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爪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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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云:严寄洲讲述八一厂文化大革命 (一)

(2023-01-17 21:16:48) 下一个

先说一说八一电影制片厂和我

 

19513月,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根据和平时期建军的需要,决定在军队序列内建立电影制片厂。经中央人民政府文化教育委员会审议批准,暂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军事教育电影制片厂。筹备委员会的主任委员是陈沂(著名作家、总政治部文化部部长,1955年少将,1957年被打成右派),副主任委员是汪洋(北京电影制片厂副厂长)、华雷(解放军训练总监部训练局局长)、唐瑜(总政治部文化部电影处副处长)。筹委会下设筹备处,秘书长胡介民(总政治部文化部电影处宣传发行科科长,以后担任八一厂副厂长),副秘书长夏国瑛(导演)、王苹(导演)。

1951年,总政治部拟成立军事教育电影制片厂,经政务院文化教育委员会批准成立建厂筹备委员会,陈沂被任命为筹备委员会主任委员,具体负责筹备工作。当年八一建军节,八一电影制片厂在北京六里桥破土奠基,占地300亩,全厂编制120人。195281日,经总政治部批准,最初定名为中央人民政府革命军事委员会总政治部解放军电影制片厂,开始摄制军事教育片和新闻纪录片。

严寄洲一家

 

19535月,我所在的战斗文工团名称留给了兰州军区文工团,我们奉调北京与总政文工团合并。我是导演,我干什么呢?总政文工团导演不少,就别去凑热闹了,我去拍电影吧。八一厂厂长陈播是我1939年就相识的老战友,他是从西南军区政治部文化部副部长的职位上奉调进京的。这样,我就到了八一电影制片厂,成了电影导演。

 

195361日,我和妻子王荣华,以及一岁多的儿子严可从北京二龙路招待所搬到六里桥八一电影制片厂,这里被当地人叫做财神庙。我调来时,厂区还在施工。不起眼的大门内,是浓绿的高粱地,十排小平房号称经济宿舍。新建的两层小楼包括动画、美工、特技等部门,还有一半是手工操作的洗印车间。此外一号摄影棚也建起来了,这是一座190平方米的红房子,同时作为放映室兼录音棚。

1955年,八一厂开始生产故事片。19561月,经总政治部批准,解放军电影制片厂正式定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八一电影制片厂。从各部队文工团陆续调来一大批文艺骨干,包括部队的摄影记者。虽然他们和我一样,都是电影的门外汉,但因为生活底子厚实,拍出了一大批深受广大观众欢迎的军事影片,如《柳堡的故事》、《五更寒》、《黑山阻击战》、《英雄虎胆》、《永不消逝的电波》、《狼牙山五壮士》等。建国17年,战争片有一段特别辉煌。每当银幕上出现光芒四射的八一厂厂徽时,观众中都会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也能当电影导演。我从小爱好文学、音乐、美术、戏剧,尤其喜欢看电影。虽然也向往拍电影,但从不敢往这方面想。那时部队中连个照相机都是宝贝,谁见过电影机呢?即使参加革命后,我做了十几年的戏剧工作,当演员、编剧、导演,积累了一些经验,也还是从来没有想过会与电影终生为伴。1949年我第一次为文工团在北平招学员,曾幻想要是能留在大城市拍电影就好了。果然心想事成,也纯粹是阴差阳错,我不是科班出身,就靠苏联翻译的文章指引,干了一辈子电影,只可惜十年文革是空缺。参加革命以来,我屡遭运动,但再厉害的运动也比不过文化大革命,全国是三家村,我们八一厂是四家店

 

