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根儿红苗正的南方人,虽然在北京住了二十几年,可是一天四合院儿没住过,打小就跟我妈住在朝阳门外东郊的机关大院儿里,周围全是我妈的南方知识分子同事和他们的孩子们,那时对我来说北京城就是天安门,故宫,北海,景山,王府井,百货大楼,动物园,当然后来又加上了塞特中心,国贸,西单购物中心等等,我相信大部分在北京住过好多年的外地人跟我那时对北京的认识差不多,但是还有另一个北京,另一个日趋缩小的古老的市井的北京城。
这要从我上高中说起,前边儿说了,我上的是北京二中,它2最早是清末新政是办的八旗子弟学堂,辛亥革命后改成市立第二中学,我已经说了不少我上学的事,这里只想讲讲它的周围环境,二中位于朝阳门内南小街里的内务部街-------叫这个应该曾有内务部在街里过---------离这儿往南三站地有一外交部街,民国初年的外交部就在那儿。
我们这条街其实就是宽一点儿的胡同----------叫街大半儿是因有衙门口儿的关系,大概有一千多米长,从东口进去不远有一宅门儿,门口儿镶一牌子,上写“国家文物保护单位”,看看门脸儿也不起眼儿,后来听说是状元府。再过来有一扇门,一块门板上刻着楷书大字“诗书继世”,另一块上是“忠厚传家”,门上的漆早就没了,门扉也破旧不堪,但那中规中距,笔墨酣畅的揩体大字还是很清晰的,更显的岁月悠悠,人世茫茫。
再往西就是我们学校,隔壁是七十二中---------我毕业不久就并到二中来了。过了七十中不远是卢森堡大使馆----------有高墙围着,门口儿有站岗的武警---------我每次路过这儿,老想这个欧洲小国倒挺会找地儿的,这儿又清静又安全,还富有老北京的风情。
再往后就是一般的居民住家儿了,胡同出去是灯市口儿,穿过灯市口儿大街就是王府井大街了。
要说的是我们胡同东口正对着的是大方家胡同-----------哈哈,那可是大大有名,那是老佛爷的娘家---------出了名的两代凤凰窝,当年老佛爷大概就是从这里上轿,穿过内务部街,灯市口儿,王府井,从东华门进的宫---------从而走上了权力的顶峰。
我当年在二中上学时还不知道大名鼎鼎的老佛爷原是我们的邻居呢,吃完中午饭也常到那儿散步---------也没觉的有啥深宅大院儿的。
我们南边儿的胡同是史家胡同,里头住过容毅仁,从我们学校四楼看过去能看见他们家院里春天的桃花,再过去的一条胡同叫禄米仓---------原是清代旗人领钱粮的地儿。我们北边儿的一条胡同叫演乐胡同----------是明代教坊司所在地--------就是三陪小姐培训班儿。
顺着南小街一直往北就到了朝内大街--------我原先天天走这条路到电车站等车,车站后头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和外国文学出版社,还有各自的门市部,我等车的工夫就顺便逛书店,我在那儿买过一本房龙的《宽容》,才两块钱,一本《少年维特的烦恼》才花了我四毛四---------而这两本书都是我最最心爱的书,都对我有着巨大的影响。
马路对过是个极其气派的大门---------门口儿挂着牌子“科学出版社”,里头有一巨大的影壁,红底子上写白字“为人民服务”,大门边儿上也镶一牌子,也是国家文物保护单位,这回是庆亲王府---------对啦就是那个《走想共和》里一心捞钱的庆亲王的家。
后来我看杂书,有清末王公的后代说老庆发绩很大程度上在于与老佛爷家是邻居,原来老佛爷的娘家人按规矩是要时不时地写些家信去问候的---------那个应该叫请安折子,按说都是官样文章,但也不能老是那几句话不是的?-------烦不烦人呵?可是老佛爷家的人全是不学无术的家伙,实在变不出花样儿来,这不,离着近就找到老庆头上来了--------老庆那会儿还是一不起眼儿的穷郡王,一来二去就混熟了,折子递上去,老佛爷一瞧,嗯?变了味儿了嘛,一问原是老庆帮的忙,就记下了,慢慢的老庆就上来了。
