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年出事后被排斥在体制外
——1983年西安严打口述纪实之十一
涤非口述 丫丫整理
涤非,女,1950年11月22日生。电大班英语老师。西安龙首村黑社会流氓跳舞团伙案。被关押一年多,流氓罪免予起诉。
我本来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可能不想结婚,但从那以后我命运的轨道就改变了。学校没有开除我,但我不能再教学,因为我是流氓了。分配我到校办工厂去,我一想工人们更不会理解这件事,他们会整天流氓、流氓的指责我,于是我干脆辞职了。
我最后被归为龙首村那个跳舞案子,可是和苏川他们的跳舞案子也联系着。当时我就是因为经常在这儿跳跳舞,或者在那儿跳跳舞,与苏川他们都认识。公安局为了拉成大团伙,一会把我算这案子的,一会算那案子的,想放哪儿就放那儿,总之就是为拼凑成一个耸人听闻的黑社会大流氓集团而费尽心机。
那是1983年的10月份,公安局开始传讯我,就在西大街那个叫公安局三处的地方。他们说我是跳两步舞的首发人,然后问:你还参与什么了?任何时代的年轻人都追求时尚,八十年代初邓小平打开国门,西风渐进,我们西安开始有录音机,有邓丽君,有舞会。记得是一个外号叫“狗熊”的朋友,从北京学会了两步舞。回到西安就跟我说,咱们跳二步舞吧。我问两步舞怎么跳?他就教我跳。我猜想是他把我交代出来的,否则我们俩之间的对话任何人都不应该知道啊。 公安局的人说,你检举吧,你揭发了就没你什么事了。咱这个人就是有点江湖义气不肯揭发别人。
但是宛然揭发我,说我和苏川有关系。宛然乱揭发别人最后把他自己的命也搭上了。宛然个子不高,圆脸,不漂亮,估计他那个样子并不讨女人喜欢,他妈妈还是市公安局的大夫。还有就是我们这边的马季(龙首村案)揭发的厉害,咬着我不放。
在公安三处被询问时,窗子外面好多人过来过去的,“呀,你看这女的还是个教师,这么漂亮还是个流氓,哈哈。” 我在那儿坐着,听着他们在外面这么说,有女警察也有男警察,他们对跳舞流氓案里的女人特别感兴趣,都要特地赶过来看看。
我是英语老师,当时正在教着电大班的英语课。我是老三届初六七级的,曾在兴平县庄铺公社插过队。能当上这个英语老师很不容易,我自学英语,努力了多年。学校招英语老师要经过多人多次的筛选,因为我的板书、口语都挺好,我被录取了。我的人生刚刚开始走上正轨,我那时很满意自己。
严打第一批抓人是在83年的8月份,抓我晚了一点,大概是12月份。一个挺冷的冬夜约12点钟,我睡得晚,正在宿舍里备课呢,就听见警车开进了学校。这时学生们一般都睡觉了,公安局可能考虑白天抓人在学校影响太大了吧。警察敲开我的门,说让我跟他们走一趟。我啥也没拿,把衣服一穿就跟他们走。我只是感觉自己反正没有犯罪,走就走!
