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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海战役”时期的婚礼 -- 海外风雨六十载(十)

(2007-12-10 07:06:36) 下一个

“淮海战役”时期的婚礼

怀谷在遗族学校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学习了一年多后,“淮海战役”打响了。国民党方面称之为“徐蚌会战”,即徐州、蚌埠会战。淮海战役是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华东、中原野战军,以徐州为中心,在东起海州、西迄商丘、北起临城、南至淮河的广大地区,对国民党发起的一个战略性进攻战役。这个战役自1948年11月6日开始,到1949年1月10日结束,历时65天。期间,蒋先生在南线战场上的精锐部队几遭全歼、溃不成军,国民党的统治中心南京处于解放军的直接威胁之下。南京城内,局势紧张,到处都是国军伤患,怀谷所在的国军遗族学校更是义不容辞地做起各种照顾伤患的志愿工作。

不过,淮海战役开始后不久,怀谷即收到家中来电:“祖父病危,速返。” 怀谷拿到电报立即到学校请假,却没获允准。战争中的学校管理依然严格,不容许学生轻易离校。怀谷只好电告家人不能回湘。可是没过几天,怀谷又收到家里第二个电报:“祖父病丧,速返。” 见到这份电报单,学校不仅立刻准了假,还给怀谷发了一个通行证。这个通行证有两个用途:一是让持有者遇到军警检查时能通行无阻;二是当学生免票证,行车行船都有效。怀谷得到准假、拿到通行证后立即启程回湖南。不过,战火纷飞的年代,旅途自然不能和平常一样顺利,再说,当时物价飞涨、货币贬值、金融市场一片混乱,身为学生的怀谷身上自然没有多少现金,于是他决定先转道去上海的表姑妈家。这个表姑妈是祖父妹妹也即怀谷姑奶奶的女儿,在家乡时一向和母亲很要好的。当时怀谷的大姑丈李正也在上海,不过他娶了姨太太之后跟陈家渐渐疏远,怀谷虽然年少,却也知趣地不去打扰。

那一年早些时候,也即1948年8月19日,国民党政府因为当时采用的法币恶性膨胀、国民经济濒于崩溃遂决定废止法币、重新发行“金元券”,中央银行的收兑率是“法币”三百万等于“金元券”一元。想想三年前,怀谷和朋友离家出走上海去找大姑丈时,街上的面条是法币一毛钱一碗;一年多前,怀谷去南京上学时,祖父给的全程零用钱也只是10,000法币,而今,法币几乎是废纸一堆。怀谷到了上海,表姑妈知悉原委后立即给他200元金元券——应该是相当不菲的一笔,因为当时在城里坐一趟马车,车资也就两元金元券而已。怀揣着颇为丰厚的盘缠和通行证⁄免票证,怀谷坐在去杭州的火车上,心里总算踏实了。不想杭州以后,免票证行不通了。怀谷不仅得付车费,还没有座位。幸运的是,当时车箱里有一个上尉带着一个勤务兵,他们连人带行李共占有四个座,看到学生模样的怀谷便主动让了一个座给怀谷,怀谷总算不用站一路了。那时,怀谷包里还装着几根当时颇为贵重和新鲜的原子笔,上尉看了很是喜欢,向怀谷索要一支,向来大方的怀谷自然没有拒绝,上尉高兴极了,遂命勤务兵照顾怀谷在车上的一切吃喝。到了江西樟树车站换乘火车时,需要过一条河,上尉和勤务兵把所有行李都搬过去后才让怀谷过河,很是客气、周到。怀谷就这样一路辗转,也算路遇贵人关照,终于回到了醴陵。不想这一路走来,手中的金元券也在狂落。从上海到醴陵的整个旅程,怀谷才花了几十块——当然上尉也替怀谷包揽了不少花销,但到醴陵城里雇挑夫时,才发现剩下的一百多元金元券仅仅只够从县城到家里的挑夫肩担费了,让人哭笑不得。

本来是回家奔丧,可挑夫在宋家门前停稳时,怀谷却惊讶地发现祖父安坐在宅前的阶基上。看来,祖父将怀谷催回来是另有它意,怀谷顿时松了口气。祖父早些已经接到了孙子不归的电报,不想突然看到孙子就在眼前,真是喜出望外。当天晚上,祖父向怀谷解释了一切:目下时局很乱,我的来年不多了,有几桩心愿却未了,电报催你回来,也是为了这些事。我的生日要到了,想办个“寿会”,此其一;趁着手里还有点钱,你们给我办个“生年道场”吧,免得日后你们再去花钱张罗,此其二;你已到了婚娶的年龄了,趁着我还看得到、办得起,帮你成亲吧,此其三;你弟弟虽然还小,不过已经定亲,一起办了吧,我也放心,此即四。所以我们家里要“四喜临门”了。以后呢,若我有幸多活几年,就照次再办,三年小做一次,五年大做一次。我若死了,也就算了。许多年后怀谷想起来,还真佩服祖父当年的“先知先觉”,因为及至祖父真的过世时,他的大宅子已经充了公、社会地位也降到零,丧事当然是从简,没有任何仪式,更不必提什么“道场”了。怀谷常想,若真有阴阳地界之说,祖父一定在另一个世界为自己当年的“英明果断”而感欣慰、而情不自禁地微笑得意呢。

