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以为,很多事不再想就会忘记,而且,如果刻意地忘记,便会从记忆中永远地抹去,一如不曾在世上存在般的彻底干净。基地,自六十年代末开始兴建,到了七十年代末,已经成为中国的空气动力研究与发展中心,亚洲最大的风洞群的所在地,而正是这父母贡献了青春甚至一生的基地,这个我自小长大的地方,离开以后我只拼命地想忘记。
四十年前,中国一批最优秀的知识分子--我们的父母们,放弃当年贵如黄金如今依然实用的城市户籍,放弃相对舒适文明的生活,在那个个人价值被忽略人性被扭曲的时代里,在那个至今依然偏僻闭塞的山间平坝上,满腔热血白手起家,在不长的时间里建立起各种尺寸的高低速风洞,创造了一个中国航空航天史上的奇迹,这是父母们一生引以为傲的,也是他们在以后被遗忘甚至连那段工作历史都不被承认的日子里,想起心头便温暖的一块。而作为他们的后代--我们,承受着的只有巨大的牺牲,在教育、入学、就业等人生的每一步上,比起那些当年父母毅然离开的城市的同龄人们,我们走得要艰难的多,甚至我们中的一些人,牺牲要延续到第三代。
如今的人们只看见了基地曾经有过的伟大和辉煌,只会用无比崇高的言语赞美集体的付出和牺牲,却从来没有试图去了解基地人--一个个有血有肉有笑有泪的,做为独立个体存在的人,那些人就是我们的父母和我们。相对而言,父母要比我们幸运,除去艰苦的生活条件,除去政治上的不公平待遇,至少在他们老的时候,还有基地还有风洞可以炫耀,甚至在某本尘封的历史书里还能找到他们的名字。而我们,作为基地子弟,我们只是面目模糊的一群,极度封闭的基地生活,让我们的童年色彩单一,当然也可以称之为纯洁,无知的纯洁;让我们的少年缺乏良好的教育,因为既没有好的老师和学校,也没有可以让我们扩展眼界的世界;让我们的青年,挣扎于升学和返回父母原籍的痛苦中,因为父母当年离开的空白早被填满......人只有一次生命,短暂如春花秋露,而我们的一切都被耽误了,这就是基地子弟悲剧,也是中国三线建设中诞生的“大院”子弟的悲剧。
基地,我想我是痛恨的,已经痛恨了很多年,可是不知为什么每每想起时,眼里总会有泪,就是因为这泪,让我在离开多年后,突然一夜间做出决定:重返四川重返绵阳重返安县重返基地。重返的目的与其说是怀念过去,不如说是为过去唱一曲挽歌,因为这时的基地已是落叶满地般的衰败了。再次离开时,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就是那种亲手挥锹掩埋往事的轻松,坐在前往北川的车上,看着鹰嘴崖、口袋区、马鞍山、辕门坝这些富有象征意义的地标,一个接一个消失在扬起的尘土中时,我心中只有一句话:“永别了,基地!”
然而四年之后的一个午后,大地深处的巨大能量突然释放,地动山摇,震中离基地是如此的近,近得就在隔壁触手可及。四川绵阳安县永安,听到这些熟悉的如同身体一部分的地名,在媒体里反复播发,往昔便带着无数的细枝末节,如同夏夜扑面而来的蚊,细小琐碎却把人撞得晕头转向。更没想到的是,一篇短短的怀念北川的文章,引来了久不联系的基地子弟,国内海外的都有。这些忘记了名字和面容的人们,谈论着久远的过去,互相补充着彼此的记忆,原以为忘记了的一切,时隔多年,依然桩桩件件纤毫毕现,原来,基地,我们从来都没有忘记。
是时候了,让我们就此写下回忆。这不是虚构的小说,也不是官方认可的历史,这是混合纠缠着曾经发生的事实、传说,谣言、梦想和童真的记录,是少时的印象,是成长的痛苦,是基地子弟眼中的基地,岁月无情,记忆也许有些走形,就象哈哈镜中的人影,但谁能说那不是一种真实呢?就让我们写一部自己的历史吧,承认不承认又如何?因为如果我们不说,世上有多少人能想到,中国航天航空事业的发展,除了我们父母的奉献,还有我们的牺牲。是否有人想过,风洞群边白的耀眼的航天纪念碑,隐藏着设计者也许不曾想过的寓意,那火箭形状的碑体,正是建在我们--基地子弟--儿时游戏的巨岩之上。
(图:基地的中国航天纪念碑)
2008年5月23日于蒙特利尔
可是你上网,google 不到他们的名字。因为从事的国家秘密的航天事业。他们只能默默地做无名英雄了。很佩服,很尊敬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