放这些信息,怎么在负面情绪占多数的情节里不让负面的东西主导文章,最后得到我设想的结局,对我来说有点难。所以我想了很久无法动笔,就是这个原因。
刚好四千个字,真是每一段都反复推敲过的,好像是块亚麻布,摸着粗糙,其实每一根线都细细捻起的。
谢谢你的这番话,尽管过奖我了,但是让我有种找到知音的舒心。
区区短篇,涵盖的内容却很丰厚,上下两三代人,纵横国内海外。在浓浓的上海传统味道里,渗入了高速公路,搬迁,高楼价等等的现代元素。刚开始读,以为置身于二三十年代张爱玲时期,豁然发现近在二三十年间的现代,,,文中更彰显了人性善良,母爱博大,心存感恩、谅解等正能量,把文章的意义提升到了一个高度。。。
文章既有宽度,又有深度,还有高度!
最重要的一点,它触动了读者的内心,堪称佳品!
这个故事很早就在我的脑海里浮现了,但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写法。来源依然是身边的人,或者听到看到的一些事。
我觉得有很多种方法可以把它写出来,我想找一种最单刀直入也是最婉转的。
依然没有写到我想要的样子,很像还有很多地方需要改进,自己又没有能力再更进一步了。
先这样,以后再看看是否能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