右倾帽子贬到西藏当列兵

1955年我被授予少校军衔,以后晋级中校军衔。1958年全军大裁军,八一电影制片厂改为总政治部电影局,演员剧团集体转业,八一厂领导机关包括我们导演仍穿军装。

1959年我导演电影《赤峰号》,外景拍到三分之二时,我被召回厂里参加运动。我那时不知天高地厚,无意中说了一句同情彭德怀的话,很快被打成右倾分子,开除党籍、军籍,解除导演职务,1961年被下放青藏高原。那时将军都下连当兵,可实际上我的下连当兵是劳动改造。我前脚刚到兰州军区,我的黑材料后脚就跟来了。冼恒汉(兰州军区政治委员)没理这个,他看我年纪大,说步兵连辛苦,把我分到唐古拉山口的装甲营。

 

1959年电影《赤峰号》剧照,主演张勇手(右)

正值西藏平叛,来回都是坐车。除连队干部知道我被开除了党籍,战士们都不知道,把我当作挂职首长,对我很好,我每个月仍照交党费。我这个人走到哪里,群众关系都好。我当了两个月列兵,又当了两个月的炊事员,以后副班长、副排长、副连长,连升三级,全是副的。

我们连守卫通天桥,过了河就是唐古拉山口。桥下是通天河,也就是长江源头。唐古拉山口是青海、西藏两省的天然分界线,海拔近5000米,长年结冰,夏天大雪也经常封了公路。空气含氧量只有海平面的六成,内地来的人到这里不能停,否则极可能晕倒。翻过唐古拉山口,海拔降低2000多米就好了。藏民和藏马习惯了,我们的军马跑着跑着口吐白沫倒地就死了。在高原时间长了,指甲都曲里拐弯的。我那时40多岁了,高原反应特别严重,头痛极了。我和战士们一起住帐篷,睡地铺,每天上半夜根本睡不着,光喘气了,靠药物维持才能睡几个小时,一两个月后我才逐渐适应。有一天早上出操跑步,还没跑两圈,我就没气了。连里干部有经验,躺下就得死,让两个战士拽着我慢慢跑,总算缓过来。要是放在现在早死了,那时还年轻。其实说年轻,也不年轻了。

在青藏高原当兵真是苦,就是后来文化大革命中我也没吃到这种苦。起码监狱还有烂菜叶子,而这里一棵树也没有,中午光膀子都热,转眼一个钟头,狂风冰雹,穿皮大衣还冷。白天温度零下20度以下,夜间零下40度。班里没有表,只有我有一只手表,是全班值勤的计时器。每个小时换班,战士把我掉了,不叫我站岗。扛粮这样的重体力活,战士们也不让我干。通天河鳇鱼泛滥,骑兵团过河踩死好多。它们不怕人,用棍子就能打死。战士们下河摸鱼,说水凉,不让我下。我也努力发挥我的特长,一个班一个班地给战士们上电影课,讲人怎么飞起来,炮弹怎么爆炸,战士们都欢迎老严讲电影。操场上放电影,有一次放我拍摄的一部电影,战士们都叫起来:老严,是你导演的!我还教战士们唱歌,真正手足情深。

我下放当兵正值三年困难时期,一人一天只有一缸子夹生米饭,高原上馒头蒸四五个钟头还不熟,后来有了高压锅才好了。有一次打猎,一个战士打死一只小野羊。野羊全跑光了,他还等在那里。他对我说:母羊还要回来。果然一会儿母羊回来了,又被他一枪打死。我从心里感到痛,从此我再不打野羊,也不吃野羊,老觉得腥得不行,只吃内地送来的家羊肉。

我们到藏民家,很旧的帐篷,藏民请我们坐,喝碗奶茶。他们用干牛粪净木碗,再倒上奶茶给你喝。我又不能不喝,人家那么热情,不喝人家要生气。藏民认为干牛粪最干净了,用手挖牛粪,抹在板子上晒干,用来烧火。一拉风箱,火苗是绿的,很旺。我们也请藏民吃油条,藏民说好吃,一边吃一边往袍子里放。我们说管够,随便吃。这里主食限量,副食很多,高原部队配发了大量的罐头肉、猪油、花生、白糖,这在当时的内地根本吃不到。炊事员不会做,把所有的好东西倒在一起,下成一锅面糊糊。我自告奋勇当炊事班长,战争年代我就爱做饭。面合好,放上糖和油,烙成饼。虽然高原上烙不熟,战士们却吃得津津有味,说:老严做的饭像点心。我干别的不太行,又要求干了一个月炊事班。

