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莫须有的“八一六黑会”
1967年8月17日,八一厂木工张某某写了一个揭发材料,有鼻子有眼。8月16日零点10分到3点20分,他爬上一棵小杨树,看见厂长陈播潜入导演冯毅夫家,召集冯毅夫、严寄洲、王冰、张加毅、蒋先德等12人开会,策划武斗,并阴谋在武斗中寻衅杀害造反派勤务组的甲、乙、丙等20多人,制造流血事件,阴谋夺权。还说张加毅等人是“反动派”的头,其他是小鬼。
造反派头头加紧逼供信,当即整理出《关于陈播阴谋夺权黑会的简况》,匿名上报周恩来总理。周恩来不相信,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匿名?打了回来。造反派不甘心,又上报江青。9月8日,江青在八一厂某群众组织的报告上批示:“这是一封值得一阅的信。这批坏人反动透了,应该支持那里的革命组织把他们一个个的批倒批臭,有些特务分子则应依法拘留审讯,判刑。”“八一六”杀人夺权黑会的罪名就这样罩到了我们头上。
9月14日,根据江青指示,八一厂某群众组织在上面支持下召开群众大会,借批判电影《怒潮》为彭德怀翻案之际,夺了八一厂文化大革命的领导权,并宣布关押厂长陈播。
9月20日,八一厂某群众组织负责人采取突然袭击的方式,在全厂反复广播有关“八一六黑会”的《特号战报》。架在房顶的几只高音喇叭一遍遍播放“打倒陈冯严王张”,厂区道路两旁的大字报,写满“油炸”、“火烧”、“砸烂”等血腥字眼,我们几个人的名字被打上鲜红色的“×”……受“八一六黑会”等有关黑会牵连的一共有34人,包括张景华(八一电影制片厂政治委员)、胡介民、夏川(八一电影制片厂副厂长)、张少庭、宋尚戟等,以及社会上受牵连的16人,都被扣上了莫须有的罪名,实行各种等级的专政,完全剥夺了人身自由,在八一厂历史上留下了最恐怖、最黑暗的一页。
陈播矢口否认有这么一个“黑会”,某群众组织头头看他不交代,急得破口大骂,使劲按住他的脑袋往桌子上猛撞,陈播头破血流,满脸是血。冯毅夫也矢口否认,某群众组织头头气急败坏,揪住他的花白头发往下拽。
毒打陈播和冯毅夫后,第三个打的是张加毅。造反派从深夜一直打到黎明,仍一无所获。张加毅被抬回黑楼,背上全是伤口,根本无法躺下,只得坐在牢房中唯一的空心砖上咬牙苦熬。第二天夜晚,造反派继续把张加毅拖来审问,打手们先拧他的伤口,反剪他的双手,再揪住他的头发,压住他的双腿,强迫他跪下,另一女打手左右开弓猛打耳光,一连打了几十下,只打得张加毅两颊青紫,肿胀变形,几次昏死过去。打手便用大头针扎他的脸,还用凉水往他脸上泼,就这样一直折磨到清晨。张加毅由于嘴脸肿胀,几天无法进食,为了生存和斗争,他只得把窝窝头泡在水中,泡烂后勉强吞咽下去。
以后查明,那些动手行凶的打手中,有些原是国民党的反动军官,有些是有杀父之仇、对共产党干部进行阶级报复的反动分子。其实他们才是货真价实的牛鬼蛇神。可是因为他们造反积极,却被选为“学习毛泽东著作积极分子”,有的入了党,有的进了基层领导班子。冯毅夫讲了一句最典型的话:“咱们八一厂,如今是国民党专了共产党的政。”
如此毒打下去,肯定会有不少“黑帮”被打死。为了留得“青山”在,我们想还是屈打成招吧。但是“八一六黑会”涉及的人数太多,如果胡编,口径不一,可能会有更多的人遭受毒打,必须统一口径。可是按照“王法”,“黑帮”之间不能见面,更不准说话,上厕所要敲门,等回去后才能第二人去。“黑帮”之间要想“串供”,就必须建立可靠的联系。
秘密传递纸条,串供成功
我们关在“黑楼”,无聊中常常敲墙。张加毅“住”中间,我在一边,冯毅夫在另一边。墙不太隔音,谁“吭吭”都能听见。张加毅在审他的路上,偷偷捡了块石头,敲墙。“噔噔”两声。我也“噔噔”两声,连上了。再往下敲,只能互相安慰,没有任何内容。有时敲一上午墙,谁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又“串连”,通过厕所传递小纸条。张加毅把音乐的七个音编成拼音字母,用大头针扎在纸上,烟灰一抹,就能看出来。他把纸条扔到厕所,我们捡来看,可惜口音“五湖四海”,好多字拼不出来。
张加毅整天琢磨着怎么把上饶集中营、渣滓洞、白公馆革命者对付敌人的那一套经验全用上,勇气和智慧就这样全跑出来了。因为楼上厕所没修好,我们“黑帮”上厕所都要押到外面,大家天天扒着窗户都能看到。反正也没事,谁上厕所大家都要看。有一天我听到隔壁敲门声,张加毅报告要上厕所,我就扒着窗户看。张加毅走到楼下抬眼看见我,乘造反派不注意,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举了一下,扔进草丛。我们互相看了一眼,做了个表情。等他回来我马上也敲门,要去上厕所。我装作弯腰系鞋带,飞快地从草里捡起那个小纸包放进兜里。回来一看,一张破烟盒纸,包一块指甲大的铁片,纸上什么也没有写。这是什么意思?搞不懂,我脑袋都猜痛了,也没猜出来张加毅玩得什么鬼花样。
