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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的故事(半夜鼠闹)

(2012-05-17 07:01:39) 下一个


文革的故事(半夜鼠闹)

小李和小王都是物理系的高材生,二个人从来都是好朋友。他们从进学校起就住在一个寝室,研究生时还是,后来都做了助教,只不过变成了房间里就只有他们了。
要是现在,有人会说他们在玩断臂山,但完全不是,因为他们同时爱上了一个外语系的漂亮女生,最后是小李胜出。
这恐怕是与各自的成长环境有关。小王家里是书香门第,父母都是教授,因此一直比较含蓄,相信路遥知马力,但却没料到路倒是遥,马却被别人先牵走了,知不知又有何用。
小李家里十分幸运,本来有些产业,雇了不少人,可是兵荒马乱,生意一路下滑,到了49年,只剩下家里人维持住一个门面,定成分时就只是一个小业主,相当于现在的个体户,没有雇人,就不是剥削阶级。就像我们知道的,赚钱是最不能含蓄的,因此小李一阵强攻猛打,就把美人抱到了怀。
两人在学校里表现也大不一样,小李在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小王则一直有些清高,只想在学术上有所成就。但不管怎么说,两个人还是很要好的朋友,据说小李结婚的时候,两个人都流了眼泪,说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然后把各自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但那一年是1957。

结婚以后,小王搬了出去,那间宿舍自然就成了小李的新房。一天晚上,小李睡得正香,突然被太太一脚踢醒,就听到她说:
“听。”
被人一脚踢醒,小李当然是满肚子的不高兴,还什么都没有听到,就很有些不耐烦地说:
“听什么听,你睡觉不要闹好不好。”
“你是一个死人啊,房间里有老鼠都不知道。”
说完就起身翻箱倒柜地找,最后在房间的一个角落找到了一窝刚出生小老鼠,全身还是红红的,发出微弱的吱吱声。太太就埋怨道:
“这一定是你把吃的东西乱扔,你就不能像小王一样,总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
当然小李就更不高兴了,正想说凭什么你就一口认定是我呢,但这时大老鼠可能是发现自己的窝被人翻了,回来叽哇乱叫,在旁边不停地窜来窜去。这时小李突然动了恻隐之心,弯下腰去想把整个鼠窝拿起来,就听见太太说:
“你想干什么?”
“把它们拿到楼梯下面,母老鼠自然就跟着出去了。”
“你倒是一个好心人,对四害还怎么同情。”
说完就把鼠窝拖到房中间,拿起一只鞋,猛打几下,将大的小的统统消灭,然后说:
“怎么你还不如一个女子,把它们都拿出去扔了吧。”
等小李回来,却发现太太已经呼呼大睡,自己却怎么都没法睡着,就突然对小王有了怨气,心想他还是和太太来往不少,怎么就不知道避一避嫌呢。

被新婚的妻子抢白了一顿,又加上一晚没怎么睡,第二天就是铁青着脸去上班,哪知一到办公室,就被系里的书记找去谈话,总的意思就是:
现在党中央决定对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进去反击,我们知道你一直要求入党,现在是考验你的时刻来了。这个时候不能讲个人感情,你和小王一直关系很好,他就是一个白专的典型。
小李知道书记和小王的导师不对劲,自己一直不愿意搅这一趟浑水,就说:
“前一段时间要求给领导提意见,小王好像什么都没有说。”
“什么都没有说,这难道不是问题吗?为什么不说,那是他认为跟我们不屑说,他从来对我不理不睬,目中根本就没有党组织。他公开地不说,你和他长期住在一个屋子,我就不相信他背后什么也不说!”
看到他还是不做声,书记就加重语气说到:
“我一直是很重视你的,想培养你,但就是怕你过不了这一关。想要入党,就是要只讲党性,马克思主义者是为全人类服务的,对人是要讲线路的,你怎么选择,可是要当心啊。”
到了开会的时候,小李先是跟着别人批判了某些人的右派言论,到了最后,看到书记鼓励的目光,就突然说:
“我想跟小李提一点意见,我结婚时送给妻子一只手表,他却说当年他父亲送她母亲的是瑞士名表,现在的大学老师比过去穷多了。”
书记马上就接过了话头,说现在有些年轻教师的思想很有问题,这就非常典型,看不到共产党为工人农民翻了身,还有剥削阶级那种世界观。
小李却还在哪里糊涂着了,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会鬼使神差说这个事,这涉及到太太,他正常情况下根本就不会说。这时正好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他想跟小王解释一下,可小王一看到他就马上躲开了。
这一下不知为什么反而激怒他。书记倒是拍拍他的肩,说干得好,要他下午继续,于是下午的会上他就加强火力,说了更多小王私下的话。
结果就是小王被系里定了右派,但是小王的导师很有来头,却去找了学校的一个副书记,过去是他的学生,当然那时还是地下党,估计还说了两人争女朋友的事。副书记就说,小王并没有公开说什么,至于背后的话,是不是确实,还是理解错误,这个不好说,不能这样草草率率就给一个年轻人定性。
于是就把他从右派里拿了出来,定为中右,公开批判教育,也不让他上课了。小李则因为在反右斗争中表现得好,马上入了党,后来就干得火火热热,开始走上了领导岗位。
至于小王,自然以后就再没有来找过小李夫妻,见面不过是点一个头,在后来的大跃进中要求到了学校的工厂,离开了物理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小李就很少会想到他,太太也从来不提。