不过当年在醴陵,怀谷听了祖父的那番宏论后,心里暗暗吃惊:“道场”是生者给死者的葬礼,祖父健在,如何能办?虽然在中国,老人西归也算“喜”事,湖南更有“红白喜事”一起办的风俗(“红白喜事”即指年轻人的婚礼——都着红妆讨喜,和老年人的葬礼——都裹白示庄重),但这“生年道场”却是闻所未闻;另外,如果自己十六岁,算到了婚娶年龄,则弟弟才刚满十岁,如何能成婚呢?可是,祖父的话是不容置疑的,怀谷和家人只有照办。

接下来的一个月,陈家大院,乃至整个井湾村,吹吹打打、热闹非凡,沉浸在一派节日般的欢快气息当中。宰鸡杀猪的喧闹,川流不息的亲戚朋友,堆积如山的礼品,东厢房、西厢房密不透风的对联,谈笑风声的筵席更是一桌接一桌,宅前的戏台则是好戏连台,甚至有顺手牵羊者将厨房里一腿一腿的猪肉拿走也无人阻止,还有道士的吟唱、和尚的诵经、儒士的敬拜,应有尽有。那景象,不象是战争时代的南方农村,更象是太平盛世中的楚天乐土。大概,心高气傲的祖父就是要以醴陵乡间这世外桃园来抵御外界纷飞的战火,给自己的老年凭添一点慰藉。

最先做的是祖父的“生年道场”,于是请阴阳先生看生庚八字选阴宅,家里人披麻带孝设灵堂,摆棺材,烧纸钱、灵屋,甚至拜坟场,只差真正的抬棺下葬这一场了。儒、释、道三教全请了,并且轮流上阵。先是道士敲锣打鼓拉胡吹箫地吟唱了整整十个日日夜夜;接下来的十天是和尚念经,于是陈家大院里,木鱼鼓钹与诵经之声不绝;再后来的十日则是儒士们率领大家三跪九叩,敬拜神明和先祖。关于这个“生年道场”,村里还流传着一个故事:一向忠于祖父、替祖父打点帐目财务的帐房先生宋发方,在这个道场中也将自己的生辰八字烧进去了——一般是亲人烧纸钱时这样做以求升天亲人的佑护,帐房先生这样做则是表示和祖父亲如一家人一样。不料没过几月,帐房先生竟一病不起、一命呜呼了。大家都说,忠实的帐房先生是先到阴间替祖父守那边的房子去了。

那个热闹月份的压轴戏则是祖父的寿庆和怀谷兄弟俩的婚礼,虽然寿庆和婚礼加在一起历时只有两三天,却高潮迭起,热闹非凡。那声声唢呐、阵阵鼓钹,仿佛要把整个井湾村抬起来似的。不说那包装得五颜六色的寿礼、结婚礼物,单是收到的现钱礼金就五花八门:除了时下发行的金元券,明钱(明、清通用的那种圆形中间有孔的铜钱)、铜板(国民党统治大陆后期出现在市面的一种钱币)、银洋(有袁大头、孙大头两种,袁大头含银子多一点)等应有尽有,让人眼花缭乱的。

虽然祖父决定让怀谷兄弟俩同时结婚,但按照湖南的风俗,两个新娘是不能从同一张门娶进来的。怀谷为长孙,所以就用陈家的正宅迎娶新娘;弟弟为小,所以用陈家的老宅,即三叔祖父的居处迎娶新娘。酒席也是两边都摆,好不热闹。怀谷的新娘是祖母妹妹(即怀谷的姨奶奶)的外孙女,不过怀谷此前从未与之谋过面。新娘是浏阳县人,姓王,叫紫春,据说是因为生在立春时节、降生时身裹紫胞衣而得此名。年龄上,新娘比怀谷还大几个月。怀谷虽然在大城市里念新学,但也无法反对祖父的这种包办婚姻,遂与紫春姑娘拜天地、拜祖先高堂后再对拜成为夫妻。那个时候,象怀谷这样十五六岁的新郎并不鲜见。倒是弟弟确实偏小,稚气未脱,就糊里糊涂地娶了个比自己大十一二岁的新娘,后来离婚也就不足为怪了。

“四喜”的热闹过后,已是二月有余,怀谷想着要返校了。那时候,淮海战役已经结束,国民党军队受到重创,南京政府也摇摇欲坠,南京城内更是一片恐慌,遗族学校遂决定带上当时在校的三百多名学生一起迁离南京踏上南去的旅途。怀谷一面和同学联络,一面积极准备行装归队。可是成婚意味着新的责任和义务,岳父岳母也力劝怀谷留在家乡算了,信仰共产党的姑爷爷更是从理论的高度劝戒怀谷不要跟国民党学校往窄路上走。怀谷犹豫了,新婚的妻子,慈爱的祖父祖母和母亲,世外桃园般的醴陵乡间,要舍弃这些实在太难了;可是另一方面,学校让他见识了前所未有的东西,南京等大城市让他看到了醴陵之外的广大世界,众多不同背景的同学让他的生活圈子扩大了无数倍,他如何还能甘愿在家乡这口小池塘里过一辈子的小日子呢?

遗族学校的师生路经株洲火车站时,怀谷背着大袋大袋的腊肉腊鱼和他们会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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