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大家都是过客《五十八》放飞了
大黑子想我,我想大黑子。有好几年了,我这边从美国打电话,那边大黑子在中国不放电话。大黑子如今走到岁月的当口,也许心里有许多话想说,也许想用我的笔做进一步的细腻表达。我还是心眼多,喜欢先打岔,用嘴先飘出一些不着边际的话,然后用耳朵一点点地往回收拢。我问大黑子,现在马吃什么,还是吃草吗,是不是改吃粮食了。大黑子马上回答,马还是吃草,吃粮食是汉人后加上去的,不过现在草很贵了,干草要1500元人民币一吨。
我知道大黑子想对我说,张小东春节前放飞了。“放飞”一词是空军专用语,表示飞机全部检查合格,指挥员一声令下可以起飞了,新飞行员第一次独立驾机起飞用“放单飞”表示;养过鸽子的人也知道“放飞”,通常是手伸进鸽子笼一把捏住鸽子然后使劲往空中一抡,鸽子你就自由地飞吧。我第一次见到有人用“放飞”来代替“一路走好”,说明中国语言还在发展,不是干巴巴的只有几个词,可以看出大黑子肚子里有事也有词,就差我给连成句了。我从另外一个天边角度感受,一打开熟人同乡网页看到“一路走好”几个字心里先是一哆嗦,然后连着十几页的“一路走好”,我的心早就发麻了。大黑子说,巨人张小东春节前放飞了,让我觉得很轻松,至少让我想了两个星期“放飞”到底是什么意思。从今以后,人死不再是负担,大黑子和我这一代做到了,就算飞吧,往远了飞,世人望得见看得着的时候还想一想议一议,待到看不见望不到就爱谁谁吧。大黑子告诉我他带着夫人专门参加了史铁生六十岁生日庆典,那天那么多人去,不知生日蛋糕吃上没有。
我爱养鸽子是大黑子教我的,瓦灰,雨点,大黑子带着我一点点辨认,可我们那个年代人都不安定,鸽子能安定吗,我的鸽子不是被抄就是被偷。我曾自豪地写过《看着我长大的空军大院》,仔细一算前后不过八年时间,六零年进入,六八年离开,期间还充满着震荡动荡,不知今后怎么向后人解释这件事。不知为什么大黑子如今这么说,空军大院与其它大院不同,里面的孩子不以父亲官大自居,大孩子从不欺负小孩子,孩子之间也不结帮结派打群架与在职干部有着极大的反差。用我的话来说,父辈之间结朋结党,文革时的后辈好像没有太大的你我他,不过我还是坚持认为父辈结朋结党是文革造成的仇恨。我个人又经过长期的思索,老一辈的空军干部文革时形成的朋党联盟好像对本身没有积累太多的仇恨,真正的仇恨集中在七十年代以后子女的不同人生走向,有的下乡,有的当兵,有的留北京,有的去外地,很多老一代带着这种仇恨进了坟墓。我离开空军大院很早很少年,不知道后来还有这么多仇恨,想要说明的是确实没有见到过大孩子欺负小孩子,红孩子打黑孩子,没想到大黑子说出了历史的缘由,张小东起到了巨人的作用。
张小东是空军大院年龄最大最壮的一个孩子,他到底有多壮呢。美国酒吧有一个叫bouncer(碰哥)的职业,这种职业不同干保镖,也不同干黑社会打手,更不同干警察职业,干这种职业的人通常在酒吧门口背着手站着,一旦有人喝多了酒想闹事,碰哥会背着手走过去,隆起胸肌大头肌二头肌在闹事者面前晃来晃去,如果还是遏制不住,他会提溜起闹事者胳膊腿将其赶出酒吧,整个事件过程到此为止,不打不骂不叫警察。我有好几个干碰哥的黑人朋友,他们的特点是形象彪悍唬人,他们的风险是一旦把握不好分寸,出重拳把对方打成脑震荡或把一排牙齿打断也会遭到起诉罚款进监狱。文革时空军大院的孩子没有不怕大黑子的,我想不光是空军大院整个西郊大院群都是一样,远远看到大黑子走来,都会像逃兵一样撒腿就跑,还怕跑慢了被大黑子追上,因为谁都知道大黑子出手打死过人。不再拐来拐去了,大黑子这样的人物在张小东面前只算个二掌柜,所以大黑子说,教他学好学做人是张小东,教他学坏也是张小东。
