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大院里新春贺岁《上》
同网友在一起是我每天最开心的事,都说相见恨晚没想到成了要好朋友。一位网友向我吐出心底的话,自己爱写作,文笔也感觉不错,内容从来没见人写过,可问题是读者不多,问我有没有办法。我忙说这事好办,以后起网名,文章题目注意别忘了加上“大院”两个字,我见有人试过,点击率猛增,有个还超过万点。当然这是个非常不该开的玩笑。
我在《作客》文章里谈过,去人家里作客与在饭馆里谈生意不一样,说话得顺着主人话茬子往下溜着说,在网上码字也是一样,得顺着网友的心思往下顺着码,这只说出问题的一个方面。你的文章一旦让网友感觉在敲打心灵,恨,恨到骨,爱,爱进心,这时网友会由衷发出反馈,接着是提携捧场,按现在时髦的话说是置顶加精加亮。这时候的你也会立马感觉自己的姥爷也姓毕,也会像小沈阳在成名之际第一件事在师父面前磕头感恩一样,在广大网友面前借新春贺岁之际屈膝俯身三磕九拜一声长谢。
如今,我们又搬进了自己喜欢的大院,新的生活在一天天开始,过春节了,大家互相庆贺祝福之余,院中的才子才女总爱触景生情回忆一点过去的往事。我们安大七八中有位柳姓小姐,她相貌像柳,文章细致也像柳,下面我像端饺子一样端出她的贺岁文章,让大家仔细品一下那个“柳”字,立春之际,读点柳叶文章,一定会有不少感受:
关于小时候过年的回忆其实就在眼前,长大出了嫁,就更怀念当时点点滴滴的琐碎事了。
年前,爸爸照例领着我们大扫除。家中的每个角落都清扫到了。洗窗帘,换桌布,用煤灰权充去污粉把所有的锅、水壶擦亮。我大了,可以单独擦窗户玻璃了,爸爸犹不放心,拿了一条红色的尼龙绳绑住我的腰,笑意盈盈地用手紧紧牵住,跟着我进进出出一下午。家中的墙是用苹果绿的涂料刷的,这是爸爸最喜欢的颜色。可是爸爸却一定要买一幅开满桃花的布料作窗帘,我当时极力反对,不停地嘀咕:土死了,真是阿乡。可是爸爸得意地笑着,并不多加反驳,只是说它有春天的气息。遥想当年少年时期的我,除了叛逆,怎么能读懂老父亲对生命的感受和留恋呢?
接下来就是准备年货。
爸爸买来生的花生米,泡在调制好的盐水里,放少许糖,一天一夜后取出,用细盐炒出来。五香花生米是每年的必备年货之一。
蒸大茏糕也是我们家的必备年货,广东人的糕点。买来的核桃去壳,费时费事。我就把整只核桃塞在门和门框之间,作关门状,只听毕卜之声刺心,但很快核桃仁就剥好了。至少切三两左右的肥肉丁备用。用姐姐带回来的广东片状黄糖熬成糖稀备用。糯米泡一天水磨出来沥水。取一只特大号的搪瓷盆,铺上一层猪油纱布,把糯米粉、核桃仁、猪油粒和稀黄糖汁拌在一起搅匀,然后置于煤球炉上,小火蒸一夜。第二天冷却后去掉纱布,切成片状用油煎或隔水蒸着吃,在我们童年的记忆里是人间至味。
做斋,斋就是斋菜。妈妈年初一这一天一定要吃斋。做斋的原料主要是油豆腐、黄豆芽、粉丝、水发木耳、水发香菇和水发黄花菜,主要调料是红豆腐乳。起素油锅,备料放入锅中翻炒,把豆腐乳捻碎浇入拌匀,转入小火煮3小时,斋就做成了。我小时候不喜欢跟着吃斋。有白切鸡,熏鱼吃,谁还吃素?成年以后的年饭中,渐渐就喜欢吃了,肥鸡大鸭子吃腻了膈,这道菜是最受欢迎的。
即使是在文革时期,年初一的早茶也是爸爸精心准备的。他用家中的一把印着粉红牡丹咖啡暖壶冲好一壶红茶,用鲜牛奶作伴侣。我到现在都奇怪那时他在合肥这个边缘城市怎么找到红茶的,且滋味丝毫不亚于现时常春藤里的Lipton。爸爸取出一套咖啡具,让我们都端坐在桌前。妈妈端上芝麻汤团,爸爸替我们斟上一杯红茶牛奶。一年的第一餐饭就在饮红茶牛奶中开始了,那时,这顿茶早餐我倒不觉得有啥好吃的,倒是爸爸那如承大事般的态度让我牢记到今天。
