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知

归山深浅去, 须尽丘壑美。莫学武陵人, 暂游桃源里
正文

农家饭(二)

(2008-07-06 23:34:50) 下一个

在蔚蓝晴天的拥抱下,两侧尽是一望无际黄烘烘的油菜花。 整个视野里就被这两种元色填满了,这也就是太湖边上的田野春色。才刚出了南门几站路而已, 七路车就带上剩下的稀稀拉拉五六个人,沿着龙山的西侧狭窄的公路上飞驶。 对春色的迷恋是天生的,虽然车厢里已被扑进来的春风所填满,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摇窗柄想把窗再摇低些。 我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坐在我旁边的老祖母。她那张永远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依然朝着窗外的田野, 并没注意我。

虽然我已十八出头了, 但在潜意识里我仍有点惧怕她。她是那个时候的那个大家庭的总管。虽说是个填房,在辈分上她仍是长房大嫂,除了祖父,在族里没有人比她更大了。后来一切都被打破了, 祖父也走了。三上三下老房子只剩下二楼的正房,那原来是祖父母的卧室。我们一老一小就守在那里相依为命了。我的学徒工资是十八元六毛,父亲给老祖母四十元生活费。在油条还是四分洋钿一根的年代里,生活还是过得去。


转眼间就到了终点站铜钱桥镇, 这是龙山边的一个小镇,镇口有座小水泥桥,没名,可能就是铜钱桥吧。桥上人来人往,许多农民摆着小摊,大部分是今天才起出的蔬菜,当然都是时鲜货,如荠菜,草头,青菜,蚕豆,还有新的雪里红咸菜。一过小桥就是小镇的这头。站在这头比直地就能看到远远的那一头。 石板路,两边蛮热闹的。有铁器店,卖铁锅,煤饼炉,农具,还有各种各样的不知用处的铁东西。有布店,稀稀拉拉几个穿着蓝布衫的女人,一个男店员正在叉布。有杂货店,卖竹器,木板凳等等。 有食品杂货店,卖糖果,饼干,云片糕。有还在卖早饭的店,门口的炉子上少不了太湖边农家们的传统早点玉兰饼,这是一种油煎的糯米饼。那圆的是甜的,里面是豆沙,;那长圆的是咸的,里面是肉糜。四分洋钿买个甜的;五分洋钿买个咸的。 走过一个石头圆洞门,里面好象是个院落,圆洞门右侧有块长条白木板, 上面书有“铜钱桥镇革命委员会”。走过去还有一家茶馆, 沿街的木窗都畅开着,里面人头济济,烟雾撩绕。不管历史怎样地变来又变去,江南大地上的那些小镇茶馆却每天都开着门。




转眼间我们来到一间单开间的店面前,除了右侧的小门开着外,整个店面被一块挨着一块紧紧地相嵌在一起白浮浮的牌门板遮盖着。 右侧小门前的青石条上有个老太弓着背坐在一个小板凳上, 脚边一只小木盆 ,里面是雪白又水漉漉的太湖茭白,这是太湖边上最鲜嫩的蔬菜之一。这时老太太似感有人走近而抬起头来,只见她两眼一亮开口道:“哎呀!清慧回来了。。。。。。”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我那祖母的大嫂,铜钱桥小镇就是我那填房祖母的娘家。虽然我老祖宗也是龙山脚的人,但是我们在山的东面。以前每年跟着祖父回老家,从没跟祖母来山的这一边。如果翻龙山上走,从我们老家,最多也不过三四个小时就到这儿了。十七八年来我第一次发现这个不应该是秘密的秘密。为什么?一直到祖母走了,我也没问过。

我跟着两老太一脚跨过高高的门槛,只见那只是一个很浅的店堂,从门槛到那黑不溜秋的白墙根不过六七尺而已。可以看得出这只是一个堆杂物的地方。又从右边的小门跨进了一条黑得不见五指的备弄里。摸出了黑咕隆咚的备弄,眼前却是另一洞天。 一个二十来平方的小天井,见底的北墙上有扇后门,门虚掩着,外面好似一条小巷弄。天井中央栽着棵不大的桑叶树,树荫下有口小井,直径约二尺不到井圈上放着个汤碗。我走近伸头一探,哇,一窝黑黝黝的小蝌蚪,正在水里活泼地涌来涌去。 井圈旁放着一个白铁皮小吊桶,桶里还有大半桶水,里面养着一条半斤不止的鲫鱼。天井的两侧是厢房,左手是厨房,从敞开的门可以看见里面的行灶。 右手厢房的窗户被遮得严严实实的,我猜想可能是杂物间或下房什么的。跨进中间大房,非常简单的家具,却是窗明几净,房间里显得非常地亮堂。那最里边靠墙有一张单人床, 它提醒了我,这里原来应该就是店堂,墙的那边也就应该是沿街的牌门板和那块狭长被乱堆杂物的地方。

我又回到了小天井。我顺手摘下一片桑叶,蹲在井圈旁用手里的桑叶骚扰着碗里的小蝌蚪,打乱了它们的游戏。旁边的白铁皮小吊桶里的鲫鱼不见了,只剩下半桶水。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两个老太太几乎是齐声呼到,“小少爷,吃饭了”我一转身蹦进了厨房。靠窗的八仙桌上已经放好了碗筷和几个我祖母的家常菜。小水桶里的鲫鱼早已被葱烤红烧了,就在桌上。一直到现在还让我俯首的是,在那个每月每人三两配给菜油的年代里。祖母做的葱烤红烧鲫鱼永远不会破一丁点儿鱼皮。我不能想象如果今天我只用一调羹菜油去煎一整条鱼那会是怎样的结果。太湖的鲫鱼可不是这里的侧鱼。确实鲜嫩无比,但刺很多。所以我并不太喜欢。祖母似乎看出了什么,她忙用筷子扒开鱼肚,从里挖出事先放入的一小团肉糜丸塞进了我的饭碗,并拿起一个调羹从鱼碗里舀了两勺红红的鱼汁也放进了我的米饭。随口说“快吃吧。”可以说那碗饭真是鲜美无比。那碗葱烤红烧鲫鱼最精华的部分就在我饭碗里了。后来我自己做这道菜时必然放入些肉糜在鱼肚里。这时候,祖母的大嫂又端上一个碗,里面盛着是她刚在前门洗好的太湖茭白。太湖农家对茭白最简单的烹饪法是:洗净后,趁焖饭时,数根茭白一起平铺在饭上蒸一蒸。出饭前取出,用手直接撕成一小条一小条,放入碗内,酱麻油一拌就可以上桌了。这才真正地叫作“尝鲜”。




我很快地扒完了那顿午饭。两个老人还啼啼咕咕地说不完她们的事和她们的人。我还惦念着天井里的那些小蝌蚪。当我跨出厨房时,我回头看见祖母在啃着那鱼头,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啃得津津有味。从我懂事起,我的记忆是,鱼头总是祖母啃的。她总说,“你们不会吃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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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而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马驰胜的评论: 对!偶而回去一次,上个馆子, 我自己有时候也受不了,不但甜,而且还油。但不管怎样,也是一方水土。那里风味就是讲究:浓油和赤酱。
马驰胜 回复 悄悄话 太湖周围的饭菜都太甜!
FlowerL 回复 悄悄话 喜欢你的文章,写的非常真实生动。
闲人Filiz 回复 悄悄话 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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