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我的小酒庄不远有个小书店,店名起得很怪,叫永不消失或者叫永不结束Never Ending。我暗暗地观察了小书店很多年,发现从来没有卖出过一本书,更让我奇怪的是,白天不开门,晚上倒是有不少人进进出出。我好奇,就像男人喜欢趴女人的窗户一样,一看见小书店有灯光,就会走过去眼看耳听。小书店里的灯光很暗,临街的大玻璃窗一直用大红布罩着。再走近一点,里面有乐器吉他声,还有人在唱。
店主是意大利后裔,与我同岁,是个典型的纽黑文,一生到老只在本地转悠。他留着牙买加粘连式长发,不知睡觉如何清洗。他永远穿一身黑衣,说话带着口臭,还好,我的酒气蒜气辣椒气可以抵挡一阵子。多年来我们只要一说话都在互相体会对方,中文有个恰当的成语叫“沆瀣一气”。老美国同移民不一样,一个基本的特点是不管认识不认识喜欢主动向生人打招呼,不像刚来的移民见人低头而过。每次店主看到我,远了,摆摆手,近了,聊几句。店主常常自我解释,他的主业是木工,业余开个旧书店,书源全部来自图书馆和个人淘汰的书,互联网普及以后旧书没有人理睬了,但书店里的那个小戏台子仍受纽黑文文人墨客的青睐,有好几个艺术工作室定期活动。对文人就要说文话,我说我的主业是开酒庄,业余时间研究中国当代史和中美文化的差异,现在是集中精力把这些研究成果写出来。店主感兴趣了,潘先生,能不能把你写东西拿到我们工作室演讲一下。
古人说,万事开头难。我的人生理解是如何找准切入点,就像我们踢足球一样,能一脚把球挑起来,有充足的时间自己踢或传给别人踢。我大学毕业以后干过许多漂亮工程,参加过黑鹰项目,组织过首篇空军飞机维修论文到德国演讲,参加过飞机疲劳试验引进工程,开发过计算机英语教学系统,开过小饭店小杂货店。这些虽然都为人做了嫁衣裳,后半生我回首的时候仍然回味无穷。这些工程参与人数大到几百人,小到几个人,最让我津津乐道的是我都找到了自己的切入点,把球挑了一脚,再说得明白一点,几百人抢一个球,轮上一脚就不错了。年轻时为人做些嫁衣裳,千万不要抱怨和悔恨,这点我把握得不算好也不算差。我年轻的时候追逐的是名和利,近十几年又加上了钱,这些我都没有得到。中年之后历史又给了一个机会,让我坐在小酒庄里把这些事写出来,还不是一样云起云落。到了老年还在做嫁衣裳,那可是自己的事了,很多人都折在这上面。
到小书店讲演可以糊弄一下,没下次了,要想连续讲演下去,次次博彩,是一个非常大的系统工程,我认真思考了以后选择了后者。做项目除了理解万事开头难,还要懂得项目的前三脚要踢得漂亮。像我们踢球,右脚迎面接球,用左脚把球垫一下,让右脚有充分的时间把球开出去。我来美国前专门去了趟南京向好友金总告别,金总把我介绍给当地朋友。那些老板好奇地问,
潘先生的特长是什么,我不加思索地说,搞项目前期,大家理解成了“搞前妻”,一阵哄堂大笑,把螃蟹肉喷得满地都是。我同金总是在开发计算机英语教学系统时相识的,他眼看着我用最土的模拟技术实现声音和视频同步,迅速找到用户,多年让他惊讶不已。
第一脚踢什么?我选择了毛岸英,全部素材选自我的力作《林彪问题研究主线》。我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对美国人说,二次大战以后,不论战胜国和战败国都在战争的废墟上重建自己的家园,可为什么唯有中国几十年如此贫穷混乱,是你们美国轰炸机把我党的接班人毛岸英给炸死了,从此我党我国找不出合适可信的接班人。一句话,中国的贫穷和文革的混乱同美国有最直接的关系。我一共讲了五分钟,可是提问题有将近三十分钟,美国人的英语我是半懂不懂,听众都是一般民众,最后给了我长时间的掌声。从提问中我领略到了美国的包容文化,民主制度下有着完善的继承制和世袭制。纽黑文有一家最老的汉堡店,每个星期开四天,每天只开三个小时,好像是第六代在经营,我观察过去那里的客人,多数吃不上,都是安安静静地走开。