柳条文章只有细心捋才能摸清纹路,等到编成大筐可什么也看不出来了。这篇文章初看,给人感觉写的是四十年前一个合肥普通人家过年,做饭用的是煤球炉,烧饭的家伙是大瓷盆,打扫卫生,换窗帘,只不过写得相当细腻。其实不然,柳小姐写的是一个曾经豪门大户的过年,只不过到了四十年前的过年,明眼人才能感觉到的,是这家大户残留的一点点遗风。柳小姐暗暗点出,物换星移,岁月变迁,人不可左右。
所以柳小姐开始就说,回忆小时候过年,其实就在眼前。现在大家过年,谁家没有花生米,谁家不吃年糕,谁家没有肥鸡红烧鱼吃。那么,对过年最深刻的回忆是到了出嫁以后,也许这时的柳小姐嫁到一位东北南下干部家里,年饭变成了猪肉炖粉条,大葱炒鸡蛋,大扇饺子,于是就更怀念当时家里点点滴滴的琐事了。
安徽同山西一样是藏大户的地方,有的多少代人不敢声张,一旦消息泄露出去,有面临砍头灭族的危险;有的自然没落,这时后代把牛皮吹上天也没人相信。我当兵的时候,有位河北籍战士姓岳,自称是岳飞岳云的后代,像这种情况只能当笑话听。大户所能左右的事是生养生息,教儿教女,潜移默化,将大户的家风一代一代传下去。也就是说,多少年以后的后代身上还能显示出老祖宗的骨风。这种现象表面上给人感觉是“龙生龙,凤生风,老鼠生儿打地洞”,实际上是熏陶,耳濡目染。
安大同学中就有大户后代,胡移风不用考证是唐朝李姓大户后裔,唐朝李姓一支逃难到安徽西递隐藏起来,全部改姓胡,那里自古就有“假胡真李”之说,胡移风的爷爷在西递还有老宅。柳小姐可能是唐朝那个“柳”姓后裔,据我所知,柳姓一支曾逃难到山西南部隐藏起来,也就是那里的荒村野店,后来走出多名状元;另一支分散在广东广西,柳小姐可能属于广东那一支,所以,过年打年糕的时候一定要用姐姐带回来的广东黄糖。
这些死里逃生大户后裔们身上有一种明显的骨风,不张扬,不显山,不露水,自己虽聪慧过人也千藏万盖,让人难以察觉。我们刚开始上课的时候,一位外籍老师对我说,将来你们中间英语最好,前途无量的是坐在前面那个不说话的女孩,他指的是胡移风,外籍老师这句话不仅让我恍然大悟而且让我好灰心,在这里想出头太难了。柳小姐也是一样,平时不声不语,写文章也不让人感觉在招摇过市,而是写出人家家里大年初一鸡鸭鱼肉,自己的母亲是吃斋饭。吃斋饭不只用素菜对付,而是油豆腐黄豆芽粉丝木耳香菇黄花菜用水先发再用腐乳调拌,最后用慢火炖三个小时。家里初一的情况就这样平和地记录下来了,剩下的自己琢磨吧。由此我们联想到当今受众人爱戴的总书记,他也明显带有这种骨风,这骨髓里的东西装模作样是装不出来的。
安大女同学中叫“华”的特别多,国华,志华,振华,数下去一大堆,可以看出父母在小孩出生的时候期盼男孩,实在不行也女起男名,好好培养。胡移风的名字更显男性,我早就说过,除了名字不如张爱玲水灵外,英文才气早已是另一个张爱玲。柳小姐的名字叫“杰瑛”,“瑛”是美玉的意思,那个“杰”字很明显是男性名。所以,很小的时候,父亲“照列”领着这些“女起男名”的孩子大扫除,非常仔细,旮旮旯旯儿都扫了,大一点,开始学擦窗户玻璃,只不过,放心不下,用一根小红绳牵着,掉到窗户外面可麻烦大了。父亲把家中墙壁都涂成苹果绿,新窗帘一定要选成桃花样的,这里仿佛在说,杰瑛,杰瑛,快快长,长大了,长大了可要红花配绿叶啊。这是高手在用色彩视觉调教未发育的女儿。
我是个只知书不达理的人物,原因可能有二。一是在军队大院中长大,缺少大户人家传统礼仪教育,二是十三岁起就碰上文革动乱,从此再没有“家”的概念。大学毕业快三十岁分到北京后才敢考虑自己的个人问题,当年那个“户口问题”如今绞得我好难受。当然找对象对我来说首选还是大院的,要是找了个北京满族后裔光每天给岳父母大人请安下跪我可受不了。
谈了对象,又快过春节了,一定要节前先拜见准岳父母大人,也是空军的老干部,只不过刚回到北京,住在地方的居民楼里。我还专门问了一下,需不需要带礼品,是北京的桃酥呢,还是北京二锅头?对象说什么都不用带,去了就知道了。那天我很高兴,总算有吃饭的地方了。谁知到准岳父母家里,屁股还没有坐热,准岳父让我开始春节大扫除。我一听就火冒三丈:我在家里从来不擦桌子扫地,还能跑到你这儿大扫除。我二话没说转身骑车回到空一所。