这一去就被直接抓到公安五处(正式监狱)。半夜,我穿着大衣进了关女犯人的大号子,一进去就懵了。那间牢房好像有18平米,两条大通铺全睡着女人,从这头到那头满满地排过去,通铺上面也是吊床也是人。房子里开着长明灯。我没有带被子,那炕上也没有空的地方,我犹豫了一下,钻进了近处的一个人的被子,真觉得这一切都在做梦,而且是挺新奇的梦。早上的广播把我的梦惊醒,才弄明白我已经进到牢房里了。
我们那个号子里的犯人有四、五个是一贯道,都是老婆。有杀人的还有贩毒的,像我们这样跳舞流氓罪的有四、五个,在外边时我们互相都认识。有乔梁(也是跳舞犯被抓在男监)的妹妹,乔梁他妹妹一天到晚装肚子疼,果然有用,没两天人家就把她弄出去了。
我经常被提审,共提审六次。我对那个男提审员印象很深:年龄有30多岁,个子高,脸白白的,像个书生。他要挟我想把我定成这个案子的案首,大概因为我是教师比一般女孩老练,口也很刚硬。这个提审员一直要我好好交代,并且每次都说你一交代就可以放了。跳舞我交代了,跳舞算个什么呀!我说我们大家只是在一块跳跳舞聊聊天。他问我有没有什么乱七八糟发生关系的事情?我说没有。其实说起来还真是没有,简单得没什么可说的。每次提审都这一套。
在五处的监狱里不论男女都上同一个厕所,只是放风时间不一样。我们女号的人在每次放风时,都想办法在那厕所的墙上写点字。有次放风看到隔壁关男犯的院子里,警察正对马季连打带踢,其实马季交代的很多了,他还劝别人“该说的都说了吧”。看样子马季的精神已经崩溃了。
跳舞案的女的长得都比较好,听说在审讯过程中,她们有的人就色诱警官,或者也正中那警官的下怀,和警官发生关系的结果就是能马上获得自由。这些跳舞案的女人本身也没多大的事情,说大就大说放也可以放,那些警察当然明白。有两个女的也亲口对我讲了她们怎样与警官发生关系的事,她们说那叫什么“单腿”“立鹤”什么的。对这些女的我能理解,她们也是为了早点出去嘛,而且她本身对这个性也不太在乎。但那些审讯女犯人的警官真的就能这么干?是因为警察也抗拒不了色诱?可要知道,这正是在所谓的严打期间,你们抓了一大群所谓的花案流氓,你们一边给犯花案的人判死刑,判无期,一边又自己跟“犯人”干花事?我觉得魔鬼都做不到这点,人性怎么会是这样的丑恶呢?太不可思议了!
马艳琴(犯跳舞案被判死刑)跟我不是一个号子,住在隔壁。她40多岁,白白净净,五官清秀,但我并不觉得她算多漂亮。我之所以能跟马艳琴见面,是因为我们那个女管教,她突然想起来让我给这些号子里的人教英语,于是我就能到其它的号子里串,跟她们都见过面。马艳琴被判死刑,主要是揭发交代太多了,她一下就交代了二百多个上她家里跳舞的人。每天放风的时候她都带着手铐,到枪毙她的头一天,马艳琴在号子里放声大哭,我们都能听得见。她大声哭着说她后悔揭发了这么多人,害了那么多人,最后把自己的命也送了。现在说起来,她那个事大不了就是卖淫,她自己卖淫,还让她两个女儿也卖淫,所以她还犯有组织卖淫罪。但是像宛然和马艳琴,他们就是再供出多少跳舞的事和跳舞的人也不该死吧?那不是死罪呀。马艳琴卖淫到现在来说算个啥。后来不是把流氓罪也取消了吗?现在不是还要取消劳教吗?83年这些人白白送了命。
号子里还有种人一看就是监狱脸,这种人整天就在地下猫着、蹲着,阴着脸不说话。她和马艳琴同案,是一位教授夫人,本来生活很优越,当时有四十岁左右,长得不好看,男人看不上她,也没有什么事情。这人就是有点怪癖,别人发生关系她喜欢在旁边看,她最后被判了18年。我还听说马艳琴案的案卷就弄了一大厚本,狱警争相传着当小说看,恨不得先睹为快,那里边有许多交代的细节。
一天我心血来潮,脱得一丝不挂,在号子里的大炕上跳舞,我说回归大自然啦。当然号子里全都是女人,但这伙女人把我检举了,从此管教不再让我上英语课了。
号子里有人被释放事先是有征兆的:如果谁突然被大家都讨厌,别人都骂她的时候,这个人就该出去了。我当时感觉挺奇怪的,本来与大家关系好好的,怎么突然间这个也骂我那个也骂我。不久狱警打开监牢的门叫多少、多少号出来!我听见后把自己的东西一收拾就跑了出来。
就这样我被关了五个月后免予刑事起诉,当庭释放。我接到那张“流氓罪免予起诉”的判决书时,非常生气,把它撕得纷纷碎。我的所谓流氓罪是什么呢?就是跳两步舞,而两步舞就是贴面舞,贴面舞就是流氓舞,这样划上了等号。还有一个罪名是留在跳舞的地方睡觉,可我们又没有发生性关系这算什么呢?比如说那火车上不是也男女都关在一个包间里吗?