谁也不知道九年以后会有一个文革,这一下可真是天翻地覆,学校的领导,包括提拔小李的书记,统统成为刘邓黑线的代表被斗得死去活来,小李也被陪斗,一次从台上摔了下来,又没有及时治疗,从此腿就有一点跛。
小王那时不过是闲人一个,反倒没有受到什么冲击。不过有一回造反派在大会上批判小李,他听着,听着就觉得是小王写的,一是那个文风听着熟,而且他认为小将们写不出来;二是里面揭发他的一些言行,那必定是很熟悉他的人执的笔。但是他不能知道,也不敢抬头看小王是不是在台下。

十年文革一结束,极缺老师,小王自然是归队回来教书,两人就又经常见面了,也时常聊一会。小李倒是有点想知道那个批判稿是不是小李写的,他并不想生气,气已经生完了,只想说,我打了你一下,你也还了我一报,我们就作一个了断算了。
但是小王根本不想谈过去的事情,他只要有这个意思,小王马上就会把话题岔开。他们就只能之乎者也地说一些闲话,小李不由地想到,这个隔阂太大了,已不可能弥补,解释这个东西是要有一点信任作为基础的,这样我怎么做都毫无用处。
心里的气就又来了,既然完全不相信我,这样就这样吧。他认为小王对自己的怨恨这么大毫无道理,会不会成为右派,根本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我不第一个说,一样会有人说,又不是我给你上纲上线的,我不过说的是实话。况且你在文革中的落井下石,比我要过分得多。
他那时认为那个批判发言稿,一定是小王写的,理由都摆在那里。

有一段时间,上面想让小李做行政领导工作,那时候好像是谁在文革中越倒霉,越容易被提拔。但是太太坚决反对,说那时他被关起来的时候,听说他摔得不轻,想去看造反派不许,要不是看着未成年的孩子,想死的心都有了,你的专业一直没有丢,又不是不能教书,踏踏实实做本分事最好,你要是只是一个教师,文革怎么会倒那种霉,反正想干的人多得是,干嘛去凑那个热闹。
于是他就放弃了,一方面在文革中,是太太支撑了这个家,对此自己总怀有歉意;再则过去那几十年的起起伏伏,他怀疑自己并非是搞政治的料,缺乏那种心机。
不过小王倒是变了一个人,收起了那一副清高,跟上面走得近,于是步步登高,终于成为了副校长,最后住进了校长楼。
有一天管行政的主任把他找去,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口气祝贺他,说领导决定,把原来王校长的房子分给他了。最后说,是王校长坚持这样安排的,他可是真正总想着你在啊。
主任的意思好像是自己得去感感恩。
那人是系里的老人,自然知道他和王的恩恩怨怨,那一下他心里就像打翻了调味瓶,什么味道都有,就是没有了喜悦。
他回家告诉了太太,她倒是非常高兴,是那个房子是多么,多么好,一般的教授根本就住不进去。看见他不发一语,就赶紧来好言好语地说:
“我一点都不羡慕老王,不值得。前几天碰到了他的太太,跟我诉苦,说老王一年有大半时间在外面开会,就是在家,也是电话,来人不断,逢年过节都安生不得。有人说她喜欢炫耀,我倒觉得是实话。
我现在就是想你能总在家里,把身体保好,就是不为我,为孩子们也是值得的。你年轻的时候的理想不就是做一个知名教授,现在难道不是达到了吗。”

搬进去的第一天,太太大概是累了,上床就呼呼大睡,但他却怎么都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睡,想了很多,很多。
其实从一开始,他和小王都是存在着竞争关系的,现在变成了老王,这个竞争终于决出了胜负。不过太太有点低估了他,他年轻的时候的理想可不止这样,想做中国的爱因斯坦,现在想来,有一点好笑。他成不了爱因斯坦,时代不对,他出生前现代物理学就已经建立了,至今仍然没有突破,他再有才能,也成不了爱因斯坦;而且到了今天,他知道自己的才能也不够,小王也差不多。那么今天这个样子,他们谈不上有什么不满足。
就算没有那几十年的折腾,他们大概也只能就这个样子。真是“十年一觉扬州梦”,但就在这时,他的腿却开始有些疼了,仿佛在提醒他过去的那些岁月并不是梦。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隔壁房间的有吱吱声,轻声起床,顺着声音一路找过去,却发现了一窝小老鼠,那一下他惊呆了,几十年前那一夜的情景好像又回来了。
他一辈子都是搞科学的,从来不相信什么鬼魂,预兆之类的东西,但突然还是有些毛骨悚然。就在这时候,那个大老鼠接着又出现了。
他那一下再也受不了,满腔的怒火控制不住地爆发了。他顺手抓过一只儿子的网球拍,将大老鼠拍死,想了一下,把一窝小老鼠拿到了阳台上,从厨房里拿来一个开水瓶,将滚烫的水浇下去,直到声息全无。
当他抬头一看,才发现今天是月园之夜,一轮明月将无尽的光辉洒向万物,一栋栋楼房,一丛丛树荫,一条条街道,显得那么寂静而安详,了无人迹而那么纯洁,意味深长,他突然笑了。
而后回到床上,一下子睡过去,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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