后来我上了大学,大二时学校组织我们搞社会调查--------题目早忘了,大概和小儿免疫接种有关,我们小组分到东华门街道,每天的任务就是走街串巷,到人家去跟人家瞎聊,边填表格---------我那会儿还挺认真的,真的拿着地址一家一家去找。
印象里绝大部分全是大杂院,一个大院儿里住着几十家,甚至于上百家的,到处盖的横七竖八的小房,有的地儿窄的只能容一人侧身儿过,有的小厨房盖到了大树根儿--------《张大民的幸福生活》绝对是有生活基础的。
那里的居民大都是土生土长的老北京,文化水平都不是太高,一般的职业都是付食店的售货员儿,小学老师,邮递员,工人等等,家里的陈设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一般屋子都显的窄小,光线都不是太好,有的人家桌上铺着一块油腻腻的塑料布,发出油腻腻的味儿。
印象最深的是天安门边儿上的大红高墙后边儿还有住家儿---------终年不见阳光,一进屋里,我的膝盖就又酸又痛-----------同志们下次去天安门玩儿,可别忘了红墙后边儿还住着终年见不到阳光的人们。
当然北京的四合院儿也有高级的,我上高中时,一回沙姑奶奶心血来潮非带我去她的初中同学家玩儿,那同学住在离二中不远的一条胡同里头,外边儿是大杂院儿,可是一过一座小小的影壁--------嗬,里面别有洞天,正房的抱厦搭了玻璃暖房,里头养着好些热带植物,女主人正靠在藤椅上晒太阳,见我们来就打个招呼,说她闺女在里头呢,我们进去一瞧,屋里摆着博古架,上头摆满了异国风味儿的小工艺品,屋里还摆着红木的八仙桌,红木的绣墩,墙上挂着名人字画儿,窗台前放着金鱼缸,我们要找的人大小姐正躺在沙发上看琼瑶呢,沙发上也摆着织锦缎的靠垫儿---------我恍惚间觉得是刘姥姥一脚踩进了王夫人的上房。
一打听,原来那位大小姐的爸是外交部亚洲司的司长。
现在再说说北京的人。我爸在我上五年级时终于调到北京来了,他在首钢工作,因是北京市单位,同事里也就有不少老北京人,印象深的是一姓满的同事---------那会儿我得叫满叔叔,满叔叔是个旗人的后代,见人总是三分笑,嘴特别甜,我爸不久就当上了科长,他每会来总是科长长,科长短的,而且打听到我爸爱好字画儿和艺术品,就赶紧送来几张字画儿,说是一亲戚画的----------那是一个才成名的国画家,还给用绫子裱好了送来--------我爸当然吃他那套啦,觉的不好意思,到底还是付了三十块钱装裱费---------那两张画儿一直挂在我家,一张是墨竹,另一张是兰花。
后来满叔叔又送来白瓷墩子和白胎瓷观音,说是有亲戚在瓷器厂工作,原本白胎瓷上了釉卖好多钱的,但淋了雨就一钱不值了,可就算这么说我爸到底不好意思,还是出了几块钱,算是买下来----------我要说的是这位满叔叔的马屁算是拍到了家了---------既高雅,又不露痕迹---------真正的圆熟的老北京人哪。
还有就是我工作以后碰上的北京人。我刚毕业时跟着一个应大夫,应大夫是上海人--------而且是典型的上海男人,极其顾家,天天就见他琢磨着不是想着盖间小厨房,就是为他女儿上中学费心思。他的交往甚广,基本上都是他的病人和病人的亲戚--------都是对他有用的人,他有一小本儿,记着他的关系户,一到值班就分批地把他们招来。
其中有一老头儿,戴着金丝边儿眼镜儿,头顶大红贝雷帽,身穿皮夹克,动作矫健灵活,说话清脆,咬字清楚,有板有眼的,那天老头走后,应大夫让我猜老头儿多大岁数了,我猜不出,他一笑,说老头儿八十了,而且是溥仪的小舅子兼妹夫--------润麒是也。
应大夫说润麒前几年还骑摩托车呢,这么大岁数骑摩托车北京城里大概是头一份儿了,相反老太太--------溥仪的三妹身体不是太好,应大夫常送医送药到家去--------当然也不白送,人家给了他不少字画儿。