83年这个事情过去三十年了,一些人被枪毙,死了的死了。我们剩下的好多人被排斥在体制外。我本来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可能不想结婚,但从那以后我命运的轨道就改变了。学校没有开除我,但我不能再教学,因为我是流氓了。分配我到校办工厂去,我一想工人们更不会理解这件事,他们会整天流氓、流氓的指责我,于是我干脆辞职了。
辞职后自己想干点事情很难。在家里呆着也不行,我妈是个小学教师,一是嫌我给她丢人了,一是整天唠叨嫌我不结婚。那时候我已经三十四、五了,挺空虚的。因为我的英语还可以,谈过一个美国人,如果结了婚就要到美国去,可我感觉自己好像不能适应异域的生活。还有一个香港的商人,他给我把手续都办好了,他很喜欢我,我对他却没有爱,我想要是跟他到香港去,必转道广州,起码得住一夜,要上床怎么办?我本来只是想把他作为一个跳板的,思来想去,广州这一关过不去就到不了香港,所以最后我还是放弃了。这样又回到我小孩他爸这里,我16岁时他就追求我。他因为追我的时间太长了,我又是很不容易被人征服的,他就强下手,把我强奸了。无奈我才跟了他。我也说服自己:他人能干,长得也帅,是复转军人,在工厂当厂长,而且他有那么一小套房子,我得先有个地方住呀。不久我生了孩子,经济上确实很难,要养活孩子,我就织毛衣挣钱。老公有一段时间做生意赔了,我跟他共同负债,帮他还债,要债的打打、杀杀找上门来,我的孩子都不敢在家里放。这几十年生活过得很不容易。
我老公现在去世四年半了。说实话这一辈子老公对我确实不错,他挺娇惯我,他死以前我没倒过垃圾、没洗过碗、没买过菜什么活儿都没做过。可我心里头对他不爱,我没有和他领结婚证,过了这么多年无爱无性的生活。如果不是有83年的事,我会选一个我爱的人,但83年这个事让我自信心没有了,工作没了。比如本来人家挺喜欢你的,但是一看得养着你,人家就吓得退缩了。所以83年这个事扭曲了我生活的道路,我的婚事,我的一辈子。我跟老公很多年不同床,他平时不说什么,但有时候也和别人发牢骚,说有老婆就跟没老婆一样。自从有了孩子我一门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如果他愿意跟谁我不管,不会嫉妒也不会跟踪,我也不想让人家白活了,反正也没有结婚,也没有权利要求人家。但是他也太爱孩子了,对这个家很负责任。他在西藏当过兵,在西藏时间长了对心脏有影响,他落下一个胃喷门痉挛的毛病,后来才知道实际上是心脏的毛病。他这个人从来不想麻烦我,他在大房睡觉,我在小房睡。那天晚上我睡得晚,正在客厅里看报,听见他在呕吐,他经常是一口吃不好就吐,我觉得这次要比平常严重,我就过去照顾他,给他拿痰盂倒些水吃药什么的,他说你走吧没事。但他还在吐,我就说去医院吧,他不去。我老公还是死于贫困,他一想到去医院,万一检查出是胃癌,我们就会倾家荡产,他害怕。一点多钟时我正要上床时,就听见扑通一声,我赶忙过去,见他横躺在地上,我急得捶他的胸,对着嘴做人工呼吸,这时他就只有出的气了。我想说对不起,我平常从来没有像个女人一样拉着他的手说,你对我很重要,这样温存的话从来没有过,而且这么多年跟他不同居,太对不起他了,这个遗憾真的没有机会弥补了。“120”来了以后说是大面积心梗,他们问我“不要往医院拉了吧”?
老公没让我伺候他一天,他全是为我着想。我伤心地在床上躺了很长时间,早上起来后,我看见那么一大堆碗没人洗,锅里的面汤还在那放着,过去我们家没有面汤,我老公他爱喝面汤,我的眼泪一直在流。我儿子特别爱爸爸,那时才21岁。儿子对我挺体贴的,有个儿子还是最大的安慰。现在我自己拿着一千多块钱过日子,儿子大了不经常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