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妨清狂

曾是知青今未老,拏雲心事且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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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谋长轶事

(2008-11-10 20:25:56) 下一个

        参谋长轶事

 

军中有言:“参谋不挂掌儿,放屁都不响。”要是挂了“掌儿”呢?未见报道,不敢妄言。易于以实践检验的,是说话的气势。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671团一正二副三个参谋长,其中两位,嗓门特别的大。

 

        C副参谋长

 

嗓门最大的,偏偏是个副的。C副参谋长个头不高,一脸的精悍。只要开口,无论是普通交谈,下达命令,还是演说、训话,一定以他特有的四字口头禅点缀其中。那年头,大老粗正当令,言语不粗野,不足以显示其革命。但是C副参谋长的粗话,流畅中透着自然,绝不含夸示的意味。他那四字口头禅,其实是被尊为“国骂”的“三字经”的变格之一,形诸笔墨,恐伤风化,总之,是指祖母的某一器官。

 

C副参谋长”是官称,私底下的称呼是“老C”、“C副儿”,或“皮货商”。称“C副儿”,略有不敬;称“老C”,则是纯然中性的,或许还有相当的尊重。譬如敝连的余连长,虽然在非正式场合,背后提到C副参谋长时,总是称之为“老C”,但一听到老C叫一声“小余子”,立刻腰骨笔直,满面堆笑,笑得恳切,甚至带点儿妩媚。余连长见到后勤处的W副处长也笑,俯就地笑,行军礼也是对付事儿。对比之下,可知“老C”二字中实含有真诚的敬意。

 

“皮货商”这个称呼真是冤哉枉也。671团的现役干部,大多来时两袖清风,去时一车土产,老C并不比别人拿得多。按时下的标准,老C简直可以算作廉洁奉公的典型了。错的是老百姓。从古到今,老百姓对官员的期待,一贯的一厢情愿、强人所难、不近人情。有皇上那会儿,期待他们爱民如子;共和了,又期待他们作国民公仆;解放了,更期待他们为人民服务。于是,看到老C们半买半拿地弄几张羔皮,他们就大失所望了。一声“皮货商”,徒然暴露了他们的无奈。对人性绝望之余,有人建议,“厚禄以养廉,严刑以戒贪”。这不在本文讨论之列,故从略。

 

上文提到的W副处长,一团和气,善于在演说中即兴穿插山东快书,颇能娱众。演说似非老C之所长,所以,一听说他要给团直机关、连队作学马列的辅导报告,人们就奔走相告,急欲一饱耳福。辅导的题目是当时风行全国的六本书之一,《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当老C响亮地清了声嗓子,双手捧起讲演稿时,全场几百人屏息以待。

 

“今天——,我要给大家辅导的是,革命导师,嗯,恩格斯,的一本书…”,比较敏感的听众已经稍感不寻常,他的话里似乎少了点儿什么。

 

“这个,费尔巴——,哈和德——,外国人的名字很绕嘴,就是个名字。”他喘了口气,鼓励地看了一眼前排的听众。

 

“国古­——,嗯,国古…”,老C放下讲演稿,嘟囔了一句,前面的听众听到了、后面的听众猜到了他的话,一齐放了心。老C的脸还是绷着。

 

“我们学马列,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学。这个…”,他又看了一眼讲演稿,“这个…,这个费,是浪费的费。要节约闹革命嘛。说到这里,我又要骂娘了。” 老C把讲演稿放进兜里,全场的精神为之一振。

 

“咱们那些麻袋,是花钱买的,两块钱一条!你到四连的地头儿上去看看!那麻袋简直到处都是!” 老C的演讲从此急转直下,一泻千里,会场的气氛也生动起来,充满了温馨的嗡嗡声。

 

C来自河北定县的农村。他有农民的贪婪,也有农民的勤劳、节俭;他有农民的愚蠢,也有农民的精明、务实。没读过什么书,算不得缺点。要说学问,那得数L参谋长。

 

        L参谋长

 

单说“参谋长”,不带姓,就是指L参谋长。提到副参谋长,在正式场合,得加上姓,以示区别,但“副”字能免则免。大体上说,某一官职,有正有副,就得按这个规矩称呼。副的听了,感觉长了半级;正的听了,觉得近乎儿。

 

参谋长曾在某炮校任大尉教官,这可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其时,我已从石头山回到连里,跟一个三十多岁、名为老朱的战士种菜,身份在不革命与反革命之间。参谋长下连队是来指导工作的,居然会到我这样的人的屋子里聊天儿,事情透着新鲜,所以,窗下、门口聚了不少看热闹的。可能是因为看到床上、桌上散乱的书籍、纸张,参谋长一上来就亮出“大尉教官”的牌子,并指着桌上的一本书道:“这我都教过!”那书是范德瓦尔登的《代数学》。虽然炮校里开这种课是值得怀疑的,知道代数,还是非同小可,当然赶紧请坐。没有椅子,就坐在我的床上。

 

“代数容易,难的是弹道学,听说过弹道学吗?”

 

“听是听说过,不过…”

 

“那你说说,什么叫个弹道曲线?”

 

凑巧了,我前些日子读微分方程时看到过这个例子,就拿起张纸,写下来,得意洋洋地递过去。参谋长只略扫一眼,随手放在桌上,提高了声音说道:“死记公式没有用!得会使。知道什么叫密位吗?”

