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三一学院毕业之后,就遵从父亲的安排,到伦敦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当了一名见习律师。
作为切斯特家族的一员,我似乎没有其他的选择,这个家族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充当着大英帝国法律界的中坚,我的祖先中有的是法官,地区大法官,甚至于最高法院大法官,还有的就是大量的律师。
很小的时候我就被家人带到位于德文郡祖宅的大画廊里,人们指着那些面孔冷峻的画像告诉我这些都是我的令人尊敬的祖先,而我本人的画像,也将在我死后被悬挂在长廊的尽头。
这家位于舰队街的律师事务所由汉密尔敦先生主持,他是位令人尊敬的律师,曾与家父共事多年,直到前年家父被调往德文郡任地区大法官为止。
汉密尔敦先生身量不高,体型粗壮,看上去年龄在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秃顶,头顶周围有一圈淡黄色的卷发,他的眼皮总是搭拉着,看上去象是没睡醒的样子-------有几次我真的见他坐在办公桌前打磕睡,但是,你若是见过他在法庭上那咄咄逼人的样子,一定会彻底改变你的第一印象------当他定睛看人的时候,他的目光象鹰一样的犀利。
我的工作是协助汉密尔敦先生,主要是为他出庭准备一些必要的文件,处理往来公文和信件,并陪同他出庭。
作为一个上等人,我在伦敦的高尚社区租了一层公寓,公寓位于鳗鱼街,这里离摄政王公园不远,站在阳台上甚至能看到公园的一角,除此之外,这里离大英博物馆也很近,步行十分钟就能到达,对我查阅文件和法律书籍很方便。
我对自己的娱乐活动有如下安排,礼拜二晚上到俱乐部去打牌,礼拜四晚上则事先看看报纸,有没有新上演的歌剧,如果有,就去看戏,如果没有我感兴趣的戏,就去我的姑母福瑞斯特夫人家的舞会,礼拜天的下午在海德公园骑马。
这里是一八四八年的伦敦。
我的楼下也住着一位年轻的单身汉,呃--------好象是叫哈德福特,对,就是这个名字,是我的男仆约翰从看门人那里打听到的。
这位哈德福特先生,有几次和我在公寓的门口碰上,大家都礼貌地抬抬手,行个脱帽礼就算过去了,这位先生给人的印象似乎还不至另人不快------虽然他那一身在我看来花里胡哨的外国人打扮稍显“突兀”--------我说的是“突兀“,而不是刺眼。
几个月前,我们在一位伯爵夫人的沙龙里再次碰上了,并有人主动引见:
“这位是哈德福特先生,诗人,画家。”
“查理。哈德福特。东方文化的顶礼摩拜者。”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玩世不恭的微笑,同时微微地低了低头,向我伸出了手。
“亨利。切斯特。幸会。”
那天的聚会总体来说还算令人愉快,除了那位诗人朗诵他新作的时间略微显得太长了一点儿,另外就是歌剧院新出道的女高音显示她那美妙的歌声也过于急迫了些。
哈德福特提议一起到吸烟室的阳台上去透口气,于是我们在那里作了一次简短而有趣的谈话。从谈话中我得知,这位哈德福特先生曾作为亨特爵士的随员出访过亚洲腹地的一些地区,去年爵士退休之后,他就在外交部找了个闲差位子,一心一意地整理他在亚洲旅行时作下的笔记和速写。
“真是有趣的经历。”我说“我是说------令人羡慕,实际上我对历史,尤其是东方历史很有兴趣,在剑桥的时候,我旁听过不少历史方面的课程。”
“是吗?”他转过脸来,仍旧带着那种轻曼的微笑。“那么,对于历史,你怎么看?”
“那要看你说的是哪种历史了,是王侯将相的历史,还是平民百姓的历史。前者的一举一动都被写进了教科书,他们之间的战争,联姻,如此等等,而后者的则淹没在人们的风俗习惯和民歌传说中。”
他低下头沉吟片刻,然后抬起头来说:“有意思,过去我也曾跟别人争论过这个问题。。。“
顿了顿,他又接下去说道:“很高兴认识你,切斯特,我想也许有一天我们能成为朋友的。“
“我也有同样的愿望。“
“很好。呵,哈德逊男爵夫人过来了,我得去跟她打个招呼,再见了,切斯特先生。“说罢,他欠了欠身,从我身旁走了开去。
“请便,哈德福特先生。“
哈德福特先生的仆人上楼来传达他主人的口信:“如果切斯特先生有空的话,是否可
以请他来寒舍看一样东西?”
那天我刚好起草完一份诉讼状,手头又没有其他工作,于是就跟着仆人来到了哈德福特家。
他的房间里堆满了由东方带回来的各式各样的雕像,标本,丝织品,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希奇古怪的东西,与其说象所博物馆,不如更象座迷宫,而哈德福特本人则在迷宫的尽头等着我。
“你好,切斯特先生,今天请你来是想让你看一看我刚刚完成的新作。”
说着他揭开了身边蒙在一块画板上的白布,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位戴满珠宝的东方美人,她全身半裸,斜靠在一块绣着金色花纹的丝绸靠垫上,背后则是孔雀羽毛屏风,这时,傍晚的夕阳从窗子里斜射进来,正好照在她的脸和掩在胸口上的一只手上,脸和手都白晰得象闪着珍珠的光彩,而她的眼皮是垂着的,嘴角微微往上翘着,象是在微笑,又象不是。
哈德福特静静地站在阴影中,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瞥见黑暗中他嘴上叼着的雪茄在一明一暗地闪着亮。
“呵,可以送到皇家美术馆去展出了。”我说。
“我请你来可不是为了听你那言不由衷的恭维的,而是,”他吸了一口烟,然后接下去说“继续我们上次的谈话主题-----历史究竟是什么。”
他径自走开,挥动了一下手中的雪茄:
“我的观点,历史不是那些空洞的年代和事件,而是存在于个体之上的一件东西,或者说,每一个具体的人都是它的载体。”
“比如”他指了指画上的女人“这位就是件美丽的载体。”
“。。。她是奥斯曼苏丹最宠爱的妃子,一天苏丹酩酊大醉后带我们进到了他的后宫------我敢说进过苏丹后宫的英国人绝不会超过十个,他要向我们展示他的最昂贵的珠宝,呶,这就是。”
“。。。苏丹让她戴上她所有的珠宝,然后叫我为她作画,因为时间有限,我只完成了几张速写,回英国之后才画的这幅油画。”
“再请看这幅”他转过身去指着对面的墙壁上的一幅画,画上是一位身穿白衣正在翩翩起舞的印度舞女“他们叫她白色曼陀罗,是传说中的庙妓。”
“庙妓?”
“是的-------你总不会不熟悉巴比伦的所谓神妓吧?”
黑暗中看不清那画上的舞女的神情,只有她那扭转的白色身躯的影子落在我的眼里。
“为什么是传说中的呢?”
“因为谁也没见过她,白色曼陀罗只存在于人们的传说中。”
后来,哈德福特给我看了一些关于这两位画中人的笔记,使我知道了一些关于她们的故事,我很愿意把故事讲给你们听,只是今天太晚了,还是留到以后再说吧。
我真正想说的倒是另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