还有就是我自己的一个病人,该病人原是中央乐团拉小提琴的一老头儿,一说起中央乐团改成中国交响乐团就起不打一处来,另外原本他可以教教琴的,但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那儿,他的全部心思都给了古瓷器--------他给我们讲,他有一间屋子全都陈列着他收藏的瓷器,一讲起他的瓷器就眉飞色舞,没完没了,那会儿我值班没事儿就爱听他侃瓷器知识--------基本上全忘了,就记得他说明代曾有一度从南洋进口一种瓷土还是颜料的,烧出的瓷器有一种特别的光泽--------想仿都仿不出来的。
还说宋朝是我国瓷器艺术的顶峰,瓷器大量出口,而且按中东客户的要求制作盛烤全羊用的巨大的瓷盘子---------现在都在巴格达等地儿的博物馆里呢,中国自己反而没有了。
另有一女病人是一中年女工,长的是又矮又胖的,就是皮肤很白,胖扁脸上一双小眯缝眼儿,成天价东家长西家短的,要不就织毛线,可就是这么一个女人,有一天跟我一本正经地说她正在学满文,已经学了五六年了---------就在故宫边儿上,一个星期两次,她说满文极其难学,好多一块儿学的人都放弃了,但她没有,因为她是满族人,她要学习她祖先的文字,而且她说有好些清代的文档都是满文的,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人能读得懂了,所以她更要学满文,好叫满文有传人--------我当时听得一楞一楞的,她还告诉我满文是拼音文字,说着还给我写了几个满文字。
所以呵,北京在我心中再也不是一个只有几个公园儿和商场的空洞的城市,她代表着一种文化,这种文化潜移默化中改变着每一个北京的居民,在我心中北京是四合院儿里的张大妈,李大爷,是码在门口儿的大白菜,挂在墙上的蒜辫儿,小吃店里的豆腐脑,糖油饼儿,更是故宫护城河边儿上的刺儿梅,还有每一个朝夕相处的普普通通的北京人。
四合院本是给一家人住的,挤进了一堆人自然是不行的。
只是那条熟悉的南小街再也没有了,变成了一条平淡无奇与任何大街没有区别的马路,把口的门钉肉饼店倒没注意还在不在,对马路不是还有家东来顺吗?
文中的那扇写着“诗书继世,忠厚传家”的门也没有了。
令人吃惊的是,内务部街西口的那家中国书店还在------我当也没了呢。
附近的同学家,真正住独门独院的四合院的,除了个别高官,几乎没有。但当时很
羡慕,觉得比在大院儿里朋友多,有“自己”的院子。后来如你一样,曾跑过病人
随访,见过文革后“重组”的四合院,那个乱,没有一点令人羡慕之处。大红高墙
后边儿虽没去过,但在南城先农坛附近见到过最窄的胡同,和终年不见阳光的屋子,当时真是替屋里的孩子惋惜。但对标准的四合院还是很心议,向往的,带回廊的厢房,葡萄架,影壁,噢。去年回国时,看过朋友在京密引水渠附近买地修的四合院,90 万一个小院儿,自己安装的全现代化的设施。不是不好,只是觉得,少了当年四合院的“味儿”。在国外见到的“最好”的四合院,是在加拿大魁北克的一个公园里,当然规模是大了点儿,连花墙都有。
您太过奖.不过是少年时代的一点儿记忆罢了.
去年夏天回国专门跑过去怀旧,结果南小街早已面目全非,24路倒还在,只是过去熟悉的包子铺,小百货店,小理发馆,全没了,盖起了住宅小区,有街心绿地和花园----很难说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失去了老北京的风情,没了老北京的情调,但,人们的生活条件肯定是越来越优越了.
近日看老舍,张恨水,梁实秋(梁曾在内务部街住过)写的回忆老北京的文章,很怀疑那时的北京真的有那么好,从老照片上看很是脏乱,一般老百姓住得大杂院无论如何也没法和现在的住宅楼相比,可见立场不同,观察事物的角度就不同,写出来的东西可能就是截然相反的.
BTY ,容毅仁,恐应是荣毅仁吧,倒不是显配记性儿好, 而是只有一个红色资本家荣大人荣大老板呀[中信不就是他们家的吗]。据查,因病于2005年10月26日20时31分在北京逝世,享年89岁。
好看谈不上,就是好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