张小东比大黑子大三岁,比我大五岁,按常理说,岁数差别这么大的孩子是玩不到一起去的,这正是我的人生最独到之处,别的孩子见了张小东大黑子四处乱跑,我不仅不跑而且还往前冲。张小东家我光顾过好几次,有时候他的弟妹在里面不开门我就从凉台进去,一定要观察清楚探个明白。他家最让我上心的是墙上挂着的那幅毛泽东给《空军报》题的报头,我猜是真迹,用一个木框镶着。《空军报》社文革时成了重灾区,有林豆豆在里面,报社的所有干部不论是倒向林彪还是另一面最后都带来了极悲惨的命运。张小东的父亲是《空军报》社长,一九六五年去世,谁能想到父亲的早逝给五个孩子反而带来了好运,五个孩子没有受到文革任何影响,按烈属待遇全部进了解放军大学校。可能还没有人思考过,当年谁家在空军大院住得最久,这种话又得我先说,从整体上看,文革前去世的干部家属子女住得最久,张小东家算一个。
在《激情岁月未必燃烧》散文里我用沧桑之笔描写过一位美国出生的北京大姐,文革那年她在北京上高中二年级,按年龄推算与张小东同岁,比我大五岁。一九六八年这位美国北京大姐到内蒙农村插队落户,十年后三十岁的她遇到改革开放,她以特殊的身份领着先生抱着儿子来美国读大学本科,遇到先生早逝也没有难倒她,左一脚艰辛右一脚凯歌直到拿到哈佛博士当起了付教授,后来把儿子也培养成了博士。为什么我会这么动情地描写美国北京大姐?我人生的旅途实在忘不了另一位北京大姐,与张小东同班的一位女同学。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大字报代替了漫天飞雪,我流窜到北京二龙路中学找张小东联系革命事项,教学楼道里碰到一位女学生,她个子高挑,那天她穿着军大衣但不显得笨拙。我自称是北京八中高三学生,来自空军大院,来二龙路找张小东,她打量着我,好像把张小东给忘了,说学校里贴着不少张小东的大字报,要带我好好看看。记忆中北京中学生已开始分出了“四三”和“四四”派。
我总觉得她的个子比我高,毕竟当时我只有十四岁,她带着我看大字报特别仔细,生怕落掉一些内容,尽量让时间走得慢些。我是越呆心里越打鼓,因为我面前站的是一个十八九的大姑娘;我是越呆越害怕,生怕张小东突然出现看到这番奇景,先冒出一句,潘涌,在外面坑蒙拐骗,这回骗到二龙路来了,接着不问青红皂白狠狠擂我两拳再打掉半个牙。我还是溜掉了,后来的几个月我常躲着张小东,不过担心的事一直没有发生,张小东最多同我开个玩笑,那时他喜欢高速骑车冲到我面前,然后突然捏闸定车惊吓玩笑。又过了几个月,我接到门岗电话,说一位女学生想见我,她不久要去内蒙插队了,我更害怕了,谁想到玩笑开成了家访。第一个电话没去门岗接,第二个电话抓起直接扣下,第三个电话不接了,一个多小时后没有声响了。几十年过去了,我多么希望这两位大姐就是一个人,让岁月少些沧桑多些戏剧,即使不是,大家再见面时眼里也要少些泪水多些坚强。