 

这下把我考住了,只好惭愧地说:“不知道。”

 

参谋长露出笑容,连问了几个术语,显然,我的无知使我大获好感,他兴致勃勃地聊起来。先讲军事技术,再讲军校趣闻。参谋长心宽体胖,声若洪钟,讲到兴会淋漓之处,短而粗的手臂帮着使劲儿,床板也“咯吱咯吱”地伴奏。最后当然要谈到“当年勇”,“我的事迹是编过戏,上过台的…”

 

屋里屋外不时响起钦佩的笑声,虽然到了儿也没弄明白参谋长的功业。

 

凡学问大的首长,一定关心思想文化战线的事儿。参谋长自不例外。

 

有一次,团宣传队的一个战士的日记本,不知怎么,落入参谋长手中。别的内容也还罢了,要命的是一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这诗是裴多菲所作,殷夫所译,载于鲁迅的文章,无论如何,都应该归入革命文学的。那位战士不知在何处读到,并未考察出处,一见“爱情”二字,脸热心跳,赶紧恭楷誊录,以备私下玩赏。不幸,“文革”期间,爱情是个禁忌。如我的朋友烈南所指出的,样板戏要一直演到《磐石湾》,才“揭示出,中国无产阶级也是有性器官的”。不幸之中的大幸,参谋长不是那种大惊小怪、轻易上纲的无知之徒。他只是一味的诲人不倦。一顿教训是免不了的。

 

“你知道这诗是谁作的吗?”当然不知道。那小伙子要是见到“裴多菲”三个字,保准会联想到“裴多菲俱乐部”,联想到《关于文学艺术的两个批示》,还有胆子往日记里抄吗?

 

“这是宋朝的一个诗人——,李白作的。”知道李白,已经很难得,何况朝代差得也不太远。

 

“李白是什么人?”那个年代,此类问话照例无须回答,提问者总是自问自答的。

 

“李白是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这成分定得稍高了点儿,不过,虽不中,亦不远矣。

 

  可以想见,那小伙子听到这里,满眼里只剩下仰慕。

 

听说,七三年第一次招收“工农兵”大学生时,头场考试,作弊者甚多;L参谋长闻报大怒,第二天,佩盒子炮亲临监场。这是颇有古风的。我无缘恭逢其盛,得诸耳食,不知是真是假。

 

        B副参谋长

 

团里绝大多数人都以为B副参谋长性包,其实他与那位“打座在开封府”的龙图阁大学士并无瓜葛。他是蒙古族人,名字可音译为“包音”,意译为“福”。蒙古族的干部往往有个汉化的姓,有的是自纂的,恐怕更多是硬安上去的。在三个参谋长中,我和B副参谋长接触最少。印象中,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即便开口,声音也很平和。这不能以他的汉语不够熟练为解释,因为我也听过他说蒙语,声音同样不大,慢慢地,带有明显的外乡口音。同为参谋长,说话的音量可以有如此大的差别,由此可见,在社会科学领域,确立一项假说,有多么的艰难。

 

B副参谋长出身骑兵,也许只有在马上,才能显出他作为军人的剽悍。他的骑术,我不曾瞻仰过;有口皆碑的,是他的枪法。他在团里似乎管事不多,常出去打猎。听说,从未空手而归。

 

记得671团刚刚组建的一个晚上,一辆卡车急停在炊事班门口,接着传来笑语喧哗。我披衣出门,只见几个战士正往下卸东西,一问,才知道是B副参谋长的猎物。司机和战士们争着向围观的人吹嘘B副参谋长的神技。弹无虚发,自不在话下,最为精彩的是一弹洞穿两只黄羊。“呶,就是这两只,看看这枪眼儿!”没看清的往前挤,看清没看清都啧啧称奇,眼睛在黑暗里闪着欢喜赞叹的光。B副参谋长站在一边,默默地笑,肩上挎着半自动步枪。

 

那一年冬天,雪很大,大部分牧民已搬家去了坝前,一辆吉普车在暮色中悄然驶入团部。车上的两名军官来自数千里外,任务是搞一颗狼心。后来才听说,西南的某位封疆大吏遇刺,性命危在旦夕。一位老中医献出祖传秘方,有起死回生之功,但非得用狼心作药引子。据说,动物园的狼久已失去野性,不中用,所以指定要内蒙古的野狼。两位军官在团部坐等。通知当晚就下达到各个牧业连队。

 

这是件义不容辞的事。天刚亮,B副参谋长就挎上枪,带上一个警卫员,骑马闯进风雪中。冬天天短,可是在焦灼的等待中,显得无比漫长。天大黑了,B副参谋长才回来,沉着脸,筋疲力尽。竟然是空手而归!然后是第二天,第三天。狼是牧业的大敌,除之不尽,防不胜防。每年春天都有一个公订的猎狼日,记忆所及,总是斩获甚丰。狼该是很多的吧。但一连三天,B副参谋长连只狼影子都没看见。有人就叹道:“畜群过坝,狼也跟着过坝了吧?”

 

第四天清晨,风小了。B副参谋长和他的警卫员刚刚骑马跨过封冻的宝日格斯泰河,一只狼突然出现,就蹲在不远的正前方,仿佛一尊雕像。坐骑一声惊嘶,前蹄腾空。B副参谋长顺势翻身下马,脚未落地,肩膀一晃,步枪入手。枪响了,子弹溅起的雪烟旋即被风吹散。狼,一动不动。B副参谋长深吸一口气,连扣扳机,直到打空了整个弹仓。狼缓缓地站起来,转过身去。等警卫员跳下马,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枪递过去,狼不见了。一阵风卷雪尘,雪原上不留一点儿踪迹。

 

太阳落山时,B副参谋长回到团部,下马时摇摇晃晃,好像生了大病。

 

两天以后,一位牧民猎到了一只狼。狼心送到团部时,收音机里正在播送治丧委员会的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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