张加毅肯定明白我不懂,他从上往下敲墙,很有节奏,这回敲墙与往常不一样。敲了三四遍后,我注意到墙上装电插座用的木头盒。墙里电线没通,但两边墙的木头盒应该是通的。张加毅又敲,还是从上往下走。我忽然明白小铁片的用处了,他是让我把小铁片当螺丝刀,把木头盒上的螺丝拧开。这可非同小可,不能让看守看见,看见肯定会狠狠揍我。我打了一盆水,装作洗衣服,用背挡着门上的窗户,飞快地用小铁片把电插座的四个螺丝钉拧开,因为有隔板,两边看不见。铜管里装着一束电线,电线中有一个很小的“眼”。突然这个很小的“眼”里捅出来一根管子,吓了我一大跳,张加毅早就迫不及待了。再细一看,管子里有一个小纸卷,我赶快塞进兜里。因为要让我们写交代材料,每间牢房里都有纸,也有笔。小纸卷上写着这样几个字:“这个通道非常重要,不是重要的事不能用。”
太好了,我们终于取得了联系!张加毅也用同样的方法与冯毅夫建立了通道。陈播被单独关押,不在隔壁,没法联系,好在我们这几个都串通一气了。以后张加毅告诉我,当时他觉得光敲墙不行,要想更好的办法。有一天他盯上了墙上的电插座,故意问造反派:“插座有电吗?”“有电。”“那边是不是也有?”“一样。”张加毅想,这个楼还没有完全盖好,电插座不可能有电,应该想办法利用它来取得联络。电插座有四个螺丝钉,倒是简单,但没有拧螺丝的工具,赤手空拳,卸不了螺丝钉,怎么办?应该想办法弄一个小改锥。张加毅经常被提审,他注意到楼道转弯处放着个木头箱子,铁皮露出一块。他就过来过去掰一下,掰了好多次,终于拧下来一块铁片。他用铁片当改锥,拧开电插座上的螺丝钉,里面有电线。吃饭的两根筷子“牺牲”一根,削尖,把一束电线钻个眼,行,可以穿过去小纸条。要进行通信联络时,事先敲墙通知,拧开螺丝。几次下来,大家都有经验了,准备好纸条,动作很快,取了纸条后马上封好。有一次,张加毅被毒打回来,给了我一张小纸条:“看来狗日的非把我整死不可,老严,万一我被整死,望你照顾好我的老婆孩子。”我的眼泪落了下来,谁知道我的这条老命能不能保得住?
努力背熟“罪名”,承认“阴谋杀人”
我们都认识到,这样被白白打死不值得,还是交代“罪行”吧。冯毅夫是老同志,他认为,天下不是一个人的,已经这样,就交代吧。根据诱供,张加毅负责编了一套材料。给了我很多的纸条,其中一张写着:“现在经我与老冯研究,开始几次不交代,然后就交代。打得受不了,要一点点承认,不能一下全认,必须挨三次打。你老家伙身体不如我,赶快交代。”有一天我去厕所,意外碰上了蒋先德。这样我们四个人都联系上了,统一了口供。只是陈播等人联系不上,他们多吃了很多苦头,还埋怨我们骨头“软”。
我努力背熟自己的“罪名”,为背这段,真把我累得够呛。过去编剧本,都是生活,材料流水一样往外涌。可现在脑子“锈”掉了,转不动,本来就是没有的事,瞎编,还要编得没漏洞,真难。好不容易编“圆”了,又背不下来。不是真事,背了就忘。费了好大的劲,最后总算结结巴巴背下来,这才把小纸条烧掉了。
虽说漏洞百出,很难上纲,但某群众组织头头在这个“影子”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编得很有性格,谁说什么话,都很像他本人。如某摄影师抽烟袋,一边说,一边小烟袋还挂在烟斗上转,编得像极了。谁谁谁负责拉电闸,谁谁谁领着去民航附近的电子管厂,叫人来支援。审讯者把口供凑到一起,发现我在中间是个重要人物,连夜提审我。
“‘八一六’你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八一六’,你们说有就有,我不知道我干什么。”“我们知道你的分工,你是负责刷标语的。”我哭笑不得,确实我的大字写得好,过去在战争年代常常由我负责刷标语。“你们说是就是。”“黑会怎么开的?怎么回家的?”我用不着发挥我的想象力,“回家嘛,顺着宿舍墙根拐过去,钻黑胡同。”审讯者很满意:“今天你态度可以,与我们掌握的一致。”我暗自好笑,其实我完全是胡编一气。
自己给自己安了个杀人的罪名真的很难受,胆战心惊,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交代以后,安静了好多天,然后由大字报公布出来。由此也带来一个严重的副作用,本来群众还很同情我们,不相信我们这群老革命会有这种事。这一交代,坏了,好多中间派倒向造反派,原来这帮老家伙还真有“杀人夺权”这档子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