回到空一所冷静下来一两天后,觉得这件事这样结束怪对不起人家的,我潘涌还不是这种人,再说,对象也是空一所的,自己又刚到空一所,这事传出去名声也不好。于是我又主动开始切磋磨合,双方约好再去一次。我又去了,进门的时候,准岳父已干得汗流浃背灰头土脸,老楼房很脏,又是与人合住,邻居是一对满族老北京,从来不打扫卫生,吐痰用废纸一接就往屋里地上扔。
准岳父见我来了,立刻停下来简单擦洗一下开始和我促膝长谈,一个抗战空军老干部,死都不怕的人,为了女儿的婚事,最后眼里竟噙满泪水。事都到了这个份上,我还能再说什么。虽然这桩婚姻最后还是没有经得起风雨敲打,不管怎么说,我们有了个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好儿子,老岳父有了个提气的外孙子,大家又该知足了。
直到构思这篇文章我才明白,春节大扫除不论南北都是男主人的事,那么,准备年菜年饭应该是女主人的事了。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无论在美国还是在中国,穷人还是富人,大户还是小户,在早期发展的自然村和自然城市,大家都是比邻而居。我呆的美国康州纽黑文,见到一个富人大房,走不了几步路,就可见到一个平民小房。那么,在美国,可能都到一个商店买东西,在中国,可能都到一个集市购年货,东西一样,年货也一样,唯一区分的是量多量少,怎么才能分出礼仪高下家道深远呢。这就是女主人的功夫,能否做到精烹细做。
我个人分析考证,对儿女“娇生惯养”一词是对中共建政后成长的大批干部子女用的,形容娇生惯养还有一个常用语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抱在手里怕丢了,这事如果让魔术大师刘谦一做,握在手里也化。中国传统大户,不论是山西的还是藏在安徽老林里的,对自己的子女从不娇生也不惯养,特别对女儿一定要教会粗料细做,而且要一代代传下去,意思是说,以后一旦家境发生变化,也能一样过“讲究”的生活。四九年建政以后,许多城市出现了大杂院,把原来的豪宅划成许多小门小户,住进干部工人各类市井人物,几十年后,仍不断传出,某家人过年十分讲究,这个“讲究”就是粗料细做的意思。
过年家家都要吃年糕,一般人家到集市上买现成的,“讲究”人家买来江米浸泡,用小水磨一点点磨,然后配上各种佐料用小火蒸一夜。花生米也是每家必备,成本也不高,是多子多福的意思,但“讲究”人家买来生的,用佐料调好的盐水泡一夜,然后用细盐翻炒。当然还有鸡要吃白切的,鱼要做成熏的。春节期间,总书记到井冈山过年,电视台特写了一个总书记熟练翻炒板栗和推水磨的镜头,还播出一段总书记的原声:小时候老人是这样教我的。不要小看这句话,潜台词的意思是说,当年安徽大户过节可讲究呢,栗子都是自己家里现炒。
柳小姐可能不知道,安徽祁门红是世界驰名的红茶,出名要早于锡兰红茶或印度红茶,也就是我们后来见到的Lipton著名商标。我很小的时候就问过父亲,商店里的红茶颜色是黑的,为什么叫红茶呢?其它茶叶绿色就叫绿茶,带点花就叫花茶。不过懂得喝祁门红加糖加奶的人一般都受过英国文化熏陶,七十年代我在空工彭文汉英语教授的单身宿舍里喝过,那天,他放的伴侣是红糖,以后我一直寻找那个感觉,到现在也没有碰到。彭教授解放前南京大学毕业,最早在北京空军二高专教英语,培养侦听人员,文革后再也没有固定地点,四处飘流直到去世。
彭教授呷了几口加糖的红茶渐渐坠入仙境,用英语讲起英国文学,我听不懂,慢慢地睡着了。
《未完》
02/05/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