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是件得意事,元恺先生之为作曲家,我是猜出来的。为什么要靠猜?以前没听说过。出国二十多年,国内音乐界的情形,隔膜已久,以为国内的音乐人要么在卡拉OK,要么在琢磨怎么弄出些刺耳的古怪动静。由于两位朋友力荐,我找来《炎黄风情》的CD,当时想,姑妄听之。初不经心,继而凝神,细品一过,不禁击节叹赏,才知道自己孤陋寡闻一至于斯。现在的中国还有这样的音乐,中国的音乐界还有这等人物!
《炎黄风情》的旋律取材于民歌。民歌本有词,造语多清新质朴,常有文人伎俩不可及处。然而有词就不能不落言筌,对听者之想象,多少是个限制。管弦乐无词,尽失文学之美。然而少一重束缚,更可自由挥洒,讲出不同于原作的故事。
用不着害羞,跑到音乐厅听故事的,也不止我一个。外行还能听什么?和声技巧、对位功力,还是曲式、配器?没那能耐。就算略知一二,也不会找那罪受。外行听音乐,说透了,就是支楞着耳朵做梦。只要音乐好听,人就跟着进去了,境因乐起,境由心生,说不清。感动了,多半儿就是听出了故事。
以前听过的以民歌旋律为素材的曲子,印象较深的只有马思聪的《思乡曲》。当时年轻,觉得马思聪讲的和原本的故事,差别不很大,只仿佛那马在城头上多跑了几趟。近几年,在业余合唱团里混,才知道,拿到一个本有故事的旋律,想变出点儿花样,讲出自己的故事,还得讲得好听,不容易。大七、小三地随便配配,再凑合几句复调,没准儿就得让唱的、听的联想起穿西装、打领带、挽裤腿、下水田插秧的农夫。
元恺先生是用西洋乐器讲中国故事的高手。从整体看,《炎黄风情》有如《清明上河图》,地则东西南北,情则悲愁喜乐,是中国人风俗、情感的长卷。细听各曲,曲曲都有故事,引人入胜,使人荡气回肠。把故事讲好,关乎技法者,专家自有说头,非外行如我辈所能置辞。我有把握说的只是,这些故事,个个似曾相识,却又都闻所未闻、处处透着新鲜。
举几个例子。例子有种种不同,头一种是大体保持原来故事的梗概的。譬如《蓝花花》,除了对我们熟知的女主人公的直接刻画,元恺先生还加上对环境的渲染,把女主人公的形象衬托得更为动人,也使这短短的曲子充满戏剧张力。在最后微弱的鼓声中,听众不由得和作曲者一起,深深叹息。《女娃担水》另有一功,那种层层变化的推进,恐怕非管弦乐莫办,中间陡起波澜,动人心魄。
《小白菜》和《对花》都在中间插入另一民歌的旋律,插入的旋律与主题或彼此呼应,或相互对比,融合无间,很见匠心。《炎黄风情》还有几曲,也使用类似的手法。在这种地方,元恺先生讲述的简直就是新故事。《对花》怎么听怎么像是庙会,那种表演者与观众水乳交融的热烈气氛,只有在庙会中才能见到。《小白菜》表现的伤感、落寞、惆怅,远非儿童的心灵所能容纳。每次听,都引起我不同的感慨。
《炎黄风情》还有几个特别短、只有一分多钟的曲子,硬说那些也是“故事”,大概只好算“一分钟小说”。这些曲子虽短,音色异常精妙,寥寥数笔,把人物、场景,勾勒得活灵活现。元恺先生在这几首短曲上下的功夫,也少不了。
西洋乐器,音域宽广、音色丰富,固为其显著的长处,其制作精密、操作方便,更非我们的唢呐、二胡可比。全赖工业支持的管弦乐队,为多声部音乐提供了基础。唢呐、二胡之类,自有好处,好处之一,在独特的“味儿”。音色特性之外,这“味儿”恐怕还来源于音准的游移。果如此,则对合奏而言,好处变成坏处。至今没有民乐队的标准编制,也许以此。现成的东西,拿来就是,为什么不用?元恺先生用他这部作品证明了,拿来是可行的,用西洋乐器讲中国故事,可以讲出彩。
西洋的多声部音乐,已有几百年历史。其间大师辈出,在大、小调基础上的和声、对位技巧,早已钻研得十分透彻,后来者似乎只能出奇制胜。逮至近代,许多作曲家愈出愈奇,怪力乱神,百无禁忌,仿佛专门与听众的耳朵为难。论者以为,此种没调的音乐,乃是现代人紧张、焦虑、迷惘的心理状态的投射。其实,这又何尝不是作曲家刻意求变、以期迈越前贤的结果?在这一背景下,《炎黄风情》揭示了属于中国作曲家的莫大机缘。
汉族没有多声部音乐的传统,是一缺憾。但祖先留下的民歌、戏曲、曲艺的旋律,今天正好成为创造多声部音乐的无尽宝藏,缺憾化为机缘。更妙的是,给汉族音乐配置和声,有其特殊的难处。难处似在在调式。徵调、商调,汉族常用;有时还会用到角调。就是宫调、羽调,也还有雅乐、清乐、燕乐之分。完全套用大调、小调的和声、对位技巧,难免顾此失彼,不是破坏原旋律的风格,就是和声单薄、单调、甚或刺耳。这就得下格外的功夫。功夫到了,不作怪也能出新,是这一代中国作曲家的福分。《炎黄风情》各曲的和声,丰厚、灵动,与原旋律配得严丝合缝,无斧凿痕,是融合中、西音乐传统的范例。
(原载《人民音乐》200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