从此我跑不掉了,想不讲还不行了,书店老板每月都提前好几天提醒我,该准备话题了。第二脚,咱们来个绝的,照本宣科,我关了店夹着计算机就去了。
要读的文章是《圣餐和忆苦饭》,英文是我的安大同学著名同声传译家胡移风博士脑工翻译的,没有用Google英语。我对外说了是我自己用英文写的,我曾给过一位耶鲁女教授看过,她说她写不出这样的英文。不过我也损失惨重,从此失掉了一个喝葡萄酒的好客户,女教授再也不来了。那天我仍然结结巴巴,因为不少英文词我还不认识,读了还不到一半计算机电池没电了,重新接电源再读。这次讲演的特点是内容很遥远,题目很贴近,原来中国许多精神鸦片都是从圣经中提炼过来的。
第三脚随便踢了,我从小酒庄聊到纽黑文的酒吧汉堡包咖啡,海空任鱼跃,天高任鸟飞。转眼好几年过去了,我拿到了绿卡,2012年春节回到了已经陌生的北京。见到了老母,老母说她养了一个好儿子;见到了在北京的安大同学,又是一个马后桃花马前雪;见到了空军大院的发小,空军各大部部长的长子长女来了不少,岁数比我大一些,看得出他们是在代表先辈感谢我记录了空军大院的人和事,学名叫历史。《圣餐和忆苦饭》中另一个重要人物李强请我吃饭,席间他的老母亲专门打来电话,嘱咐李强把潘涌招待好,我懂得,我和李强的友情不是一代人而是两代人。我对那个陌生的北京充满了担心和恐惧,因为重庆那边折腾得太厉害,让我一时难断方向,虽然远隔千山万水在写作,还是小心为好。我深知,为了最高权力,人心会变态,杀父杀母杀弟兄。当年空军把林立果捧上天的时候,李强提醒过我,说话要千万小心。
刚从北京回来没几天,还没有安顿好,中国重庆那边大戏开场了。我在后来的一次演讲中说,中国的重庆事件是一出世纪大戏,比美国大片还大片,比莎士比亚还莎士比亚,比麦克白还麦克白。重庆大戏让美国政治家外交家新闻记者传记作家大显身手出尽风头,引无数中国人竟折腰,我估计那几天全世界的眼睛都没有干别的,急待着看事件的结局。我破天荒地买起了《时代周刊》《纽约时报》,周刊五美元一本,还不容易买到。真是大牌作家在写作,生词生句满篇飞,希腊词法国词莎士比亚词死英语词比比皆是。那段时间我每天请胡博士解释句型词义,我问胡博士,美国作家常用到“星”字,是不是中国的“希望之星”的意思,比如说“重庆的希望之星”。胡博士说,不是,美国人说的“星”是命运运气的意思,他等待着好运降临进入政治局常委。
我对一个八十岁的北京老人说过,我活了六十岁,看到了两次中国最高权力之争。我十三岁碰到的那次中国一片混乱,这次重庆事件如不及时收尾,后果不堪设想,怎么共产党的后代同帝王的后代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我老了,不管那么多了,难道一个人除了官运钱运就没有好运气了吗,我思考良久。书店老板找到我,问我下次讲什么,我突然眼睛一亮,就讲幸福五大星。我对书店老板掰起了手指,实际上我也是现想现卖:第一是健康;第二是把子女培养成才;第三是有一座带菜园花园的房子;第四是中年之后有不操劳稳定的收入;第五是意外中了六合大彩。
我一讲“星”美国人就懂,非常明白是命运的意思。五大星中最重要的健康星也不是想要就有的。美国是全世界对医学健康保险医院设施投入最多的国家,水食品空气也是最干净的。美国人五十岁左右死亡率是全世界最高的,美国人一旦活过七十五岁又是全世界最长寿的。我从北京回来后的一年里,连续看到两个住在小酒庄附近的五十岁中年人离世,不过他们都非常客气,走之前先来我这里道别。唯一开酒庄十六年没有讲过话的是小酒庄对面开殡仪馆的女老板,她喜欢一个人在对面遛狗,去年我发现她躲我的眼神,知道要出大事了。之后没几个月她患肝癌的消息满天飞,又过了几个月她闭门不出,今年年初死在家里,她岁数稍大一些,六十七岁。
03/29/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