空军大院看着我长大,十四岁了,我开始向力量型发展。我小时候的北京冬天很冷,到了严冬时节能买得起冰鞋的孩子都喜欢滑冰。看到平常人群中不太起眼的孩子到了冰场穿上冰鞋一个个玩起了飞燕展翅,那时的张小东是空军大院滑冰明星,他脚蹬跑刀力大无比,我是多么的羡慕啊,我真想有一双冰鞋找一天也光荣登场。为了一双冰鞋我不知与父母吵了多少年多少架,不知过了多少年,对于小时候的这件往事我一直感到蹊跷,我再明白不过了,没有冰鞋我只能到冰场看人家滑。为了那双冰鞋,我跑利生,跑北京百货大楼不知看了多少年,多少次,到了十四岁,我长大了,这双冰鞋非买不可了。当时我实在看不懂父母的心思,遇到一个星期天,老父亲看到拗不过,说了句去百货大楼买冰鞋。
现代人不会明白上世纪六十年代在北京百货大楼一层站柜台的都是些什么人,那些人可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一代八面玲珑北京胡同风流人物。在一层左手边卖糖果的张秉贵能“一把抓”卖糖果,难道他看不出眼前的顾客是干什么的,是将军部长,是戏子是教授,是北京胡同混混拉板车蹬三轮的祥子?难道他看不出顾客是真买假买愿意花多少钱带了多少钱?我平心而论那时候的北京比我现在遇到的平凡世界要简单得多。应该没有记错,我和父亲是乘1路公共汽车去的,全程一角钱,到了王府井我什么也不看直奔百货大楼,到了百货大楼一层体育用品柜台说了句“买球刀,41号”。那时的服务员岁数比老父亲还大,应该比我现在的年纪还要小一些,他打量眼前的二位是一父一子,子在前父在后,稍思片刻,从柜台里取出一双43号球刀,那时定价好像是按号定的,一双四十三元,相当北京二级工一月工资,说了声“今天只有大号了”。老父亲脸上出现了笑容,这么大的鞋小孩怎么穿呢,我坚持说在里面垫点棉花就能穿,老父亲随后说了句,冰鞋过一年再买,保证给我买,这次买一付哑铃也一样锻炼身体。
不知过了多少年我对冰鞋一事一直不解,不仅如此,我从小到大一次冰场也没有上过,那次买冰鞋我平常看得好好的怎么轮到我买只有大号的了。我现在猜测,那天老服务员看出了父亲不想买的心思,故意拿了一双大号的,父母亲一直不给我买是怕我上冰场滑冰速度太快万一控制不住身体平衡大脑意外撞伤受伤。这里可以看出父母对我的智力培养一片苦心,生怕成长中的我受到意外伤害。空军大院外号叫“傻子”的男孩子好几个,我再细数数还能拨出十几个,怎么父辈那么聪明轮到孩子就犯傻呢,极有可能是孩子年幼时太顽皮磕磕碰碰碰伤了大脑,外形看不出也一样长得高高大大,所以我一直主张自己的孩子自己带,特别是一代天骄风流人物。大黑子是一个极聪明的孩子,可惜的是他现在只有平面思维,看不出任何立体思维,一生的经历有千言万语想表达,只能嘴说写不到纸上,我敢断定,大黑子要不是在育鹏小学爬树摔成了脑震荡,他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有了哑铃,我下一步面向力量。空军大院中部地段有个小花园,一直放着一副杠铃,每到傍晚时分那里成了男孩集中去的地方。我清楚地记得,一位从十五师调来的工程部助理稍微辅导了我一下,很快我就能挺举70公斤,抓举50公斤。
我长大了,有力量了,那个小花园成了别的孩子同我约架的地方。一个孩子上来我对摔对打,很快三下五除二,最多一次是一家四个儿子同时上,把我死死按在地上,谁想到从此我的名气越来越大,不久单个大孩子见了我撒腿就跑,搞得我还莫名其妙。我再也没有见过大黑子,再也没有见过张小东,不知为什么。
我像一匹从来没有套过缰绳的小马驹,从大院里窜到院外,扬蹄在十分危险的悬崖绝壁上。
03/02/2011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