此时正值平定叛乱,我们部队几次与叛匪遭遇打仗。叛匪枪法很准,把步枪架在三角架上,要不打不到,打到就是要害。开始他们不知道装甲车是什么,打装甲车的车灯,以为把眼睛打掉,这个东西就死了。我们坐在装甲车里,把小窗户关上,子弹打上去就是一个印,根本不打透。为防止叛匪袭击,我给连长出主意,发明一种新战术,6辆装甲车围成一个圈,头朝外,一个车一个方向。除了巡逻岗,司机、重机枪手,都睡在车里,过一个小时换班。看好重机枪,车里有一车子弹,敌人上来一个连的兵力也没有问题。营里来检查,表扬说:这个严寄洲,战术还有一套。其实是我胡乱想出来的。

再苦再累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只是剥夺了我导演工作的权利,让我痛心不已。我知道我不可能在海拔近5000米的冰雪高原待一辈子,我也不可能老在连队当兵,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营长还没有我岁数大。但我下连队时并没有限定时间,我并不知道我要在连队呆多久。我想党籍是没有了,导演恐怕也是干不成了,下一步干点什么,我也不知道。

一年四季过去了三季。一天晚上,我站在重机枪的位置盯着山口,等待猎物光临。直到太阳出山还没有等来,却等来了连部命令,让我立即返回营部。原来兰州军区接到总政治部命令,让我立即返回北京。

临离开连队,我把列兵符号换上中校领章,在战士羡慕的眼光中,好像中校就是中将一样。他们恋恋不舍地和我告别,我也真不想离开这些可爱的战士。9个月的生生死死,把我和战士们到了一起。那段朝夕相处的部队生活,那些可爱的年轻活泼的战士,让我终生难忘。

我回到兰州时狼狈极了,晒得油黑,鼻子上的皮掉了,头发老长。第一件事是理发、洗澡。泡在澡堂子里,有人帮我搓背,搓下厚厚一层泥。他问我:你多长时间没洗澡了?我说:整整9个月。开始一两个月还觉得身上痒,后来就没有感觉了。洗完澡,站起来轻飘飘的,好像扒了一层皮,老想摔倒。第二件事是马上吃饭,军区的老战友问我想吃什么,我说:要吃青菜,吃豆腐,越多越好。我已经9个月没见到青菜豆腐了,狼吞虎咽,好吃得不得了。

我回到八一厂,负责专案的厂领导告诉我:你的问题解决了,过去的一风吹了。”“右倾帽子说摘就摘掉了,我的党籍、军籍以及导演职务也都恢复了,却不给我解释任何原因,还不让我问。我将近两年没有拍片,这正是我拍电影的黄金岁月啊。以后我才知道,全军师以上机关开展反右倾,按比例揪出1848人。还有一些中右分子,统统下放连队当兵。1961521日至612日,北京召开中央工作会议,毛泽东提出要为庐山会议后被整错的人平反。林彪说军队中的右倾分子都算了,一风吹。我的右倾分子的帽子就这样一风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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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绿珊瑚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花似鹿葱' 的评论 :
五六十年代,在琉璃厂能淘到许多好东西,只是那个年代普通人家没有闲钱玩这些。
我记得傅抱石的画只几十元。
绿珊瑚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百万庄大侠' 的评论 :
大侠好。年少时的记忆是美好的,不懂那些人们背后的艰辛
花似鹿葱 回复 悄悄话 60年代初,八一厂姓刘的一个副厂长到我们那里当副政委,带去了20几个木板的小包装箱,据说都是古玩之类
百万庄大侠 回复 悄悄话 读起来很是亲切,严寄州导演的电影伴陪着我的青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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